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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任怨进来的时候,方小侯爷正暇意的打理着青瓷瓶里的一剪白梅。
      说是打理,也不过就是扫扫枝丫蕊间的浮灰,抚抚风干了却风华依旧的花朵。
      “事都办妥了?”放下用以扫灰的和田玉雕花杆羊毫,方应看转身斜倚上窗下的紫檀软榻,懒洋洋的看着那个低着头,一脸腼腆的清秀男子。
      “回候爷。禁卫军都已换上了我们的人,义军也已从江南出发,十日内必将到达城外。”任怨将一双比女子还纤柔皙白的手拢在袖内,目光静静地落在前方的地面上。“小侯爷,成捕头遣人来请您过府一聚,说是有事相商。”
      “这会儿他倒是想起我来了~”方应看扯出个带着些许轻意的笑容,懒洋洋的闭了眼,似乎并没有起身的意思。“打发回去吧,就说本侯偶染风寒,不便前往。”
      任怨没有多言,恭恭谨谨的退出去打发了前来传信的刀童,在屋外与任劳一并侯着。
      才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神候府就又来了人。
      这次,不是神候府的哪个剑童或是刀童,而是无情亲自推着燕窝前来,正正式式的递上了拜帖。
      “偶染风寒”的方小侯爷这回是不见,也得见了。
      无情在厅里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左右,茶已凉了换了几回,方小侯爷终于拖着“病体”姗姗来迟。
      “大捕头怎得亲自来了?你看,昨儿个夜里本侯受了些风寒,实在是难受的紧,怠慢了大捕头,还望海涵啊。”初春的天气,方应看紧紧的裹着他那件狐裘大麾,仿佛昨夜真的是冻得不轻。
      无情冷冷坐在那里,静静看着方应看将一番客套打得圆圆滑滑。
      说是冷冷,也只是无情一贯的那副样子。
      说是静静,也只是他真的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而已。
      方应看过来为他又换上了杯热茶,周周到到的递了过去。“不知何事烦大捕头亲自前来?
      ”
      不知?可会真的不知?
      三日内,诸葛神侯被责令告老,禁足在府。铁手追命冷血被派到天南地北的地方查案,不知归期。无情掌管下的护卫与禁军,被下令莫名的换了个遍。这些,又是否仅仅只是些凑巧,只是些偶然??
      接下来被支出去的,是否又该是神候府中唯一剩下的无情?
      亦或许这个双足已残,又已被架空了的废人,并不足他方小侯爷一惧??
      “小侯爷近日里可是要有什么大动作?”无情淡淡一笑,淡到似乎这笑的本身并没有什么笑的意味。“无情得了些消息,此番前来,还是想尽力劝着些侯爷。”
      “哦?”方应看的嘴角若有似无的上挑了一下,“大捕头听到了些什么?”
      无情端起茶盏,以盖拂去面上的叶子,轻轻地抿了一口。
      上好的雨前龙井。
      没想到初春刚至,新下的茶叶尚未进宫,就已进了这神通侯府。
      “小侯爷,明人不说暗话,你我既已相知,又何必再打诳语。”无情不动声色的放下茶盏,眼神犀然的落在了方应看的脸上。“如今边关有金人危机,断不可再出内乱,否则我大宋将岌岌可危,百姓将生灵涂炭!”
      “这又与我何干?”方应看懒懒的一挑眉峰,似乎油盐不进。“这大宋是他赵家的大宋,可碍不着我方应看什么事,百姓?更是与我无关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无情似是低头暗叹了口气,半响,才复又抬头望了过去。
      “这天下你可是要定了?”
      若是如此,恐怕拼个玉石俱焚,我也定当阻你一阻!
      “也不一定。”方应看狭有趣味的望向了无情,话锋一转,目光更是灼灼。“你现在可是在打算如何与我搏上一搏?”
