《瑾心似玉》独孤长影

3、空谷幽兰（三）

　　第二日心玉起了一个大早，她收拾停当用了早饭后，便出门下山去寻独孤远，走在郁郁葱葱林木掩映的山路中，依稀还能看到昨夜下山的几人杂沓的脚印，看来是他的贴身仆从寻到了她。

　　怪不得没她什么事了。不过，他好像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的闯入，枣叔今天也该回来了。算了，走了就走了吧，省得到时候还要在阿爷和枣叔面前替那个没良心的人遮掩。

　　这样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已快走到山脚。这时，心玉看到开阔地有个身影赫然躺在血泊之中，那身衣服是她熟悉的玄色衣袍——枣叔前日出门时穿的就是这一身。

　　枣叔平日里惯穿玄色，虽已安然生活十多年，但他总爱说，穿上这个颜色的衣袍，就算受伤流血也不容易看出来。

　　心玉那时其实不懂，她从小到大生活恬淡自由，有阿爷和枣叔爱护着，人世中哪来那么多的打打杀杀呢。

　　她的心像被人紧紧攥住滴出血来，她几步跑了过去，此刻她竟祈祷那里躺着的不是枣叔而是别的什么人。
　　然而上天就是有心要作弄她，待她跑到跟前，躺在干涸血泊中的果然是养育照拂了她十五年的枣叔。

　　心玉跪倒在地，忙伸出两指为枣叔搭脉，并探了探鼻息，脉象微弱气若游丝——已是回天乏术。

　　她吃力地抱起了枣叔。他似乎也有所感应，缓缓睁开了眼睛，待看清了眼前的人，如回光返照般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绢帕，右手缓缓地掀开。因为手上有血迹，绢帕边角立时留下了暗红色的指印。
　　里面露出了一只晶莹翠亮的鸳鸯玉，下面还有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嫣红发带——他这两日下山去云州城内最大的艺宝斋，就是为了选心玉的及笄之礼，在众多物件中，他一眼就看中了这条天蚕丝织就的祥云暗纹发带。
　　似是怕弄脏了里面的东西，赤羽不再拿起方帕中的物件一一展示，而是虚弱地道：“十五年倏忽而过......玉儿，今天是你及笄，枣叔将你爹娘的鸳鸯玉和我准备的......生辰之礼一并给你......”

　　心玉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了衣襟上，“枣叔，是谁狠心伤的你......我先带你回家。你等我......我去找阿爷，他肯定能救你。”

　　没想到赤羽在心玉怀中摇了摇头，“其实......在死前还能见到玉丫头一面已是老天对我最大的眷顾......不要......不要想着为我报仇。玉儿......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

　　心玉本想捂住耳朵不听，她知道听了这最后一句话，她便再也留不住枣叔了。

　　“玉儿......”

　　心玉擦了擦满眼的泪水，看到枣叔涣散的眼神，还是顺从地俯下身子将耳朵凑了过去，“枣叔，您说......玉儿谨听吩咐。”

　　“这鸳鸯玉......本是一对环佩，另一只......在你哥哥那里......他也与你一般年纪......记得......不要恨任何人......不要为我报仇......”
　　这一世，他的前半生是南宫侯府的暗卫，为长亭侯生为长亭侯死。庆幸的是，他在十五岁那年遇到了让他真正甘愿俯身为奴的长宁郡主，他发誓要护她此生周全，最终却没能护住她。还好当年救下心玉后她长了如今这般大了，只是以后没有枣叔在身边，你更要好好照顾自己......
　　如今这般......很好，他可以安心去见他的郡主了......

　　赤羽眼中的光完全散开，手中的巾帕和物件落在身侧掉落于地。心玉像是被刺伤的小兽，阵阵尖利的呼喊声穿透了小树林，“枣叔——枣叔——”

　　她自小无父无母，她不知道她的至亲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要她。从她记事之日起，她就知道阿爷和枣叔便是她的至亲。她以为幸福可以长久，没想到在她十五岁生辰及笄之日，上天便让她初尝失去至亲之痛......
　　心玉忽然捂住心口，一下子便栽倒晕了过去。

　　待心玉悠悠转醒之时，发现已经躺在了自己房中。难道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在做梦！可是心口还是这么疼，她不自觉地捂住了心口。

　　这时，独孤远端着汤药进来了，他脸上挂着哀戚之色，“玉儿，你醒了。”
　　老大夫妻女早亡并为此断了一指，行走世间七十余载，早已见惯了生生死死，骤然失去了相伴十五年的忘年交，心玉丫头又病倒，他也不能像往日那般豁达了。

　　他扶起了心玉，让她靠在软枕上，一匙匙地为她喂药。其实心玉身为大夫自己是最怕苦的，可刚痛失至亲，心头的苦痛让她忘记了舌尖上的苦涩。她仰头看着独孤远问道：“阿爷，枣叔隐居于此与世无争这么多年，他到底有什么仇家要取他性命？”

