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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不计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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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咕噜噜驶在回萧府的路上,车厢内明明有两个人,却静到落针可闻。
萧景姝原是借着有损清誉之命斥萧不言下车的,可却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
他说:“我姓萧,名泯,字不言,是你的长兄。”
长兄啊……倘若真只是长兄就好了。
萧景姝又一寸寸挪得离萧不言远了些。
明明他安静极了,可萧景姝从未觉得他的存在感这么强过。他并没有熏香,可她却感觉整个车厢里都是他的气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自认为隐蔽的动作在萧不言眼中却清晰极了。
在这方寸之地中,她再躲又能躲多远?他仍旧将她看得分明。
她螓首低垂,因此看不清漂亮的眼睛,只能看到浓密的眼睫和小巧挺翘的鼻尖。
萧不言觉得许多话挤在喉咙里,几乎要惹出一阵咳嗽来。
可他终究还是将那些难耐的感觉压了下去,动了动喉结,问:“你为何一直不抬眼看我?”
不能让我好好看一看你的眼睛么?
“上妆后容貌被遮掩,唯独眉眼难以改变,娘子却每场戏里眉眼都活像变了个人,这是如何做到的呢?”
恍惚又是数月前在剑南,她看过玉容儿的几场戏后,颇为好奇地问起眉眼神韵如何改变。
如今也到了用得上所问所学的时候了。
萧景姝缓缓抬头,眼睫却仍低垂,只微微动了动眼珠看向他,瞧着有些木,像一对无神的玻璃珠。
只看了一眼,她便又低下头去,仍旧是胆小温顺的模样:“长兄见谅,七娘自小在别院里养病,不太懂得同人相处。”
——似乎是很像,但又没有那么像。
胸腹中气血又翻涌起来,萧不言忍不住抵唇轻咳了两声:“所以,你确实从未见过梅花?”
他在她刚出生时去过那别院一次,记得那里颇为寂静荒凉。
萧景姝怔了一瞬:“……确实未曾见过。”
萧不言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悲怆来。
这些时日他每每感觉皎皎没有死时,心中不仅有再见的祈盼,还有一丝微妙的恨,恨她让他有了七情六欲,却又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
他想过,倘若能真的再遇上皎皎,定要好好罚她,罚她瞒着自己,不信自己。
可眼下萧不言什么杂念都没有了。
皎皎对他有几分情、有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信不信他,这些都不要紧了。
只要让他知道她在世上的某一处活着,还能好好赏一眼梅花,就够了。
萧不言终于克制不住了,并没有唤她的名字,只哑声问:“是你么?”
皎皎,到底是不是你?
他喉咙里几乎要涌出哽咽来:“只要你告诉我是你,我什么都不会计较。”
萧景姝头一次看到萧不言流露出这种带着卑微与祈求的神情,几乎要被打动了。
她想,萧不言从来不说假话。
同公仪仇周旋很累,同卫觊亦如此,瞒着他同样耗费心神。既然他不会计较,不如将一切都告诉他,毕竟他向来公正,定然不会像公仪仇那样把亲人之死的罪过归到自己头上……
可万一呢?万一他会呢?且世间男子多薄幸,他此时情浓可以忽视一切,不爱之后呢?
这样一想,心又重新冷硬起来。
她只做出不解和畏惧模样:“长兄在说什么?七娘不懂。”
不似作伪的、让他看不出任何疏漏的神态。
萧不言的心一寸寸凉了下去。
他心道,你最好真的是七娘,你也最好真的不懂。
车夫早在萧不言上车时就换成了他自己的人,此时已赶着车从后门入了萧府停住。
萧不言先行出了马车,却并没有离去,只等在一旁。
于是萧景姝踏出车厢时,便看到了他向自己伸出的手。
犹豫了一瞬,萧景姝还是将手搭了上去,借力下了马车。
因着过分留心脚下,她并没有注意到萧不言的目光一直落在了自己手上。
那是一双熟悉的手,修长柔软,只比记忆中更加纤瘦一分,也因病显得愈发苍白。
可这苍白更能衬出手背上的青色脉络,其走向与他熟悉的那人别无二致。
世上会有如此相似的两双手么?