      无情并未出言,指尖已扣上了枚透着幽光的情人泪。
      方应看不经意的看着那双比任怨还要美上几分的手。
      这似乎,是天下最美的一双手。
      手指很小、很细、很嫩,指甲是菱型,月白很匀,似乎比大多女子的手还要秀美。
      这也是天下最危险的一双手。
      它可以在无形中片刻的取人性命,更可以在一瞬间不动声色的,摘下他方应看的心。
      也就是这么一双手,方应看多少次轻轻覆住,又被那人冷冷的抽出。
      “如果,我说这江山和你我只取一样,你可会选择?”
      怔怔开了口,方应看似在出神。
      扣着情人泪的素手明显僵了一僵,却又像是意料之中的,很快收回了这杀人取命的美丽晶石。
      谋算多年的天下,他方应看怎会为了区区一个无情而轻易放弃?
      “无情怎可与江山并论,小侯爷莫不是在拿成某打趣?”
      明知这是方应看的计,却也不得不应着下去。
      也许,会是转机……
      “大捕头何出此言?在本侯心中,你自是顶过千个万个的江山。”
      “此言当真?”
      “自然。”
      “如此,请容无情回去打点一下,明日再来府上叨扰。”
      无情将手扶上燕窝,在方应看款款深情的目光中推了出去。
      看背影,这本就单薄的人儿似乎又清减了不少。
      ――――――――――――――――――――――――――――――
      任怨将人引进,默默地退了出去。
      “大捕头果然诚信,方某恭候多时。”方应看只着一件素色软绸中衣,一头乌发仅以根白绡随意的系在脑后,目微狭,唇含笑,懒懒斜倚于窗下的软榻上看着白衣的人儿推动燕窝,进到屋内,停在了身前一丈处。
      “人传方小侯爷与王小石是京中的两朵白莲,这么一看,倒真有那么几分意思。”无情轻提唇角,扯出了个不算笑的笑。
      “哦?”方应看眼眸一转,支臂半撑起身子,微敞的领口露出了一截滑如脂玉的肩头。
      白的,甚至比那中衣还要耀目。
      “大捕头可喜欢?
      无情冷冷一笑,不置口否,目光不自觉的挪向了别处。
      方应看见他这般,也不在此追究,复又倚回榻上,向着无情抻出了半段藕臂。
      “到这儿来,到我身边来。”
      无情身子不自觉的一僵,顿了一瞬,终将燕窝推的近了一些。
      还有一尺的距离。
      方应看只需将他露出榻外一半的小臂再向前半尺,便能握住无情扶在燕窝上的手。
      秀美到,甚至有些诱人的手。
      寒凉到,似乎不曾暖过的手。
      “再近一些。”
      方应看并不满足,将手向前了那么一点,却还是留下了六七寸的距离。
      不到一掌。
      无情眉心轻蹙,只得再次将燕窝推近。
      近到,他的膝已触到了榻边。
      方应看将手落下,落在了无情的膝上。
      并没有去覆上那只他一直在看的手。
      白如梨瓣的手。
      皙如梨瓣的手。
      嫩如梨瓣的手。
      柔如梨瓣的手。
      无情的双腿没有知觉,却憋红了一张脸,冷冷看着方应看将手慢慢滑向了他的腿根。
      游移,轻抚。
      “无情,你可想好?”方应看抬目看向无情眸中,似乎想从中找出些什么。“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
      无情微微一愣,僵了僵脖颈,转头看向了别处,“我既已来了,便不会后悔。”
      “好,真好。”方应看笑出声来,一把握在了无情腕上,将人拉的向前一倾,几乎趴于软榻之上。“既然如此,还请大捕头多多担待冒犯之处了。”
      起身将人一把抱起,方应看大步步向床边,把人放在了摊开的软缎面锦被上。
      方应看将手抚上无情颊侧,细柔的如同在赏玩一件珍宝,一朵稍一施力便会被揉碎的弱花。
      这般美丽。
      这般孱弱。
      这般楚楚。
      却偏爱做出副冷傲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心寒。
      真是……
      让人恨得牙痒痒!
      却又想的心痒痒……
      手从无情脸上滑下,暧昧的扶过颈项,猛的拉开的衣口,低头狠狠地吻上了那轻颤的唇角。
      攻城,掠地……
      这个人,终于要是自己的了。
      纵使不是发乎于情,却终是要成了自己的人!