　　“他十五年前的一个雷雨交加夜抱着你前来求医，此后便住下了，我从未过问他前尘往事。既然他临终之时也不愿告诉你，就让他的事随着他一起入土为安吧......”说着，独孤远放下药碗，从纸包里照例取出一粒桂花糖想给心玉含着，没想到心玉摇了摇头。便又从怀中取出那叠方帕递还心玉，“既是你枣叔临终之前交给你的，你就好生保管吧。”
　　心玉接过，“阿爷......我还想去看枣叔最后一眼......”
　　独孤远叹了口气，“就在院中，我扶你一道看他。”

　　赤羽是被几个村民一起抬回来的。在山下田头做活的几个村民听到林中女子凄厉的惨叫声，当时独孤远也正好行至山脚，众人跑去一看，却是老神医家的两个人齐齐倒在了地上，一个被凶徒所杀，另一位正是小神医楚姑娘晕倒在一旁。独孤远追及上来看到这一幕差点也没栽倒，他稳住心神，才让人七手八脚地把两人都带了回来。

　　赤羽被安置在院中搭起了的简易木床上，身上已盖上了白布，今天燥热无风，白布的四角便这样乖乖地垂了下来，让覆在下面的亡人安息。
　　心玉走近揭开白布，仔细看赤羽身上的伤口——因穿着玄色衣服，血迹和衣物融为一体不辨颜色，他身上有七八道伤痕，深浅不一，伤口前浅后深，像是刀伤，真正致命的却是贯穿胸口的剑伤。虽从未看枣叔和谁真正动过手，但平日里看他练功也看得出不是谁都能轻易伤到他的，看来攻击枣叔的人不会少于三人。
　　“枣叔，你虽不想让我为你报仇，但我会为你讨回这个公道的！”心玉在袖底紧紧地攥紧了拳头。

　　过了几日，在家中料理完了枣叔的后事，心玉借口想去山下散心，便一个人到了山脚向附近村民打听消息。

　　“楚姑娘，你说前两日出事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那人思忖了片刻，回忆道：“那日我看到有位年轻公子正好从那片小树林过来，身后还跟着八九个人，他们行色匆匆也不知道是干嘛的，有几个人我看就佩着刀剑。”
　　“那......你有没有看清那公子的容貌？”
　　“当时我戴着斗笠正在田中做活，没仔细看清长相。不过田中还有其他人也看到了，楚姑娘可以问问他们。”
　　“谢谢阿牛叔，我先告辞了。”心玉谢过后，又接连向好几人打听情形，结果都与这位阿牛叔所说并无二致。不过有个老嫂子说她正好去田头送饭食，看到一行人过来便低头让路，隐约看到公子衣摆沾有血迹。

　　心玉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暗想，难道真的是李叶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那血迹到底是他自己的，还是枣叔的？自己救了他，他为什么生怕别人知道，要把自己藏起来，最后又不辞而别？怎么他前脚刚走，枣叔在回来的路上就出事了？还有，有人想取他性命，他身边又有这么多人护卫，那他......到底是谁？这其中的关联到底是什么？
　　心玉边走边想着，没想到越想越头痛，便使劲地揉了揉太阳穴。
　　*
　　密室之中的烛火噼啪一声打破了沉静，一袭白衣的少年单膝跪地，向面前背身而立的一袭青袍玉带的男子禀道：“父亲，此次刺杀失败，是孩儿无能，请父亲责罚。”

　　“看来李崇厚并不像我们想的那般无能，这次好不容易探听到他出宫的消息，刺杀既已失败，他必定警觉更甚，要下手也不容易了，只得后面徐徐图之。凝儿，你也累了，先行下去歇息吧！”
　　“是，父亲。”少年恭敬地行礼退出了密室。

　　男子自顾自地继续问道：“青奴，到底怎么回事，你来说说。”

　　“是。”像是神出鬼没的幽灵，一个玄色身影跪在了身后，“我们要杀的那人身中弩/箭，如果当时小公子在弩/箭上淬毒的话，我们早已毕其功于一役。”
　　青奴顿了顿，看眼前的青袍男子并未出言，继续禀道：“还有在追杀那人途中，在云州竟发现了当年叛逃的赤羽。因以我一人之力未必能为侯爷除了这叛徒，便将此事告知了小公子，没想到小公子想置之不理。我看小公子不欲出手，便带着其他暗卫为您除去了他。”

　　“他竟然在云州？”这个身影听了此话倒是颇为意外，“没想到他竟对长宁如此痴情，当年为她叛我，这么多年还藏在云州思故人......罢了罢了，留着他也不知他何时会反戈一击，既已了结以后就不必再提。只是......没想到凝儿还是让我如此失望。”

　　青奴退下后，男子转过身来，还是多年前遗世独立温柔淡雅的模样。如今他不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早已褪去了年少时的青葱稚嫩，更显风度翩翩，只不过此刻眼中多了更多的狠厉决绝——这便是南宫侯府的家主，长亭侯南宫怀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