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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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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那天,瑞安下了冬日第一场雪。
不怎么大,但窸窸窣窣一整天,城市也覆上了厚厚一层,一入夜,被灯光照出温润光泽,像铺了一层银色毯子。
苏暮把车停在路边,刚关好车门,手机响起,他一手拢了把大衣领口,接通。
晚饭是吃不成了。
果然,陈烨告诉他,先前找的工厂出了点问题,可能需要他亲自出面。
苏暮边听电话边转身回到车里。
自从去年,他利用职场奋斗积攒下的人脉和资金,跟几个志同道合的老朋友合伙创业开始到如今,这几乎就是苏暮的日常。
很累,很辛苦,但也习惯了。
原本约了人,现在只能先顾工作。
打电话过去解释时,不出意外被埋怨了一顿。
“你整天就知道工作工作,一点意思也没有!”
苏暮:“工作是这样的。”
“我好不容易回来,你就这么对我!”电话里的人非常义愤填膺,持续喷发,“苏暮我告诉你,你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我迟早要告诉阿姨,你等着!”
“车子不想要了?”
“……”
头发上的落雪被暖气烘成水滴,顺额角滑落,苏暮拿手背擦了一下:“什么都不要跟我妈说,车子你明天去我那开走。”
那头嗫嚅着嘀咕了几句。
苏暮笑着挂断通话,一踩油门。
车子汇入下班的车水马龙,朝远处驶去。
事情解决的很顺利,陈烨这个助理比老板还高兴:“反正明天放假,一起去喝点?”
陈烨是他从前上班时的助理,两人合作的很好,后来他出来创业,陈烨也就跟着一起了。
冬天,又刚下过雪,海鲜烧烤店客人不多,苏暮让陈烨点菜,自己掏出手机。
一晚上,手机囤了不少未读消息。
同学的、朋友的,一一回复。
前同事邀请参加婚礼的,礼貌回绝。
最后,是来自他舅舅。
熟悉的金毛头像一顿一顿闪闪发光,不用看也知道内容是什么。
【暮暮啊,你这个周末有没有时间啊?】
几乎每个周末,他舅舅都会发来类似问候。
不管他如何回复,精明的舅舅都能七拐八拐到最终命题。
【那个谁谁谁人品很好,你见一见吧】
苏暮哭笑不得。
舅舅的好意他清楚,可他的事业刚刚起步,每天忙的脚不沾地,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哪有时间想这些?
况且,恋爱和婚姻都是很郑重的事,哪能说有就有呢?
他叹了口气,实在不知如何答复,索性当作没看见。
对面,陈烨已经点好东西,正在往杯子里倒酒,见他抬头,立刻笑出声来:“怎么的,被逼婚?”
苏暮面不改色:“没有。”
“噫,你就别骗我了!”陈烨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新大陆,笑的一脸褶子,“要我说呢,其实没必要这么害怕,以苏总你的条件,那还不是小意思。”
苏暮:“……”
陈烨嘻嘻哈哈地,说个没完。
这人能力没的说,但实在聒噪。
苏暮额角直抽,正想打断,忽然,话音落地,陈烨蹭的一下起身,直接从桌旁绕了出去。
苏暮莫名其妙跟着扭头,发现陈烨正跟刚刚进门的一个男人说话。
部分菜品上桌,苏暮分了一半辣炒花蛤到陈烨碗里。
但陈烨很快回来了:“人多热闹,来来来,快坐。”
苏暮这才发现,唠嗑的一会儿功夫,店里竟然已经座无虚席,所以陈烨拉了朋友过来一起坐。
倒是无所谓,吃夜宵这件事,人多确实热闹些。
最后一道烤面包上桌,香气袭人。
陈烨在苏暮身边落座,笑着朝对面的人说:“想不到袁总也爱这一口。”
