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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如我所愿,天行亥的准备工作没出一点乱子。志愿者培训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把研究所的内部人选报了上去。前面的培训内容都是我们的常识,随便拿出个人就有上台授课的资格,但最后几天的紧急应对课程还是要参加的。

      这份名单上的二十个人,都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也征求过本人的意见,只等宇航局进行一遍全面考查,从中挑出十个就可以了。类似的事情我做过很多次,却没想到这一回的答复是“明日遣专员赴贵所面谈”,有什么好谈的呢?

      反常的事情总会令人忐忑不安,我也不例外,可是我想象力再丰富,也不能预料到,一位陌生客人的来访会对我的生活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朝阳射进窗子,照亮一屋子实验器具,也照在来客的绛红纱裙和银白短襦上。她是典型的欧式面孔,咖啡色头发上插一支象牙白的长簪,浅灰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

      我轻咳一声上前见礼,她歉意地笑笑,掏出证件给我看了,自我介绍道:“鄙人是宇航局的行政专员胡蜜儿。”
      “胡娘子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蜜儿仰慕先生良久,一直想亲眼见见先生的风采。”

      客套话省省也罢,我时间有限,不免直截了当:“隔墙无耳,还望娘子明言。”
      “梦唐先生,”她目光炯炯,“那份名单,我们已经收到了,只是出于惜才之心,希望您能重新考虑。”
      “怎么了?”我想不出哪里会有这么引人注目的纰漏。

      她抿了抿嘴唇,严肃地说:“已经检测到白矮星E61809541的引力异常了。”
      “什么?”
      “E61809541,”她飞快地重复一遍,“您一定知道,这颗白矮星的周期性爆发已经推迟了很多年——这一次是准确消息,内部的。”

      白矮星E61809541?我仔细地回想一下,终于在记忆深处抓到些蛛丝马迹。虽然我不是专门研究天文的,不知道它的爆发为什么推迟,却也知道这是个不安定因素,知道积攒多年的能量足够引发超新星爆炸。

      “怎么可能呢?”我不禁按着桌子站起来,急切地说,“不是说它的完全爆炸在一万年之后吗?”
      “或许您也听说过这样的观点:因为它不断吸收周围物质,质量急剧增大,爆炸的时间很可能会提前。”她苦笑道,“或许一年半载,或许更短。”

      “那又怎么样?”
      她叹了口气,平静地说:“这种冲击对于相距仅有几百光年的地球来说,绝对是毁灭性的。”
      “不会吧,”我的喉咙发干,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费力,“我还以为,它离我们有上千光年。”
      “三百年前,人类甚至以为它离我们有上万光年,测算是有误差的。”

      “这么说……”头胀胀地痛,痛得我发晕。
      “政府为宁静致远计划耗尽了人力物力财力,不可能造出更多这样坚固的飞船了。”
      “这么说……”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我迅速地揉了揉眼睛,希望自己能清醒一点。
      “……是全人类的骄傲,我们希望您能保重。”

      “那你呢?”我顺口问道。
      “我只是宇航局一个普通的行政专员,”她缓缓地摇头,“我没有资格。”
      “我……可是箫儿……”
      “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拙夫,”我按了按胸口,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他叫唐箫,字逸琴,是一位琴师。”

      胡娘子眼底的冰块终于融化些许,颔首道:“原来逸琴公子已经成婚了。贤伉俪真是一对璧人,况又情深意重,小女子羡慕不已。”
      倘若她不曾提起过骇人听闻的世界末日,我一定很喜欢这话,可是现在,怎么都晚了。
      她垂头浅笑,复又抬起:“总之,贵所的名单请暂时收回,明天再给局里答复吧。”

      “好。”我模模糊糊地应一声,不知她听到没有。
      胡蜜儿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忽然回头道:“请容我多说一句——逸琴公子技艺高超,小女子思慕不已。”
      “谢谢。”我尽力笑笑,说不定比哭还难看。

      送走胡蜜儿,我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坐了很久。这个世界,真的要到尽头了么?超新星爆炸、能量场冲击、地球毁灭,简直是无稽之谈,这么虚无缥缈,连恐怖小说都不会写,我怎么能相信!我无助地抱紧脑袋,对自己说:我好歹学过那么多年物理,怎么能相信这些事!可惜现实不是恐怖小说,我毕竟学过那么多年物理,怎么能不相信。

      或许这次会见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什么事都没有,但是这个梦会不会太真切了?我捏了捏自己的脸,触感真实得无法怀疑;我咬了咬自己的手指,留下明明白白的齿痕。谁能来告诉我,胡蜜儿的话不是真的?