萧不言手上的力道陡然收紧,捏得萧景姝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刹那间他便放开了。
被他打发去另一辆马车的两个侍女各怀心思地走了过来,但面上到底只有担忧,齐齐站在了萧景姝身后。
在萧景姝说出告退之语前,萧不言开口道:“你可愿嫁给历阳郡王?”
萧景姝极其谨慎道:“婚姻大事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母亲若觉得郡王殿下好,七娘自会从命。”
说罢,见萧不言不再问起别的,便行了一礼,匆匆离去了。
而萧不言则在原地驻足片刻后,去了前院正房。
他今日来,确实有些事顺带着做。
萧二老爷萧成平,带着与夫家和离的女儿来金陵了。
萧不言还未走到正堂门前,便听到了一向和气的萧二老爷正高声怒骂道:“姓孙的这个武宁节度使怎么坐上去的肚子里没数么?居然敢这么欺辱我们二娘!大哥,你是一族之主,须得给二娘做主啊!”
前几日闹了那么一出后,萧不言便知没有什么再对萧氏其他人隐瞒身份的必要了,径直踏进了正堂。
萧二老爷登时止住了骂声,狐疑地望向了萧不言。
坐在上首的萧成安见他竟真的过来了,心中一喜,忙道:“这是阿泯,阿泯,这是你二叔和二堂妹——你也有数年未曾见过他们了。”
他愿意回家便是好事,想来心里还是记挂着萧氏的!
萧成安身侧坐着个双十年华的娘子,身量不算高,长了一张和气的圆脸,眉眼间却很是沉静坚毅,正是萧家二娘子萧景妍。
曾经做过节度使夫人的萧景妍曾与萧不言有过一面之缘,登时压下心中惊诧起身行礼:“原来长兄竟是定安侯,难怪当初一见便觉面善。”
——定定定定安侯?!
萧成安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险些咬了舌头,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神天菩萨,大哥怎么这么会生孩子!一个被说先天不足的长子悄无声息在外坐上了一品军侯的位置,一个未上过心的庶女有了涅槃成凤的造化!
难怪历阳郡王要求娶他们家七娘,容貌应当是其次,有个做定安侯的嫡亲兄长才是最不得了的啊!
萧二老爷想着大哥子女的造化,愈发心疼起自家受了委屈的二娘,直接对着萧不言哭了起来:“大郎,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你可要为你二妹做主啊!”
萧景妍被她爹哭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低声道:“爹,你莫要哭了,长兄不喜吵闹……”
于是萧二老爷死死将哭声压了回去,可一时半会却止不住眼泪安排,只得用帕子捂住了脸。
萧不言默然看了一眼不大中用的萧二老爷,将目光投向了在场几人中最为镇定的萧景妍:“前些时日历阳郡王议亲,多择河南道高官大族之女,有几个军镇却对此并不热络。”
“这不算什么大事,是以也未曾派人去查个所以然出来。”萧不言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轻饮一口润了润有些干的喉咙,“可你竟在这个关口同孙哲生了嫌隙,不免让我疑心河南道确实出了事。”
他既从军,便免不了留心各地节度使的行事轶闻,也自然发觉人们在提及武宁节度使孙哲时,总绕不开他的夫人。
孙哲此人,勇猛有余而智计不足,却能在未至而立的年纪统领方镇,一大缘由便是他有个有脑子的夫人。
不少人都说,武宁四州的军政,节度使夫人远比节度使了解得清楚。
心怀羡慕之人也忍不住拈酸,说萧景妍“欲仿效当年辛夫人”,在丈夫死后统领一方。
为政一方久了,萧不言心知肚明人极难离开倾注过心血的地方,是以不信萧景妍会因夫妻不和抛下武宁四州,多半是因为出了什么要紧事。
萧景妍苦笑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长兄。”
孙哲自两年前坐上武宁节度使之位后,愈发眼高手低起来,不再像以往那般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更因她久无子嗣对她日渐不满。
而几月前剑南起兵后,他更是在意起了那些说她欲效仿辛节帅的话,不满又转变为了忌惮。
若仅仅是因为这些,还不至于萧景妍同孙哲和离。使她甘愿放弃数年经营的最大缘由,是她发觉孙哲可能在参与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萧景妍缓缓道:“我怀疑武宁、宣武、忠武几个方镇,在合谋意图造反。”
造反不算大事,要紧的是跟着哪方势力造反。如今他们萧氏显然是站在了历阳郡王的船上……不对,历阳郡王应当不会造反,而是会名正言顺地登基。
那显然就是孙哲站的队伍太差才让她受不了了。萧二老爷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瓮声瓮气问女儿:“那他择的主君是谁?”