说着转向苏暮,“这是苏总。”
苏暮心头微动。
合作这么久,他相当了解陈烨。
果然,陈烨悄悄对他使了个眼色,又招手要菜单。
都是人情里打滚的老江湖,苏暮很快进入状态。
一顿宵夜吃的异常热烈,酒过三巡,袁总已经有些迷瞪,苏暮见好就收,让陈烨找两个代驾过来。
这时,袁总接到电话,他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胳膊一横,把手机举到陈烨身前:“我朋友过来接我,麻烦帮我报个地址。”
陈烨照办。
那头直接挂了电话。
袁总还乐呵呵的:“他就住附近,很快就到了,你们有事去忙吧,我一个人等着就行。”
其实陈烨倒真的急着回去,闻言也不客套,道别一声就先走了。
袁总:“苏总也早些回去吧。”
苏暮:“我也住在附近,不碍事的。”
袁总:“苏总真是海量啊,我很久没碰到对手了。”
苏暮:“袁总客气,您下次有空,我随时奉陪。”
袁总兴致很高,说东说西,和餐桌上一样健谈。
直到手机响起,他看了一眼,说朋友到了,和苏暮一道出门去。
乍然从温暖的烧烤店到室外,苏暮打了个寒颤。
已至深夜,雪花还在纷纷扬扬的飘着,行人寥寥,苏暮一眼捕捉到一个身影。
身高腿长,半长黑发微微卷曲,脸也是无可挑剔,看着像个男模。
人都是视觉系动物,苏暮自然也不例外,何况他是个商人,擅长“与人为善”,便朝对方笑了笑。
对方看了他一眼,抓住袁总的胳膊往后面拽。
苏暮觉得这人有点奇怪,似乎不太乐意搭理他。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不是谁都跟他和陈烨一样“自来熟”。
反正有人接袁总,他决定道个别就离开。
这时,一直沉默的男模说话了:“他喝了多少?”
语气古怪,掺着些许寒意。
不过眼前这男模是袁总的朋友,所以苏暮很自然地露出笑容:“一点白酒。”
“多少?”
苏暮想了想,答道:“大概二两,袁总兴致不错,其实……”
其实袁总后来还想喝啤酒红酒,被他拦住了。
陈烨介绍他和袁总认识是为了多条人脉,但陈烨本身也袁总也不是太熟,而袁总大概是想多两个人喝酒才会同他们一道。
大家可以一起吃饭唠嗑,但没有熟到可以开怀畅饮的地步。
但没想到袁总酒量实在不怎么样,偏偏还喜欢喝。
连劝带骗的,才没让袁总醉个不省人事。
不过总体而言,这次烧烤非常愉快,袁总甚至给了他们私人号码,说下次去他家喝好酒。
但他的话没能出口。
因为男模本人丢下一句:“谢谢。”就拖着半醉半醒的袁总上了路边的车,留给苏暮一个硕大的车屁股。
直到车子消失,没再给苏暮半个眼神。
苏暮甚至觉得连那个车屁股都透着一股子难言的拒绝。
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苏暮可以用他二十九年人生经验造就的第六感确定一件事——
男模很讨厌他。
而且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讨厌。
这就很奇怪了吧。
想他二十年来,礼貌做人认真做事,有互看不顺眼的不对付的,在职场和商场中跟人拼个你死我活也屡见不鲜,但如此鲜明的被表达“讨厌”,貌似还是第一次。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暮抹了把脸冻僵的脸,转身上车,丝毫没把这当回事。
次日是周六,苏暮比平时推迟半小时起床,晨跑完到家,准备随便吃点东西就去公司。
推开门,他看到玄关处多出来两双不属于他鞋码的男士运动鞋,当即心头一凛。
要不然先去公司好了……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客厅方向传来嘻嘻笑声,伴随拖鞋的趿拉:“哥回来了!”
苏暮看着这张跟自己妈隐约有几分相似的脸,问道:“舅舅来了?”