      这天、这地,这太阳,这月亮,这风,这云,这雷雨,这彩虹,这花,这草,这飞禽,这走兽,这善,这恶,这文明,这人类,怎么会这样就到头了?明明说是一万年以后,怎么会这么快?为什么这么快?

      我从没担心过一万年以后的事。一万年,别说血肉,就连骨头、连灰,都烟消云散好几次了,哪里用得着我担心!人这么聪明,到时候总会有办法,可是这个“时候”,未免太近了。近得我还来不及在父母、祖父母膝下尽孝,来不及养育儿女,来不及履行和箫儿的约定,还没有寻一处青山绿水、野草闲花,与他白头偕老——可是用不了一年半载,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我不愿多想,虚脱似的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天花板,思绪比眼前的涂料还白,却在一瞬间明白了胡蜜儿的意思。世界上能让生命体抵御住超新星爆炸冲击的,只有这批设计严密造价高昂的宇宙飞船,而宇宙飞船,只剩下最后一艘了。飞船的装载人数不能增加,选定的志愿者也不容变动,他们希望最后的十个人里,有一个我。

      光论业务,我当然不会比名单上的二十个差,但我还有很多事没做,是以不曾想过把自己加进去。从前,我钦佩志愿者,钦佩他们离开熟悉的一切,把生命献给茫茫宇宙;然而现在,仿佛掉了个个——走,尚有一线生机,留,必定是死路一条。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我只有三十出头,未来的路还可以很长,难道真要随着无妄之灾灰飞烟灭吗?

      我无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指尖触到一样东西,拿起来才知道是手机,习惯性地举到眼前,正好看见箫儿的信息:“我回来了,记得早点回家。”
      回家?反正我无心工作,不如回家算了。匆匆忙忙地向各部门交代几句,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有他的家里,惶惶然仿佛被猎人追逐的野兔。

      箫儿正躺在摇椅上看电视,慢悠悠地嗑着瓜子,见到我大吃一惊,转而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没什么,忙完了,回来看你。”
      他眨眨眼睛,明显不信。

      “好啦,真的没事,”我转移话题说,“有什么好节目?”
      “挺无聊的,看看新闻。”他耸耸肩膀,似乎接受了我早退的事实。
      我转过头瞧屏幕,挨挨挤挤的,一大片人头。“哎哟,这么多人干什么呢?”
      箫儿解释道:“还不是那群美国人,最爱嚷嚷自由,三天两头游行示威,当好玩呢。被他们一折腾,我只好提前回来了。”

      “回来最好,千万别出事。”幸好他回来了,在我承受不住的时候。
      “谁说不是呢,罢工罢市罢课的,闹得可真凶,幸好我们团里有专机。”
      “嘿,美国同胞也不嫌累,为的什么啊?”
      “又把温室效应这码事提起来了,隔三岔五闹一闹,没想到这次闹这么大。他们说近三年的气温上升了两度,强烈呼吁政府节能减排。”

      “节能减排?”我苦笑道,“那有什么用,根本不是政府的问题……”
      “天知道。”箫儿同样不以为然。
      “不过最近真是越来越热了,明明过了冬至,一点冬天的感觉都没有。”
      “是啊,咱们小时候,还下过雪呢。”箫儿扁了扁嘴,忽然指着窗户叫道,“你看,好像下雨了。”

      冬天雨水少,大概有一个月没下了,我们不禁走上阳台,想多看两眼。细细的雨丝落下来,绵绵密密,打湿了花墙,滋润着娇嫩的花朵;打湿了泥土,散发着诱人的芬芳;打湿了帘栊,晕成模糊的水渍;打湿了面颊,泛起彻骨的冰凉。

