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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寂寞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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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烽烟起,天下纷纷说绝世。谁将浮云笑生死,河山万里一局棋。论英雄,风生水起,斋天位现无人敌。惊世姿,武中无相,锦绣成灰千秋洗。平生事,绝艳惊才,繁华过眼开一季。
——引自《风姿物语·白起·寂寞棋》
赵国,邯郸。
正是烽烟连城,杀伐不断的岁月,邯郸城中却人烟鼎盛,繁华静好。
那一日,艳阳高照,公孙起坐在一家酒馆痛饮,甘冽的醴酒滑入喉,沁入脾,说不出的酣畅,惬意。
他的手边有一局棋,一局残棋,象牙色的木质棋盘上,黑子白子环环相扣,步步杀局。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人来陪他下完这局棋。
青衣男子踏入酒馆时,正好逆着阳光,他身形修长,浑身散发着清远淡雅的气息,仿如一株傲风而立的竹。
华车奴仆皆等候在酒馆外,男子孤身走向公孙起,喝酒的客人们望着男子,脸上莫不浮现出谄媚的笑容。
来者是“马服子”赵括。“马服子”赵括,是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氏父子把持着赵国军权,连赵王都对二人有几分忌惮。
赵括走到公孙起对面,没有多余的寒暄,径自坐下,望向棋局。
“公孙,你这一子,落得虽妙,但杀气太重。我以为,对弈能净涤你心中的杀念,看来我错了。”
公孙起笑了,道,“棋局如战局,古语云,一将功成万骨枯。”
赵括捻起一枚黑子,对着棋局,陷入了沉吟。
公孙起亦不语,自顾自品酒。
赵括道:“公孙,你流落邯郸,有多久了?”
“快一年了。”
“你托我向大王举荐你,可我一直没有举荐你,你心里就没有疑惑和怨愤?”
公孙起一怔,随即笑了:“做马服子的清客也不错,吃喝不愁,闲散自在。”
赵括的眸中沉淀着通透人世的睿智,“你并非池中之物,不会甘心永远蛰伏,埋没于世。”
公孙起笑而不语。
赵括沉吟良久,手中的黑子终于落定。黑子入局,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下法,看似自断后路,实则另有乾坤。
公孙起怔住,赵括这一子,虽然打乱了白子的棋局,但对黑子却是画地为牢,他看不透他的用意。
“赵括,我一直看不透你。你明明拥有运筹帷幄,排兵谋阵之能,却故作浅薄轻浮,夸夸其谈的模样,究竟是为什么?”
“公孙,我也一直不懂你,你明明不是甘居人下,乐于澹泊的人,为何肯无所怨言地在我门下做一名闲人清客?”
两人相视一笑,都没有回答对方,继续走棋。
这一局棋,直至夕阳西下才落幕,仍旧是没有胜负。
公孙起望着棋局,若有所思,“棋局终非战局,棋局是死,战局是活,战场上有太多的变数。”
赵括笑:“世事难料,说不定,有朝一日,你我真会在战场中一见高下。”
那一晚,公孙起遭袭,却是楚国的仇家追至,他欲入马服君府避敌,却被拒之门外。无奈之下,公孙起遁出邯郸,逃亡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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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王四十五年,秦国派大将白起攻韩,占领野王城。韩国上党郡守冯亭不愿降秦,向赵国求救。赵孝成王派廉颇为将,率军四十五万,驻兵长平,抵抗秦师。
邯郸城,酒馆。
赵括独坐在靠窗的桌旁,一袭青衫,雅傲如竹。他正盯着桌上的一方棋盘,陷入深思之中。
离公孙起遁出赵国,已经过了五年。五年的时光中,世事变迁,物是人非,唯一不变的是这一局棋。这是他和公孙起没有下完的那一局棋。
本该赵括落子,但这一子,他想了五年,迟迟没有落下。落下也没有意义,公孙起走了,没有人陪他下完这一局寂寞的棋。
赵括正在出神,一名仆人急入酒馆,跪地:“公子,有王使奉召入府,宣您即刻进宫见大王。”
赵括回过神来,急忙起身回府,整装入宫。
赵王宫。
赵王华服玉冕,在上位席地而坐,气势威严。
赵括伏地道:“赵括参见大王。”
赵王缓缓道:“免礼。”
“谢大王。”赵括起身,跪坐一边。
赵王开口道:“长平一役,我军始终与秦军僵持不下。寡人听说,战地有流言传出,说秦国所痛恨,畏惧的人,是你——赵括,而廉颇容易对付,他就快要投降了。”
赵括伏地道:“恐怕是流言有误,廉将军能守善攻,用兵如神,且对大王忠心不贰,怎么会降敌?我赵括一无功勋,二无德望,怎会被秦人畏惧?”