      纱帏轻落,无风自翻飞,两身料子纹样各异的白裳委落于地,散开一室春色。
      ——————————————————————————————
      半月,也仅仅是比十日多上五日而已。
      比方应看预定起事的日子多出那么五日而已。
      任劳任怨立于案前,看着方应看方小侯爷细细的在描画一副图。
      一副美人图。
      一副画着名男子的美人图。
      美得冷冷,美得傲然,纵是为景的傲雪寒梅,也终是沦做了陪衬。
      不及他半分的美,半分的冷,半分的傲……
      “事情怎么样了?”绘上一片衣褶,方小侯爷头也未抬的开了口。
      “大军已聚集在城外五百米处,城中也混入不少我们的人,宫里也已就绪……”
      “准备好,未时更响,便是起事之时。”
      “是。”任氏双刑将拳一报,一副武将作风。“小侯爷,那无情……”
      “不妨事,我自有打算。”
      落笔,画成。
      方应看两手将画撑起,细细欣赏起画中的美人。
      美人,无情。
      江山与美人,毕生所求。
      鱼与熊掌,一样也不可少!
      画干,卷起。
      方应看示意任氏双刑退下,提步向卧房迈去。
      房中,无情正出神看着一剪干梅,一剪插于青辞瓶中的白色梅花。
      颜枯,色犹在。
      形存,却香不在……
      “小侯爷还留着这么个东西作甚。”感觉到有人进来,无情淡淡开了口。
      “你赠的,我自然要留到来年梅开,你再送我新的。”过去将人推到炉火边,方应看触了触无情颊侧。
      已是初春,又有炉火,怎就不见暖呢……
      “不过是借花献佛,况且,是小侯爷向无情要的。”
      那还是隆冬的季节。
      追命追三爷办案归来,自城外带回一枝开的极盛的白梅,送到了无情手上。
      正巧,当时方应看在小楼“做客”,便死乞白赖的向无情要了去。
      说是无情赠的,不如说是托了追三爷的福。
      “那也是你送我的第一样物件。”方应看将手中的画摊开,摆在了无情眼前。“看看,我画的,如何?”
      “想不到方小侯爷还有这般手艺,想来将来若是不做了侯爷,也自是饿不死的。”无情心中一动,却又将眼撇了开去。
      “呵呵,自然自然。不仅饿不死,还能养了你。”方应看也不着恼,只是自顾地将画一卷,放到了一边的案上。“这般,我是不是该向你讨个奖励?”
      无情冷冷一笑,遂道。“不知小侯爷想要什么?”
      “想要你把今儿的药好好吃了。”
      无情的身子一直不好,虽然方应看万般小心,多日来的缠绵欢好,终是有伤身子。
      昨夜这人忽就犯了哮喘,咳了整夜,甚是让人忧恼……
      “恩,你去弄来吧。”
      方应看笑得甚是宠溺,翻身出了房间,不一会便端了碗熬好的药回来。“刚才就叫下人熬上了,这会儿刚刚好。你先吃了,我再去取了今早刚买的蜜饯。”
      无情略一颔首,算是默认了。
      等着方应看又出了门,才从腰上取下了块玉佩,自中间一掰,从夹层中倒出了些细末到药碗中。
      白色的细末。
      留梦散的细末。
      搁平常,这留梦散只是一种安定凝神的普通药散,可若是沾了任何迷(和谐)药,便成了让人一睡就再也无法醒来的剧毒。
      留梦,一入梦中,从此长留……
      “方应看,你若让我死,我便是死……”
      轻晃碗中,无情看着不醒散的白末化去,渐渐融在了黑色的药汁当中,不复痕迹。
      方应看脚步渐近,推门又进了屋子。
      “来了,我刚才偷着尝了一个,这果子可不错。”方应看喜滋滋的把蜜饯盘子放于案上,就无情手中接过药碗,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了无情口边。“来,先喝了药。”
      “我自己来。”无情不自在的别了头,面上一促。
      “老夫老妻了又何必矫情,我喂你。”方应看笑的纯良,嘴上却是占着便宜。
      “方应看。”无情接过勺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搅弄起碗中的药汁。“你可还记得当日我们的约定。”
      “恩?”替无情将散发理到身后,方应看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无情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想些什么的静静看着墨色的药汁,轻轻搅动。良久,才猛的仰头将它一饮而尽。
      “怎么喝的这么急。”方应看一边接过药碗,一边替他擦去唇边溢出的药汁,眼神深情的仿佛是倚马桥畔最最多情的翩翩佳公子。“莫呛着了。”
      “方应看。”握住唇边轻抚的那只手,无情斟酌着复又开了口。“你……”
      “什么?”
