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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超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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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雨夜很凉。
纪清嵘紧了紧身上皮质脱落的人造革机车服,冷得上下牙关打颤。
烧还没退,而且有越烧越旺的趋势,但他这会儿被冷风吹得来了精神,打了几个哆嗦之后,身体便适应了发抖取暖的模式,抖着抖着,好像真的暖和了点。
他站在废弃的甜心福利院门口,盯着墙头闪烁不定的灵压警报器,神色恍惚。
黄了一半的爬山虎在墙上垂头丧气,风一吹,便露出下面黑色的烟灰痕迹,那是大火留下的罪证,也是众多生命凋亡的悼词。
雨滴凝聚在叶片的尖端,绿色褪去,泛黄的叶片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在风来的时候轻轻点了点头,便将这一滴晶莹抖落。
像无声的泪。
控诉着曾经发生过的惨剧。
险些让纪清嵘也卷进去的惨剧。
纪清嵘抬眸看去,一只两只三只……毛色各异的猫咪出现在了墙头,他们或蹲或站,或趴或立,全都兴奋地看着他。
“是小清嵘!”黄白相间的猫咪抖了抖过分激动的胡须。
“天哪,清嵘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吗?好帅啊,我的嫁!”一只大橘的脸上,竟然也能看得出春心荡漾。
“放开,让我来!”奔放的黑狸花迈着妖娆的猫步,对着纪清嵘撅起了大腚,尾巴让开,公然求爱。
一只,两只,三只……
性格各异的猫咪说着人语,有的夸他长得好看,有的怀念跟他睡在一张婴儿床上的时光,有的,干脆跳到他腿边,用那介于虚实之间的身体,蹭了蹭他沾着鞋印的裤腿。
那片警留下的鞋印格外的刺眼,但是这一刻,没有猫在乎。
纪清嵘也不在乎。
他好像想起来了:“你抱过我。”
他俯身,把这只过分奔放的猫咪抱了起来。
众猫不觉倒吸一口猫气,异口同声道:“老大,见鬼了!小清嵘没死吧?他怎么能抱起花脸的?”
花脸可是亡魂啊!
众猫身后,应声而出一只通体纯黑的玄猫。
他直接从院墙上跳下来,跳到了纪清嵘的肩头。
似乎只是为了证明一下,他这个虚体的亡魂,真的可以接触到纪清嵘这个实体的活人。
他稳稳当当落在了纪清嵘肩头,甚至能感受到纪清嵘的体温。
十几年没触碰过的体温,让大黑整只猫陷入了震惊。
等他意识到纪清嵘在不自觉地入侵他的记忆时,他才像是被电到了一样,弹跳回摇摇欲坠的墙头。
大黑蹲在那里,居高临下俯视着纪清嵘:“清嵘,你在做什么你知道吗?”
“我在跟你讲话。”纪清嵘是个实诚的好孩子,实诚到让人啼笑皆非,因为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觉醒中的异能是个未知数,但正是这个未知数,在源源不断地攫取周围人的情绪和记忆,给纪清嵘做参考。
大黑沉默了许久,内心几经挣扎,随即放弃了抵抗。
他看到了,纪清嵘身上有丝丝缕缕的精神气在向周围蔓延,好像是植物的根系,又好像是老烟枪嘴里吐出去的烟丝,有的成型,有的却散漫一团。
但却都像是活物一般,正自发地往他们身上靠近。
离得最近的花脸,已经被其中一根缠绕,最终在他的灵台处扎根,汲取他的记忆。
没错,一定是在汲取记忆,因为,纪清嵘的脸上忽悲忽喜,纪清嵘空着的手忽而握紧,忽而摊平。
痛苦与喜悦,在这一瞬间冲击着纪清嵘的大脑。
情绪缺失的他,有史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喜怒哀乐。
即便这感觉稍纵即逝,但却让他忽然睁开了双眼,悲悯地看着怀里的花脸。
“你不该被那样对待。”纪清嵘说话间轻轻摸了摸花脸的后背,“你叫赵斌,死于院长的侵犯。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花脸听罢,忽然尖叫一声从纪清嵘怀中跳了下地。
他跟活见鬼似的看着纪清嵘,步步后退,却又忍不住想靠近。
“怎么回事小清嵘?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赵斌说话的时候,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花脸猫的形态散去,他逐渐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十一二岁的少年,正是金色的年华,却因为魔鬼的欲望而凋零在无人知晓的深夜。
他的心口逐渐渗出殷红的血色,染得那一身雪白的衬衫像一束燃烧的火。
是他放的火,是他,宁可让孩子们葬身火海,也不愿意他们跟他一样遭受非人的折磨。
那个披着院长外壳的恶魔闻讯赶来,一刀结束了他的生命。
咽气之前,赵斌疯狂大笑:“你不得好死,你一定不得好死,你会下地狱的,你一定会的!”
纪清嵘的双眼闭上又睁开,他把汹涌的情绪压下,肯定地回道:“会的,他一定会的!”
“他在哪?”纪清嵘说着低下头,在光脑上搜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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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清嵘一目十行地扫过,最终在政府的公示文件里找到了这个禽兽的下落。
“他死了。”纪清嵘蹙眉,“便宜他了。亡魂呢?亡魂在哪?”