      我斟酌一番,开口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有那么一天,所有的冰都化了,所有的地方都淹了,那可怎么好呢。”
      “大概就要在船上过日子了吧。”
      “万一……船不够呢……”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冷汗。

      “船不够?那就自己动手造一艘,不用很大,只住我们俩,好不好?”
      “好,你真聪明。”
      他笑盈盈地瞧着我:“歌今,你说真有那么一天么?”
      “我估计没有。”只怕用不了多久,江河湖海都会荡然无存,还怎么能悠然泛舟呢。

      “唯物论者真无趣,”箫儿做个鬼脸,“最近我们团里流传……咳,我随口说说,你就当是笑话吧。”
      “好呀,流传什么?”
      “不知从哪里传起来的,说是有个古老的预言——我知道你不信预言,其实我也不怎么信。”
      话虽如此,瞧他的样子还是很在意。“没事,你说吧,反正是笑话。”

      “那预言挺短的,就是有点吓人。说什么‘三元甲子,九九归一,蒙昧为始,混沌为终’。”
      大约怕我不懂,箫儿又在我手心里写了一遍,解释道:“三元九运之说,古已有之。三元指上元、中元、下元三个甲子,一甲子是60年,三元合计180年,又可分为九运,每个时期有不同的运数。所以说,三元一转,天地一变。”
      “是么,你研究得还挺清楚。”

      “九九八十一,通常以六十二年为第一上元甲子之首,那么今年,便是第八十一个甲子的最后一年。”
      “哦。”我应了一声,可是脑子里乱糟糟的,懒得去算。
      “至于‘蒙昧为始,混沌为终’,”箫儿蹙着眉,慢慢地说,“黄帝时期属于原始社会,蒙昧自然不假,这个‘混沌’么,约莫不是好事,大风洪水地震火山,怎么说的都有。”

      混沌?我只觉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脱口而出:“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他笑嘻嘻地凑到我面前。
      我后悔不迭,急中生智道:“混沌是说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样子,咱们小时候不是听过那个故事么。只不过预言啊神话啊,都是人家乱编的,跟咱们没什么关系,怎么能当真。”

      “火急火燎的干什么,”他淡淡一笑,“你说不当真,我自然不会当真。”
      我真的很急么,刚才的言行会不会过激了?
      “歌今,”他勾起我一绺头发,慢慢地往下捋,把发梢绕在自己手指上,“往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只要你能对自己好一点,活得开心点,我就很高兴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种话,”我心里发凉,干笑着说,“我宁可对自己坏一点,等你来照顾我。”
      “我会的,我会一直缠着你,不许嫌弃。”
      “我也一直缠着你,哪都不去。今天有个女人来所里,居然当着我的面说喜欢你,真可恶。”
      他抱住我,下颌蹭着我的肩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形容不出自己心里的滋味。

      翌日雨过天晴,箫儿和平常一样送我到门口。雨水洗过的世界分外清澈明朗,我一边走向大路一边四处张望,偶然回头,竟然透过琴房的落地窗看到箫儿的身影。风吹动纱幔,也吹动他的长发,虽然隔得远了,我还是知道他正注视着我,还是知道他正弹着我最喜欢的曲子。

      我一到办公室就把志愿者的初选名单交了上去,维持原样。宇航局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这个人心理素质不好,怕黑怕冷怕苦怕累怕疼痛怕孤单,受不了背井离乡,做不来拓荒者,还是让更合适的人去吧。

      冬月廿二,小寒八日,天行亥号发射成功;两天后,我的辞职信得到批准。最后一次检查了先知发回的数据,得知它运转正常后,我在送别晚会上喝了很多酒,却怎么也醉不了。八年啊,耗费我无数心力的八年!在座的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兄弟姐妹,今日一别,后会难期。

      林锋喝得满脸通红,胡子尖还滴着酒,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说:“梦唐先生,你也算功成身退,恭喜。”
      “我不过是犯懒,想休息几天罢了。”
      “小弟冒昧,想问问先生日后的行止。”

      “这个么,恐怕得跟拙夫商量一下。”辞职的事,我还没说,想给他个惊喜。从此不必闷在庄园里,可以和他携手天涯了。
      “说起令正,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先生好福气。”
      我微笑道:“英雄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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