      “罢了,我乏了,你推我去休息吧。”低叹了口气,无情将手扶上燕窝,示意方应看推他去床边。
      方小侯爷扯出个甚是纯良的笑容,纯良到,似乎用邪魅来形容才更为合适。
      一手穿过椅背与无情脊背之间。
      一手穿过椅座与无情双腿之间。
      施力,抱起。
      这人,怎么喂似乎都轻的比身衣服重不了多少……
      “何必客气,还是我抱你过去吧。”
      无情面上蒸上薄薄一层红雾,默默地将头埋进了方应看的胸膛之中。
      ——————————————————————————————
      未时,更响。
      方应看自卧房踏出,替里面熟睡的人儿将门轻轻带上。
      半两的“周公唤”,加在哮喘药中,足以让人睡上整整一天一夜。
      纵使刚才怎样的翻云覆雨,颠龙倒鳯,那人依然在这药的作用下于中间睡了去,任他折腾。
      睡吧,等你再醒来,这天下早已被我收入囊中……
      江山,美人。
      都会是我的!
      方应看轻笑出声,一甩袍袖,大步向府外踏去。
      轻而易举的入了宫,兵马已经暗中包围了赵恒所处的御书房。
      方应看使人将门口的小太监制服拿下,得意的一把推开了御书房的梨木雕花门。
      一灯如豆,赵恒伏于案上,似乎是批阅奏折批的太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哗”的一声将血河从鞘中抽出,方应看将剑指向了正沉于梦中,眉头紧锁的少年皇帝。
      “皇上,既已累了,何不让出地方,让本侯替您分分忧!”
      烛花突兀的闪了一闪,“赵恒”自案上起身,露出了一张已过不惑的脸。
      熟悉的,脸。
      “诸葛正我!!”方应看似是一惊,剑尖不由得向前突进了几分。
      “方小侯爷。”以二指将剑尖拨开,诸葛小花的眉间挤出了个宏伟的川字形。“你不该出尔反尔。”
      方应看死死盯着诸葛的那张狐狸脸,仿佛想在上面看出个洞来,却,终是不屑的一呲,将剑收回鞘中。
      “出尔反尔?本侯不懂诸葛太傅在说些什么。”
      方应看心道这老狐狸既然敢这么堂而皇之的穿着龙袍出现在这里,看来事情不妙……
      “倒是您,如此大逆不道的身着龙袍在此,难道不知此已为欺君了吗?”
      “本官在此,自是因为得了有人要谋反的消息,向圣上请命在此恭候大驾了。”诸葛一捋青须,踱到屏风后将气的浑身直抖的赵家天子请了出来。
      “方应看!你竟敢口出大逆之言,逼宫谋反!若不是有诸葛太傅提醒相助,朕险些就被你迷惑!”
      “臣,不懂皇上何意。”一脸淡定,方应看将头一偏,露出了个堪比阳春白雪的笑容。“本侯只是与诸葛太傅一样,得了有人欲谋反的消息,特此带兵进宫锄奸护驾的。
      说到“奸”时,方应看将目光不经意的扫过依着着龙袍的诸葛。
      见着赵恒面色变了一变,方应看笑的是越发纯良无邪起来。
      “方才,有人递了消息到我府中说是有人要对圣上不利,本侯便立马集了兵马进宫,不巧,又正好碰着诸葛太傅在此,一时激愤,出了大逆之言,还请皇上恕罪。”
      方应看言词恳切,说得这赵家天子将信将疑,一时走岔,竟开始怀疑起诸葛的用心了。
      派系斗争,从来都是险恶阴晦的。
      莫不是,今晚的闹剧是有人刻意编排?