“不知道。”赵斌又变回了花脸猫,在纪清嵘说出那句“他一定会的”时。
花脸在纪清嵘腿上蹭了蹭:“没有人见过他的亡魂,可能直接下地狱了?”
“不可能,他要是下地狱了,你们不会依旧徘徊在这里。”纪清嵘本能地说出了这样的结论,态度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果断和肯定。
他忽然抬头看了眼依旧蹲着的大黑。
周围的精神力根系瞬间往大黑涌了过来,大黑来不及避让,被那触须缠住,在灵台扎根。
找对人了。
果然是这只黑猫弄死了那个禽兽。
纪清嵘闭上眼,把刚刚看到的一幕消化。
太过血腥,以至于他的胃部下意识地开始作呕,下一秒便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只能踉跄地后退,叫一路追踪过来的纳兰曦见了,忙冲过来想要扶着他。
然而,纳兰曦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一只巨大的苍鹰扑闪着羽翼飞了过来,将本就羸弱的纪清嵘托住。
苍鹰身后,漆黑的公务飞车停下,里面走出白天见过的那个男人。
这次没穿休闲服,而是西装笔挺,一副精英人士的打扮。
谢遥手里攥着一块系着红缨的桃木雕,快速往纪清嵘身边接近,嘴里喊的却是:“纳兰曦,你怎么在这?”
故友重逢,纳兰曦面色平静,在确认纪清嵘不会摔倒之后,他选择了转身离去。
自始至终,连一句话都没跟谢遥说。
冯浩楠想不明白:“老大,谢帅主动跟你打招呼呢,你怎么不搭理人家?”
纳兰曦依旧不发一言,沉默地用背影告别。
谢遥放弃了寒暄,走过来收了苍鹰,亲自将精神恍惚的纪清嵘扶着,顺便抬手摸了摸他的额温:“疯了。”
这么高的高烧,居然敢来对付这些厉鬼?
谢遥不满地扫了眼面前的“猫咪”们,冷笑一声:“谁吓到他了?”
“是他吓到了我们。”大黑淡淡开口,指了指空气中尚未收回的精神力游丝。
天色太暗,偏偏飞车的灯光把局部的一小片照得雪亮,所以谢遥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些游丝。
等他往黑暗处让了让,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不,确切的说,是他扶着的这个小鬼的可怕之处。
谢遥冷厉地看着这些亡魂:“那就别招惹他。”才刚开始觉醒的初生牛犊,容易被戾气干扰。
“带他来叙旧怎么叫招惹呢?谢帅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小白猫化作人形,站在了谢遥面前。
他穿着白色衬衫,白色的休闲裤,白色的球鞋,青春洋溢,像一张雪白的纸,微笑是他对这位新任元帅最大的尊重。
他伸出手,在纪清嵘身上摸了摸:“你看,我魂魄既没有穿透他的身体,也没有弹回。他并不抵触我们的接近,因为他是认识我们的,他曾经是我们的一份子。”
小白指了指花脸:“是他把他从垃圾箱旁边捡了回来。”
“是大黑把他抱到保温箱,养了一个礼拜才转移到了普通的婴儿床。”小白指了指墙上蹲着的玄猫,最后才提了自己一句,“而我是第一个看到他笑的。他是我们的家人。”
“我们都很喜欢他,说他是我们的团宠也不为过,大黑怕他长大后同样落入魔爪,于是他违背规定,偷偷去外面给他找了领养家庭。他的第一个养母,是大黑的小姨,嫡亲嫡亲的小姨。”花脸也站了出来,他必须为所有人的孩子们正名,“你觉得我们是厉鬼,却不问问我们盘踞在这里久久不散,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们都在等他长大,他是我们当中唯一没被污染的花蕾。”小白松开了纪清嵘,此时的纪清嵘再次陷入了昏迷。
高烧仍在继续,他的觉醒才刚刚开始。
才刚开始就这么厉害,等他彻底觉醒,前途不可估量。
小白忽然笑了,这一笑,他的身形骤然淡了不少,像一个虚幻的肥皂泡,随时可能啪的一声,烟消云散。
小白往后退了退,有些开心,也有些忧伤:“糟糕,我光是看到他愿意跟我过来就很开心,我快维持不了形态了。”
“你确实是所有厉鬼里面怨念最轻的一个。”谢遥仔细回忆了一下当年的案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当年主动去做诱饵的那个?”
“是我,我是白舟。”小白在这一瞬间释怀了,他看到了未来可期的纪清嵘,这小子很有正义感,等觉醒完成之后,一定回来帮大家报仇雪恨的,他坚信。
谢遥也察觉到了什么,思考片刻,便把手里的桃雕放回了车上,顺便把纪清嵘也扶上了车。
他站在车门外,看着随时可能幻灭的小白,好心提醒了一句:“去抱抱大黑,也许你能坚持到他清醒过来。”
也对,大黑戾气最重了,近墨者黑永不过时。
小白匆忙往大黑身边飘了飘,跟大家一起,目送那漆黑的公务飞车呼啸远去。
“你也太好超度了吧?”大黑嫌弃地白了小白一眼。
小白脸上绽放一个纯粹的笑:“因为我看到了希望。”
而纪清嵘,就是他们的希望之花。
浑然不知被寄予了厚望的纪清嵘,被谢遥带回了住处,安顿在了客房。
可谢遥第二天打开门一看,纪清嵘居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