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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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识他，是在一个夏季夜晚，他来找我就医，全身是血。
“救我。”虽是句恳求的话，眼中却没有丝毫有求于人的恭谨，仿佛我救他是理所当然。
“好。”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这个狂妄的人，或许正是为了他这份不羁。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我对于他的自信与自大甚至有着羡慕——至少他还可以，而我——
对于我来说，他的伤并不重，治好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我在铜盆中净着手，面无表情地说，“五十两。”
“我——我叫路剑，你或许听过这个名字？”
“没听过。”我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诊金，五十两。”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没想到这样一个初出茅庐，无所顾忌，傲气都还没磨掉的少年竟也会为了钱这样的俗事脸红。
“我——可不可以赊帐？”
“这里不是饭馆。”
他的脸更红了。
看着他尴尬的样子，我突然很想笑，当然，不是因为鄙夷，而是，我觉得这样的少年很可爱。自己也比他大不了多少，却已没了这样的傲气，甚至连朝气也没了。
“这里不是饭馆，所以不能赊帐，但是，你也不必付钱，今天，免费。”
他看了我一会儿，终于说，“我会把诊金还给你的。”
然后，他转身，离去，比来时还快。
看着他的背影，我轻轻摇了摇头，又一个怀着对江湖无限幻想的少年。或许，明天天亮时，他就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又或许，等不到明天的太阳下山，他就已横尸街头。每天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少年在流血，在殒命，却还有更多的人投身到这腥风血雨的江湖中去。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送来了诊金，不是五十两，而是五百两——这是他的自尊和自傲。我微笑着收下，却没再多看一眼——我也有我的原则。
然后，他说，有一天我会让我的名字人尽皆知。
我说，好。
有些事，不论别人怎么说，他都只会在自己尝试后才会相信。
他的名头渐响，来的次数也渐多，有时候会有丰厚的诊金，有时候，什么都没有。
时间久了，我医者冰冷的外表下那颗我以为早已苍老的心竟也有所动。其实，我除了是个大夫，也是个花样年华的少女。只是太久的寂寞和太多的鲜血让我觉得疲倦的像个老人，又或者我的心只是让一些东西厚厚的包裹，而他，就是打开这层包裹的人。
他不受伤的时候有时也会来看我，我知道，他对我也不是无动于衷，只是，他始终什么也不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总在无声地流逝，无论我们是否挽留。终于，他成了江湖上成名的剑客，我也成了名医。我们却也到了数着落花，悼念逝去的青春的年岁。
我们坐在屋顶上喝酒，冰冷的液体却温暖着我的胃。
“你该有个归宿了。”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
我没想到，多年的等待竟是这样结果，“我不需要归宿。”
“你始终是个女人，虽然你已是天下第一的名医，但在我眼中，你始终是七年前，我初见时，那个用个冰冷的外表保护自己的小大夫。”
“冰冷的外表？作为一个医者，不仅要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还需要一颗冷静的头脑，我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教育，所以我的生活就是平静，平静得几乎平淡。我以为我的一生会就这样继续，一直到我满头白发，然后默默死去，可是，你的出现让我觉得生活似乎还可以有所追求。是你——”我在他眼中看见自己有些激动的脸，“七年前，给了我活力和朝气。所以，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待，等你有一天明白了江湖，厌倦了杀戮，然后我们一起归隐。没想到，我等到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他仰起头，喝下一口酒，“我不能给你任何的承诺，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看着他的侧脸，月光给他的皮肤镀上淡淡的光泽。他已不再年轻，七年的江湖生涯，已磨去了他的锐气。他实现了他的梦想，现在已很少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包括武艺高强的江湖名宿和不懂武功的市井小民，却也付出了代价。
我的心沉下了去，再说不出什么。我明白，他又是一个沦陷在江湖中的无奈的人。江湖就像个旋涡，卷进去，就不能再出来，而我，就站在旋涡的边上，看着一个一个的人在里面挣扎，沉沦，却始终无能为力。我曾经以为我在挽救他们，可是我治的了他们的伤，却争不过他们的命，他们终究还是要沉下去——包括他，路剑，我爱的人。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从未醉的那么厉害。作为一个医者，我需要时刻保持头脑的清醒，所以在认识路剑之前，我滴酒不沾，但是，他改变了我很多。
醒来后，我离开了旧居。摘下医馆的牌匾时，匾上久积的尘土弄脏了我的手。
然后，我开始游历。人们常说，忘情于山水。我希望我真的可以在山水间——忘情。
我到达桃源村的时候，路剑来看我，对于我的行踪，他一向很清楚。我知道他还关心我。