      “方小侯爷真是巧舌如簧。”诸葛深深地向那静若处子,宛若莲花的方小侯爷看了一眼,拂膝,忽就跪在了那赵家天子的身前。“臣,有事启奏!”
      方应看斜目望了过去,鼻息间轻呲了一声。
      倒要看看,你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臣的弟子,御封北方神捕,殿前副指挥使成崖余,今夜,被方小侯爷毒杀于神通侯府之中。”
      !!
      诸葛正我掷地有声,竟震的御书房中的三人半响无音。
      “这……这不可能!!诸葛正我!为了陷我于不义,你连他都要咒上吗?!”方应看脑中响成一片,眼中已呈出赤目的血红。
      怎么可能?!
      方才……
      方才明明还是好好的啊!
      怎么可能就被……就被毒死了呢?!
      “这……太傅,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朕听闻那无情不是与方小侯爷素为交好吗?”
      想到那白衣孱弱的清丽人儿,赵恒此时也不免有些唏嘘。
      难道果真是自古美人如英雄,不许人间见白头么?
      “这几日无情在神通侯府打探消息,不甚被方应看看出端倪,没想到,他竟恼羞成怒的下了毒手。方才,臣的二弟子已带人将人救出,可惜,已经迟了……”
      诸葛正我字字皆痛,泪水已萦在了目眶之中。
      “这不可能!!我下的是周公梦,怎会致死?!!”
      出了口,方应看便悔了。
      可惜,亦也迟了。
      索性,猛的抽出血河,一剑向屏风前的赵恒劈去。
      先擒住他再做打算,方乃上上之策。
      人说要成为宫中第一的年轻高手,必先折铁手而断血河。
      但方应看再厉害,再是高手中的高手,却终是欠些火候。
      因为挡在他前面的,是诸葛正我,铁手的师傅。
      所以方应看败了,败的很彻底。
      他甚至于还未着到赵恒的衣角,便在几招之内被制服。
      高手过招,从来都是一瞬间的事。
      神通侯方应看,因毒杀四大名捕之首无情,逼宫谋反,行刺当今天子,陷害太傅诸葛正我,狼子野心,罪无可恕,方应看无口供画押,暂囚于铁血大牢,定于十日后,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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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康元年,四月二十五。
      菜市口。
      连着下了七八日的春雨,方晴。
      提着篮子叫卖杏花的童子自巷口转出,白净细糯的小脸,乌黑滴亮的眼睛俏生生的打量着来往的稀疏行人。脆生生的嗓子隔一会儿便吆喝一声,清亮软滑的好比刚出谷的黄莺,让被潮湿天气缠绵多日的人们心情终于稍微明亮了些许。
      才待了一会儿,自新开的慕华楼中便走来一名青衣的,秀气的男子,两人说了几句,小童就跟着他上了慕华楼的二楼。
      二楼,一名白衣的男子依窗而坐,手中随意的把玩着一杯不知凉了多久的茶盏。
      见了他们上来,白衣男子放下杯子,笑盈盈的看向了那卖花的小童。
      确切的说,是看向了那卖花小童肘上挂的花篮。
      那篮子很普通,以旧年的楠竹分八股编成,手工一般,颜色也早已不复当时的新鲜。
      篮子中的花也很普通,白白薄薄的瓣,纤弱娇柔的蕊,细嫩嫩的好像稍一着力,便会遗下些素洁的残瓣。
      杏花。
      很普通的杏花。
      普通到,在各个大户的院落里,都会伸出那么一两枝的杏花。
      可是,粗一打眼,竟能让人误看成寒冬里的傲雪寒梅。
      与那人同风骨的寒梅。
      白衣男子自小童篮中抽出一枝杏花,拿到眼前细细的看着,似乎,有那么一点的出神。
      良久,才浅笑着开了口。
      “现在这时节,可还有白梅?”