“是的!”来人压低声音,十分神秘,“爸爸心情不好,你小心一点。”
苏暮无动于衷地笑了笑:“我知道。”
说话间到了客厅,苏暮喊了人,要去厨房泡茶。
舅舅开口喊住他:“暮暮,你过来,坐下——周尧,你到书房去,我有话跟你哥说。”
周尧不太乐意,被他爸一个眼刀子扫过去立马怂了:“哦。”
苏暮倒了杯温水,觉得不太对劲,他舅舅爱说爱笑,对他也好,极少这么严肃,只是因为他不愿见他安排的姑娘,也不至于一大早专门过来找他。
而舅舅显然也没打算隐瞒:“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事,你没放心里吧?”
见苏暮只是微笑不说话,他摇了摇头,语气低沉下去,“你这两年工作忙,事多,这个我们是知道的,不过你快三十了,老是一个人也不是个事儿。”
苏暮:“舅舅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这个可遇不可求,勉强不来,再说您看我现在这个情况,恋爱结婚都是耽误对方。”
“你这年纪正是忙事业的时候,可你看也没几个单身的,人家成家了结婚了也不耽搁工作,我们老祖宗说成家立业,是有道理的。”
舅舅谆谆教导,有些絮叨,苏暮反而放下心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他一贯的态度。
长辈们说,他就听着,时不时敷衍一下。
只要他不松口,就没人能勉强他。
舅舅还在说。
苏暮端起自己的水杯,默默聆听。
这时,舅舅忽然止住话头,也拿起水杯,小小喝了一口,而后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说另一件事。”
苏暮认真:“您说。”
“就是……”
舅舅欲言又止的样子像个钩子,将苏暮的心高高吊起。
“你妈妈她,生病了,挺严重的。”
轰的一声,苏暮垂直入海。
浪花呼啸着拍打过来,苏暮几乎窒息。
事实上,舅舅这次过来,正是为了他姐、苏暮的妈妈。
接下去的一周,是苏暮人生中最混乱的一段时间。
第二场雪飘起时,苏暮的母亲周从容女士住进了瑞安第一医院。
医生说周从容这病发现的早,最佳治疗方案是手术,但手术存在一定风险。
苏建国担心的几天几夜睡不好,病人本人周从容却看的非常开:“但凡手术都有风险,问题不大。”
一系列检查做完,等待结果的几天时间里,医生说如果一切正常,春节后能立刻手术。
虽然医生说手术成功概率很大,可苏暮无法安心,把所有工作托给合伙人和陈烨,一直陪在医院。
腊月二十六,天气放晴,瑞安迎来久违的阳光。
苏建国回家煮饭拿东西,苏暮扶着母亲下楼散步。
再过三天就是除夕,临街店铺放着熟悉的贺岁金曲,“财神”“恭喜发财”等字眼交错钻进耳廓,大街上穿梭的人们忙碌而欢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喜悦。
母子俩站在医院大门里,各自满怀心思,一时间无人开口。
一辆小电驴匀速驶过门前,碾过下水道盖,发出沉闷的轰隆。
车子轻轻摇晃,后座的小男孩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戴着和年轻父亲同款安全帽,帽子上有一只跳舞的小猪,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周从容忽然笑了一下,说:“你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可喜欢坐我们的自行车,你爸那人粗心,还把你的脚卷进去过,你哭的啊,结果没两天又要坐。”
苏暮依稀记得那些搞笑的过去,也跟着笑。
“你从小就懂事,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和你爸省了不少心。”周从容似乎陷入某种回忆,眼神可见的温柔了几分,“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可你读书工作都没让我们操心,而且一瞬间,你就这么大了,我们也老了。”
回忆的话,他们也常说,可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认真。
感慨、怀念,还有浓重的惋惜。
像在道别一样。
苏暮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他吞了吞喉咙,脸上还是笑着:“您要是愿意,出院后我买辆自行车载你们好了。”
周从容:“这么多年没骑车,还会吗?”
