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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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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在我描述这夜我所经历的事情之前,我想再对黑尾夫妇做一段短暂的介绍。
二十年前在船上的寥寥数语,早已在漫长的时间中褪色、消陨,想要再去追溯什么已是无稽之谈。然而其后十多年间,通过朋友之间的闲谈,我不光了解了他们从事现在这份工作的动机,也对他们各自的性格有了粗浅的认识。
因此,为了保持故事的完整性,我认为不妨决定大胆想象一下,在我到咖啡厅等待的同时,他们之间可能会发生的对话,并用粗直的语言为大家重现屋顶的场景。我始终相信,即便是最单纯的听众,也不会放弃自己可贵的好奇心——更别说他们的杀手身份本就带着神秘色彩。
当然,如果觉得我的想象太过奇怪,也可自行跳过这一段。这无伤大雅。
……
这晚夜色很浅,月亮停留在远方的楼宇之间,弧度光滑得好像搁不下一片丝绸。星光从天顶如花般洒落风中,好像些无桨的小船,只由着自己的性子驶向深蓝色的城市深处。
它们之中,运气好的那些,兴许会见到同样任性的萤火虫,扭动着臀部,用力地挤出一滴两滴光亮滴入杂乱昏沉的草丛中。不过更多的,则是在各种各样冰冷的大楼间穿梭来去,最后落入神色寡淡的人群之中,被嘈杂的脚步踩成更小的微尘。
孤爪单手扶着护栏,回过头,远远看着西面天空上月亮弯出的两个尖角。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只是走了一会儿神,傍晚就悄悄消失掉了。
……都说夏夜短暂,可他却犹嫌不够。
多年前,他和黑尾去过一次挪威。那段时间他过得很快活。当时就是在夏天,晚上十点的时候,天空都很明亮。他们找到了一个小渔村,给了当地人一点钱,用作寄宿的费用。偶尔不出去的时候,黑尾就会抱着条毯子带他去河岸边钓鱼。这样子,一天很快就会被他们消磨掉。等到了午夜时分,由于临近极昼,太阳依旧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南面的天空中。黑尾就会找一块干燥点的草地,将毯子铺开,然后拉着怔忪的他躺倒,说研磨,要睡觉了。
孤爪想,那才是夜晚该有的样子,没有恐惧和忧愁,没有血的味道,更不会在黑暗里痛苦地窒息。
“再吹下去你会感冒的哦。”
孤爪听到声音,从记忆里抽身回过头去看,只见黑尾抓着梯子爬上天台,然后拍了两下西服上蹭到的尘土。“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穿着裙子爬上来的,”他说,“并且还不会勾丝——那种材质明明很脆弱。”
“你不会想知道。”孤爪没什么表情地说完,把扶着护栏的手放了下来,“当心理医生的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黑尾抬抬眉毛,“怎么说他也是上过前线的人,这点承受能力不至于没有吧。”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我要用他做钓饵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我没说?”黑尾站在原地,笑呵呵地看着孤爪走过来,伸手将他搂到怀里,煞有介事地说道,“我把我们的计划都告诉他了。”
“那样的话,站在我面前的就不是你,是列夫了。”孤爪靠在他胸前,帮他拍去黏在口袋下缘的灰尘,“告诉他那些只会让他变得不自在,和杉田寿一打个照面就会露馅。你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事。”
“哈哈,你总是能把夸赞人的话讲得冷冰冰的,”黑尾笑着,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过心是温暖的,我知道。”
孤爪反唇相讥:“是你太善良了,才会总把我想得那么好。”
“嗯……我在想,我们有必要用这么恶心的词拼命攻击对方吗?”
“起头的可不是我。”孤爪说完,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他的手臂。
黑尾笑了笑,挽着他往梯子的方向走去。
“好了,别不开心了。你想让医生看你的笑话吗?等到这次事情结束,我会陪你继续往北走的。你想去加拿大看熊吗?我猜他们比苏联的熊要凶很多。”
孤爪抬起头,静静地看了黑尾片刻。
“老天,你可真够坏的。”他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列夫在电报上说得清清楚楚: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出发去瑞士了。你明知道……却还要说这种话。你知道自己有多让人恼火吗?”
黑尾大笑着抓住他的手。
“我亲爱的,你还不明白吗?只要你仍然会被这样的漂亮话打动,我就会一直说下去。况且我觉得大部分还是可以兑现的。只是时间问题。”
“好啊。五十年后,希望你还能带着我的骨灰去南极。”
“说不定是你带我呢?”
“……”
孤爪被他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爬到蹲下身的黑尾背上。黑尾背过手,轻轻搂住了他的腰。
“对了,”黑尾站在梯子旁边,回头道,“什么时候你受不了了,我就这样背着你从这里跳下去怎么样?”
孤爪搂着他的脖子,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你总是纵容我,我的病才一直没有好。甚至比以前更严重了?”
“我知道啦,”黑尾背着他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但你没听过那样一句话吗?‘爱情是盲目的,恋人们看不到自己的荒唐。*’”
“爱情是盲目的……”孤爪在他身后小声重复,“恋人们看不到自己的荒唐……”
“研磨,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感觉哪里怪怪的。”
“……闭嘴。”
黑尾背着研磨,慢慢爬下梯子,落地的时候,不知从哪个方向涌入的风流将他们包裹其中。
这是初夏的晚风,带着滨海城市特有的潮湿气味,温柔得像是一声叹息。星光从头顶摇摇晃晃地驶来。在走廊尽头的窗户里,楼下坏掉的路灯藏在树冠中,一明,一暗。它全无节奏可言,好像会害羞的小女孩,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向心仪的对象告白,但仅仅叫了个名字便又抿起嘴角,两只耳朵变得通红。
黑尾想,路灯应当是新近刚刚坏掉的,因为上次他们过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不过谢天谢地,比灯泡整个爆掉要强太多了。
他转过身,把开始呼吸不稳的孤爪拉进怀里。
“你想要些‘治疗’吗?”
孤爪低头整理着裙摆,淡淡地说道:“不用了,这里的空气还不错,没那么难受。”
“噢,真的?”黑尾耸耸肩,“可我怎么觉得……”
孤爪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隔着那层黑纱去看黑尾的表情——后者朝他呲牙一乐。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能再坦率一点?”他扶着黑尾的小臂稍稍站直,喘了口气,“不就是亲一下吗?”
黑尾笑着拂开那层薄纱。他感觉自己刚刚好像扫过了孤爪的睫毛,有些轻柔的质地,比面纱更易勾起一些美妙的幻觉。
“你的丈夫可是位东方人,我们天生就学不会‘坦率’这回事。”他摸到孤爪耳畔的那颗珍珠,认真地讲道,“或者,为什么你不教教我呢?”
孤爪眯起眼睛:“我身上也流着东方的血。”
“喔喔喔,但无论是怎样的血,我想吝啬都是不可取的。”
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孤爪暗暗地想道。
高跟鞋细长的鞋跟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孤爪撑着黑尾的臂弯凑上去,闭上眼,轻轻吻在他的嘴唇中央。
夏夜的风穿堂而过,发出迷人的簌簌的声响,带走了那些转瞬即逝的忧郁。从梯子那侧传来的生猛的金属味道和刚入夜的温度一样性感,叫人难以捉摸。
黑尾张开嘴,温柔地含住了那两片贴过来的嘴唇。
面纱从指间滑落,为他们拦下最后一艘星光造就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