      小童听了一讶,随即便露出了个灵巧讨喜的笑容。“爷您说笑了,这时节,哪还会有梅花开着,自是桃花梨花李花和这杏花开得最好不过啦。”
      白衣男子淡淡一笑,仿佛若有所思的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这时节。
      纵使是宫中,也不一定还有梅花开着了……
      给了些碎银子打发了卖花的小童,男子招过一遍侍立的秀气男子,将刚才放在桌上那枝杏花随手递与了他。
      “已经斩了吗?”
      “回侯爷,已经斩了,找的是昨儿刚抓的死囚,牢里也已经打点好了。”
      “恩……”
      略颔了下首,白衣男子一直在窗外流连的目光,注意到了一辆很不起眼的马车。
      说它很不起眼,是因为它真的很不起眼,不起眼到,甚至连车帘都只是最最普通的深青色粗布帘。
      只是那车外立着的八名随侍,看起来,却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白衣男子疾步下了慕华楼,到了楼下的马车前。
      只手抓了帘侧,却怎么都掀不起来。
      那个人,就在里面。
      在里面静静的睡着。
      穿着,十日前分别时的那件白色衣衫。
      如他平时最爱穿的白色衣衫。
      只是,却再也不会醒了。
      就算掘了墓,挖了坟,将他从黄土中抢了出来。
      他也依然不会醒了。
      那个人的,尸身。
      白衣男子专注的看着自己禁不住颤抖的白色指尖,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若真的能强求,那个人,又怎会终是失去了……
      掀帘进了车,男子目中的泪水终于落在了深青色布帘之后。
      手抚上了那人更为苍白的脸庞,却再也得不到那人冷冷甩来的一把明器。
      终是,不能了。
      “你真傻……”
      “既然知道我不会遵守诺言,又何苦把自己搅进这局中……”
      “又何苦,以命来迫我落局……”
      “你明知……明知我不会就这样束手就擒的,为何不留下来,留下来和我继续斗上一斗……”
      “无情,你真傻……”
      “却也真狠……”
      “让我亲手喂你喝下那毒,让我亲手断送了你的性命……”
      “我最爱的人的……性命……”
      “这就是你对我食言的惩罚吗?你明知结果的惩罚吗……”
      “无情……”
      手滑落到那人不再起伏的胸口,底下的触感却微有异然。
      一封白色的信笺,自衣襟中露出了一点点方正的边角。
      一封诸葛正我,那人的世叔亲手写的信。
      写给方应看的信。
      满满一张,写的却全是些晓以大义,劝他方应看放手天下,以万民为重的唠废之言。
      无聊的直接看向了最后,却看到了那人熟悉的名字。
      崖余。
      崖余。
      我徒崖余是早知了你定会食言,特才定下了此计。
      我本不肯,却终拗不过他的执意。
      毕竟,这是唯一能乱了你心神,诓你露出破绽的谋计。
      就算明知他去了你也不会束手就擒,却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只望,能用性命来换你的清醒。
      “清醒?你怎知我一定会清醒?”
      没有了你的阻路,我离九五之位不是又近了几分??
      你怎会笃定,我一定会因你而放弃谋策多年的江山??
      成崖余啊成崖余,我该说你是高看了自己,还是高看了我啊……
      本侯就算,就算离了你,也一样能过得很好……
      就算没了你,身边也终不会缺了人……
      总会有别的人的……
      总会再爱上别的什么人的……
      你怎么就,不再好好谋算一下呢……
      罢,
      罢了。
      没你在前面破我的局,断我的路,这天下就算争得了,又有什么意思?
      不若依了你的意,也算是你陪了我这半个月的报酬吧。
      白衣男子将那早已僵了的身体抱入怀中,无比爱怜的替他拢好微有些散乱的乌发。
      一撮青丝落在指尖,被泪沾湿了,粘在了手心。
      白衣男子将它们用锦帕包好,小心的收入了怀中。
      “这下,你便再也不会吝啬送我东西了吧……”
      马车调过头,向了城外驰去。
      风卷帘动之间,只见两名白衣的男子紧紧依偎。
      似是,再也不会分开了。
      便,再也不会分开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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