赵王隐藏在冕旒后的目光,锋利如刀,“当然,流言不一定是真,秦人狡诈,这也许是他们的离间计。不过,廉颇的战略太过于保守,寡人恨他屡次拒战,连吃败仗,害我军士卒伤亡惨重。寡人欲令你代替他为将,如何?”
“臣能力微薄,恐怕不能胜任。”
赵王目光一寒,却转而言其它,“马服君病了多久了?”
“家父病了三年了。”
“三年啊,怪不得寡人觉得多时不曾见他了。听说,他的病并无凶兆,只是躺在床上不能言语,不能动弹,寡人记得马服君一向身体强健,怎么会得了如此蹊跷的病症?”
赵括沉默不语,头垂得更深了。
赵王淡淡地道,“赵括,韬光养晦过头了,小心也会变得不能言语,不能动弹啊!”
赵括汗如雨下,“臣,愿意为大王效命,万死不辞。”
赵王笑了:“你比你的父亲懂事,寡人赏识你的才能。三日后,启程去长平,替代廉颇。”
“臣,遵命。”
“赵括,不要让寡人失望。”
“臣尽力而为。”
“好了,你下去吧。代寡人向马服君问好,虽然,他现在可能已经听不见了。”
赵王笑得阴冷,赵括急忙告退。
望着赵括离开的背影,赵王若有所思地喃喃,“扮久了庸人,但愿他不会真的沦为庸人……”
出发去长平前,赵括去见父亲赵奢。昔年叱咤疆场,勇武有力的钢铁战将,如今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形容憔悴。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
赵括跪坐在榻边,望着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的父亲,久久不语。
一名美丽的女子侧影,在轩窗前一闪而逝,那是赵奢的小妾,赵括的如母——妩萧。
在赵奢权势最鼎盛的时候,赵王将妩萧赐给了赵奢。妩萧容貌极美,而且擅长茶道,赵王令赵奢每日喝妩萧烹的香茗。赵奢不敢不从,美人香茶,日日相伴,直到成为如今这副模样。
赵括望着痴呆的父亲,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括儿,大王疑心重,嫉贤妒能,非为明主,若非看在与平原君的交情上,我定不辅佐此人。”
“功高震主是大忌,括儿,切记!切记!”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括儿,爹宁愿你做一个庸人!”
赵奢痴痴地望着屋顶,赵括替他擦去嘴角流出的涎水,声音轻柔如风:“父亲大人,我们一直活在大王的阴影下,每日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大王自以为掌控着我们的一切,可是这一次,他失算了。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而这个致命的错误,会亡他的国。”
赵括笑了,笑得凄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盘残棋,棋上的白子纵横成势,气吞山河。
公孙起,不,白起,你就是王所犯下的,致命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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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王四十八年,白起领兵六十五万,赵括领兵四十五万,战于长平。九月,赵军被秦军围困,断粮四十六日,赵军主将赵括身先士卒,出城迎战秦国主将白起。
丹水畔,秋风萧瑟,孤城苍凉。
白起手持白虎戟,一马当先,与赵括遥遥对视。
赵括望着白起,“公孙,邯郸一别,已是五载春秋,如今,你已身为秦国武安君了。”
“赵括,棋局终非战局,战局却可聊作棋局,我想与你下完那一局棋。”
“这就是你使范雎来邯郸,重金贿赂权臣,使用离间计用我换廉颇的目的?”
“不仅如此,我还想听一个解释。”
“什么解释?”
“五年前,是你泄露我的行踪,使我的仇家来追杀我,逼我遁逃出邯郸,是不是?”
赵括爽快承认,“是,是我向楚怀王告的密。”
白起双目赤红,“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赵括冷笑,“因为我嫉贤妒能,怕你得到赵王的赏识。”
“你说谎。”
赵括冷哼,“少罗嗦,沁水一战,是我失算。长平这一局棋,是我输了。但是三军之帅,不可夺志,今日你我就在此大战一场,见个高下!”