萧景妍的脸色颇为一言难尽:“若我没有猜错,应当是新安郡王一脉。”
其余几人闻言神色各异,萧二老爷更是不可置信地问出了口:“就是那个被先帝骂同缩头乌龟无异的新安郡王?”
新安郡王如今已有七十高寿,甚至不在卫觊认为的可能与他争夺皇位的人选之中。原因很简单,此人实在太胆小了。
十六年前,新安郡王也是促成南下迁都的臣子之一,只是旁人各怀心思,他是纯粹怕死。再早年他跟随先帝打猎,曾被一只蜜蜂蛰肿了眼皮,却因惧怕眼睛因此瞎掉将自己吓晕了过去。
上首的萧成安原本在因萧景妍未经自己这个族长允许便擅自和离而生气,此时却丝毫气不起来了——这么一个没眼光的蠢货可不能继续当萧氏的女婿,踢了就踢了罢。反正二娘有本事,不愁再嫁。
孙哲怎么能蠢且自大成这样,明知二娘有脑子,却依旧放她归家了,这不正方便察觉端倪的二娘通风报信?如此一来,他们萧氏又能立一功了。
新安郡王一脉不怎么成气候,却博得了几房节度使的支持,背后定有什么秘密。
萧不言骤然想起在自己眼前逃脱了的韦蕴,心中有了几分猜测,对萧景妍道:“你尽快将所知的武宁四州政务、军防之事呈于纸上,剩下的交与我处理便好。”
皎皎背后执意搅浑水的那伙人,终于要在河南道浮出水面了么?
还有久居琅琊的七娘,不同样也是在河南道么?
一瞬之间他将许多事串在了一起,感觉已经掀起了那层迷雾的一角。
待萧二老爷与萧景妍离开后,萧不言方才问道:“七娘如今住在云水居?”
萧成安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狐疑地看向他:“你又想做什么?”
“云水居紧挨着冰湖,较别的院子冷了些。”萧不言不容置喙道,“把她换到梅居去。”
梅居紧挨着萧不言平日“修养”的墨竹苑,萧成安在心中暗骂妖女惑人,试探着问:“你莫非要长居府中了?”
萧不言的手指扣紧了茶盏,否认道:“……不是。”
那就无所谓那妖女住哪里了。
萧成安心中松了一口气,提点他:“虽说历阳郡王此次相看了不少家的娘子,但你我俱知他不过借此向其余人家传达交好之意罢了,真正相中的还是你七妹,你切莫做傻事。”
冬日昼短,天际已染上昏黄之色。
萧不言默然遥望着将落的太阳,不发一言。
……
云水居。
用过晚膳后,萧景姝照例把谷雨和小桃都打发了出去,独自一人待在内室。
不过今日她并没有练字作画或是看书,而是盯着案头的一卷银针发呆。
这是小桃送晚膳时夹带进来的。
萧景姝一下一下捋着腕上玉带一般的乌梢,心中微微叹气。
萧不言中的毒不算重,但多且杂,最好的解法是让乌梢大发慈悲咬他两次,可这法子显然不能用。
或者说以她的血为引,研制些解百毒的药出来。可她如今又没机会弄这些,萧不言的毒却是拖一日便会严重一次。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萧景姝挽起衣袖,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臂,而后捻起了一根细长的银针。
对着其上青色的经络,斜斜刺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