“骑车和游泳一样,学会了就忘不了。”苏暮帮母亲紧了下围巾,忽然想起什么,“护士说附近有家店米粉很好吃,您想吃吗?”
周从容点点头,说想吃麻辣牛肉的。
其实有许多东西她现在不能吃,即使是米粉,也只能点最清淡的香菇鸡丝。
过了一会儿,周从容又说:“要不然跟护士姑娘说一声,我跟你一道去店里吃算了,米粉打包就失味儿了。”她说话时是笑着的,神采飞扬,像马上要吃到鱼的猫。
她是真的开怀,说没关系,就是真的没关系。
她不担心,就是真的不担心。
周从容抓了把头发,说道:“想想妈这一辈子,什么都有了,你爸爸、你,还有那么好的家人朋友,知足了。”
不等苏暮出声反驳,她紧跟着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命看你成家了。”
这句话裹着惆怅,很轻,却像一记鞭子,重重打在苏暮心里。
这几年他爸妈虽然也会操心他的感情生活,但一向尊重他。
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说这番话,是因为她病了。
苏暮心里堵得慌,他很想说不会的,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可医生说过,任何手术都有风险,没人敢百分百担保。
苏暮忍不住想,万一他们就是那个不幸呢?
他妈并没有逼迫他,可万一发生最坏的情况,他真的会让他妈带着遗憾吗?
回答不出,就什么也不敢说。
他素来果断,从没有如此迟疑的时候。
母子俩站了一会儿,风吹的快了点,呼呼的。
苏暮理好自己的情绪,扶住母亲的胳膊,温言道:“回去吧,一会儿带您去吃米粉。”
年底公司事多,苏暮作为创始人之一,总有逃不过的时候。
大客户公司年会,特地邀请他,过去跟人碰了几杯,年会进入节目表演环节,苏暮觉得有些闷,到外面走廊透气。
酒店厚重的大门隔音良好,将所有喧嚣挡在宴会厅内。
苏暮掏出手机给周从容打了个电话,挂掉后看了看时间,又给负责照顾的护工发了两条信息。
昨天检查结果出来,医院把手术安排在大年初七,这段时间周从容需要按照计划做一些调理。
也就是说,再过九天,他妈就要上手术台了。
他找了些关系,请来最好的医生主刀,可风险仍然存在。
这几天他不停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妈放心,哪怕只是片刻?
可恋人不是哆啦A梦,不会突然出现。
更为重要的是,他那与众不同的性取向,随便找个姑娘的话,实在有违道德,他做不出来。
迟迟找不到头绪,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拖到现在。
如果——
现在出现一个人,自愿和他以生意合作的方式领个证就好了。
要钱给钱,要利益给利益,他有的,都能商量。
至少让他妈安心上手术台,其他事以后再说。
苏暮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了,可仔细一想,竟真觉得这法子可行。
只是他要好的朋友爸妈基本见过,认识多年,要说突然从兄弟变成恋人,连他自己都会怀疑。
最好找一个陌生的,还算靠谱的,两人按合同办事。
他立刻掏出手机。
拐角处忽然飘过混乱的笑声,大概是有人开门,随着门关上,走廊又趋于安静。
苏暮朝角落走了几步,藏在阴影里,拨通陈烨的电话。
简单说了目的,叮嘱陈烨尽快。
陈烨吐出两个字“牛逼”,说马上安排。
挂了电话,苏暮按住肚子,最近三餐不继,今天又喝了不少酒,肠胃立马嚣张地造作起来。
不过陈烨办事靠谱,应该很快就有答复。
他兀自沉浸在各种思绪中,没留意身后动静。
直到后面的人开口。
那人说:“你要找人结婚?”
苏暮被吓一跳,蹭的扭头。
那人站在光圈下,微卷的黑发略显凌乱,面无表情:“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