赵括勒马迎战,青龙刀在阳光下,折射出暗色哑光。
白起道,“我逃入秦国,为秦昭王所救,并被他赏识,重用。知遇之恩,万死难报,赵括,今日,我就与你一决胜负,破你长平,来日挥师直取邯郸,让赵国臣服于我大秦!”
白虎戟斜指天际,白起催马上前,迎向赵括,马后烟尘滚滚。
风起,丹水畔芦苇摇曳,白絮纷飞,凄迷如梦。
两道人影交战在一起,白虎戟猛似饿虎,青龙刀矫若游龙,龙虎际会,风云色变。
风止,苇絮纷落,归于尘土。
两人两骑在场中对峙,白起在马上坐得笔直,目赤如血。
赵括在马上坐得笔直,他的腹部有鲜血汩汩流出,沿着马胄,淌在了地上,积成了一汪血池。
白起神色骤变,握戟的手微微发抖,“这一袭,你明明可以躲开,为什么不躲?”
赵括苦笑,“你我在长平对战两年,胜负早已清楚,如今我军已断粮四十六日,将士们为了果腹,以军中老,弱,残为食。这一仗,再继续耗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地上的血越来越多,赵括的目光渐渐无神,他终于无力支撑,一头栽下战马。
白起大惊,急忙掠下马,去扶倒在地上的男人。
五年前,二人邯郸初遇,义气相投,遂结为莫逆之交,以心相托。他原本满心抱负,胸怀韬略,却甘愿蛰伏,在他门下当闲人清客。直到,他引来他的仇家,将他从邯郸避走。他,始终看不透他,五年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白起喃喃,“赵括,我看不透你,一直看不透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使战败,你也不一定要死啊!!”
赵括神色虚弱,嘴唇惨白,“大王生性残暴多疑,赵氏子弟皆在邯郸,长平之战一败,我若不死,大王岂能饶我族人?”
“赵括,你不要死。”白起捂住赵括腹部的伤口,想将伤口堵住,让血不再流出。
赵括望着白起,笑得凄然:“也许扮作庸人久了,我真的变成庸人了。公孙,这一局棋,你下得很漂亮,我认输。秦昭王,是乱世中的明主,心性仁慈,知人善任,你能在秦国施展抱负,方不负你这一身兵法韬略。你得遇明主,我替你高兴,如果你在赵国做马服子的清客,世间就不会有用兵如神的武安君了……大王,他终究也失算了一次,他不该派我来长平……”
赵括的声音渐渐低沉,微弱,瞳孔骤散,一缕英魂已逝。
“赵括,你不要死,我们的那一局棋,还没有下完。你听着,你若死了,我一定不饶这城中的四十五万将士,我让他们陪着你一起死!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我杀心太重,那你就活过来,活过来啊!!”
白起悲痛,怒喝,癫狂,可是却无法唤回昔年知己。
赵括已经永远听不见,看不到了。
邯郸城中初逢,长歌纵马,对弈赏花,当时少年义气,远去多少风华。
“啊!!”白起跪在赵括的尸体边,仰天狂啸,长歌当哭。
秦昭王四十八年,赵国主将赵括战死,赵军投降,长平之战结束。赵军降秦者四十五万,白起尽数坑杀之,赵王大慑。
秦昭王五十年,武安君白起第三次拒绝乘胜追击,挥师邯郸,终于惹怒了秦昭王,昭王剥夺了白起的一切官职与爵位,将他赶出咸阳。十一月,在范雎的鼓动之下,秦昭王赐剑,令白起自裁。
白起拿起御赐的宝剑,手指滑过森寒如水的剑锋,心中没有死而非罪的怨尤,反而有一种解脱的平静。有生之年,他无法挥师邯郸,赵括以死来保全赵氏家族,他若用铁骑践踏邯郸,就等于践踏赵括的生命。而且,他不想去那座回忆之城。在那里,有一局寂寞的棋,一局无法再继续的棋。
宝剑贴上脖颈,冰冷如水,如深秋时节的丹水,刺骨的寒凉。
赵括就沉睡在丹水中,而他,即将去地下寻他。
一剑划破将军喉,只剩残血染烽火。
赵括,我来了,在黄泉之下,我们继续那一局没有下完的棋。
白起死。
(初稿 2009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