傍晚的村庄很安静，我在屋里点了一盏油灯。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我们喝着酒。
“或许，我们可以留在这里，过平静的生活。”摇着碗里的残酒，我幽幽地说。
“你知道，我不行。”谈到这个话题，他一如既往地内疚着拒绝。
“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三年的游历后，我变得尖锐而不甘认命。
“江湖十年，血债无数，你叫我如何安定？安定就是——死。”
“你现在活的很好吗？”我看着他，“比死如何？”
“不是生不如死，却也——累的很。”
“那何不赌一把，用你我的命！”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我与他对视，毫不游移，让他知道我的决心。
“只要你不悔，我愿意试一试。”
我展颜一笑。
“你还是那么美。”他温暖的手指拂过我因为微醉而发热的面颊。
我们的惬意被敲门的声音打断。我打开门，是一个小孩，我记得他叫小铃，很可爱的孩子，可现在脸色却因惊慌而苍白。
“我爹爹病了。”
“好，我去看看。”他转身的刹那，我看见他微红的面色和颈上的红点，心中顿时笼上不安，“剑，你也来。”
“怎么了？”
“还不知道，可能——很严重。”我严肃的看着他。
他只点了点头。
我尚未把脉就已经知道，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已经——没有救了。他发着高热，寒战不止，身上满是和小铃一样的红点，并且已经昏迷。我看向他的妻子和其他的孩子，他们也已经开始发烧了，并且身上有不同程度的出血点。
我施了针，安抚了他们，退出门外，就看见路剑在等我。
“怎么样？”
我没有回答，只略仰着头，看着墨蓝色的天空，月亮不圆，却很亮，以至于周围的星星都失去了光辉。
“瘟疫。无药可救。”我尽力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出。
“你肯定？”
“是，我曾经见过一个从瘟疫之城逃出来的一个人。要不是他没见到我之前就死了，我也许现在就已经是死人了。”我转头看着那户农家的门口，“我验过那个人的尸，跟他的死状一样。”
“所以——”
“这里的人都要死——包括我们。”
“可是我现在没有任何感觉。”
“不久就会有的。”我看着他，他的脸色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我想我的脸色也不会好到哪去，毕竟我们面对的是死亡。
我吸了口气，“我希望这场瘟疫不要扩散出去。”
“来的时候，我注意看过了，这里出去的路只有一条。”
我点头，“谢谢。”
谢谢你懂我，谢谢你能在这样的时候陪在我身边。
我在村里不多的几十户人家之间奔波，这种病发展的很快，从出现症状到死去不过几个时辰。而我几乎是完全无能为力的，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村民死去。
不断的有人死去，其他的人开始恐慌。我尽我所能去说服他们，但是，我又能说什么呢？骗他们说会好的？这些话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况且，我怎么忍心去欺骗那些信任着我的即将死去的人们。
所以，我告诉他们，我们都会死！
然后，有人崩溃了，发疯般向谷口奔去。我没有拦他们，我信任路剑，没有人可以离开这里。
我怜悯地看着或发了疯或呆若木鸡的人们。死亡，已无可避免。我只希望这一切能快点结束。
一天一夜之后，村子里只剩下我一个活人。我亲眼看着人们痉挛的身体渐渐失去力量，然后在痛苦中挣扎着死去。
我放下手中一个婴儿的尸体，缓缓站起，高热已让我无法思考，眼前一片模糊。
我一步步挨向谷口，我仅存的意识告诉我，路剑一定还活着。
他果然还在。
他把身子依在崖壁上，无力地垂下的手中握着那把让他名震江湖的剑。
剑上的血迹已干，旁边是十几具尸体。
“他们要离开，我已无力拦阻，只能——”他嘴角边牵出一丝苦笑。
“我明白，辛苦你了——”我靠着崖壁坐下来。
“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有了在一起的机会，却是这样的结果？”
“天意弄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这一生很苦，“如果十年前，我留住你，或许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很多孩子。”
“你不会。”
“我不会？”
“你知道，那个时候，江湖是我的梦想，你不会留我的。”他缓缓地坐在我身边。
“如果三年前，我能像今天一样坚持，或许，我们现在已经隐居在山间水畔。”
“没有如果了，十年前，我入了江湖，三年前，你放弃了坚持，这都是命，我们的命。只盼来生能再见吧。”
我突然觉得滚烫的身体的某一处突然一凉，是心口。一截明亮的剑尖从我的胸口穿出。
“你的剑法退步了。”我微笑，“偏了三分。”
他也微笑，“你怎知我不是故意的？”
“你偷偷下手，自然是要让我死的无知无觉。”我似乎听见了血液流淌的声音，很美妙，有点像在小时侯常去玩耍的小溪旁听到的声音，“别忘了放把火烧了这里，我没力气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了你，然后自己跑掉？”他脸上的笑容中竟带了点顽皮。
江湖能改变一个人很多，而且这个世界上最易变的就是人心，但是，最不易改变的也是人心。我相信他，也相信自己，仅此而已。
这些，我已无力告诉他，但，我知道他一定能明白。
最后的意识，他把我抱到屋子里，打翻油灯，我的眼前一片火红。
我相信三个时辰后，这里剩下的将只有一具具完全无害的焦尸和一片断瓦残桓。以后，或许，在这片废墟上将有新的生命继续新的生活。
十年前，我们没有在一起，是因为他对于江湖的梦想和我自以为是的幼稚；三年前，我们再次分开，是因为他为了少年的梦想而必须付出的无奈和我在命运面前的懦弱；而今天——是天意。希望下一生，我们可以有美好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