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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蛾眉谁与寄,鸿雁飘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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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建元六年,临汾湖畔。
阿茉原本并没有想来临汾湖,可最终还是来了。说来这次出游在计划之外的事情还真是不少。先是在出行的前一天,皇帝降下圣旨,命汝阴侯夏侯颇等在京的八位世勋贵戚协同三法司会审田窦一案,夏侯颇仪态端正地跪接过圣旨之后,拂去了唇边的讽刺的笑意,转而安慰气恼的阿茉道:“阿茉不必担心护卫之事,我想陛下定是已经做了完全的安排。”阿茉感觉他有弦外之音,一时分神,也就没有辩驳自己只是为不能与他同行而气恼。
果然就在当天,卫青带着一队期门军来到府门口,奉旨护卫平阳公主沿途关防。短短的几个月,卫青已经像是一把淬过火的钢刀,锋芒闪耀,气质与以往很不相同,在沉稳笃实中透露出大将之风。事到如今,阿茉倘若再说不肯以天子之臣为侍从的话,也显得过于矫情了。况且夏侯不能出行,卫青便是最可让人放心的护卫人选了,于是她便坦然接受了皇帝的好意,一边上表称谢,一边按原计划出京而去。
只是她依旧狠不下心来在夏侯颇不舍的目光中淡然如昨,她知道他是舍不得自己走,然而既然他不留自己,自己便也不会主动留下。事实上,夏侯颇在拉住阿茉的手时,只是半认真半戏谑地说道:“但愿此去不经年,后会能有期。”那便是他心底的意见了吧,不管他要在京城里掀起什么样的风浪,他都不希望阿茉守在旁边看着。想到这一点儿,阿茉便有些心凉。
她回避了夏侯颇送行时眷眷的凝视,只跟襄儿在马车中玩笑,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心中却是郁郁。尤其是当马车过了长亭好远,她依然可以看到夏侯颇挺拔的身影如一株冷杉一般伫立在远处,她的心中未始没有一丝眷念和心软,然而她终究是不顾而去,因为她知道,有些事终究会发生,有些事不见比见要好些。
襄儿却是意外地欢喜,他本不喜欢自己的继父,目下夏侯颇不来碍眼,他便少了怄气的对象,原本天真烂漫的性子显露出来。且卫青骑术箭术卓越,在军中久已闻名,襄儿便一路上天天缠着卫青,要他教授自己骑射。卫青自然是从命,事实上,凡是涉及到阿茉的任何事情,他都是尽力而为的,更何况骑射本是他的看家本领,襄儿本就年轻心热,不几日,便视他如大英雄,目光中尽是崇拜。
阿茉本来的计划是沿着终南山、太白山、翠华山和骊山这样一圈下来,尽情领略山水之美。然而襄儿嚷着要回自己的封地平阳,阿茉想到襄儿虽年少,对于平阳的百姓也肩负着一份天生的责任,于是便也答应下来,一路西行,不到半月的时间便到达了临汾湖。此次出行与阿茉前一次到平阳的轻车简从不同,卫青一则护卫,一则妥善料理了行程中的衣食住行,样样色色莫不周到。再加上彤管细心服侍左右,一切饮食起居自然是遂心如意。沿途的春意和渐行渐洋溢出生机的风物让阿茉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
然而,当她真正站到临汾湖畔,看白鹭在湖面上时翔时栖,曾经被她深埋在心底的那些记忆就不自觉地翻涌了上来。卫青远远地驻足凝望着她,彤管走近与他耳语了几句,他也只是轻轻点头,目光并无半分的飘移。彤管轻叹,便向着阿茉走来:“公主,天色将暮,我们该进城歇息了。”阿茉嘴角弯了弯,说道:“我记得湖边有精舍,今晚暂歇此地吧。”彤管犹疑道:“只是那里久不住人,已经荒废了呢。”但是阿茉没有回答,又转过头去凝眸向着湖心渐渐沉落下去的夕阳。那夕阳的余晖慷慨地洒落湖面,将湖边大片的白色茉莉花给映照得浴血般红。
也是在这个时候,夏侯颇坐在白华堂上,信手翻看着阿茉遗留在书案上的画卷。子君愁眉苦脸地进来跪坐于地,夏侯颇眼也不抬地淡淡问道:“公主还是没有书信送来吗?”子君惶然地摇头:“公主的车驾在出了长安道之后,就折向东去了。”
画卷从夏侯颇的手中滑落:“唔……折向东去……”他自失地笑了起来,“那边不是平阳吗?”子君不忍心回答,只把头埋得更低,他感到主人的声音里有无限凄凉。半晌,他勉强回道:“君侯,那大门外还有无数前来拜望的朝臣,该如何答复?”夏侯颇淡淡道:“只说我身患小恙,暂闭门谢客。”
原来近来汝阴侯府越发权势,人人皆知夏侯颇乃是丞相田蚡的智囊,在田窦之争中,将那魏其侯窦婴整个家族与党羽一步步逼到绝境,直至全部斩草除根,不可谓不手段凌厉,然也为朝廷上的正直之士不耻,以为辱没了汝阴侯的家风。趋炎附势之人自然是摩肩接踵地前来投靠,夏侯颇心知肚明,却是一意孤行,那田蚡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不自知。他本应该志得意满的,然而……
有谁会在热情如火的夏季感到寂寞难耐吗?夏侯颇这些日便受着这样的煎熬——阿茉一去便杳如黄鹤,竟是连只字片语也未曾寄来,先派去打探传递消息的人倒是络绎不绝,然而传来的也唯一一句话:“公主在湖边精舍隐居不出。”再后来竟连探子也不见了踪影,不由得夏侯颇心中不安。
他的不安并非没有道理。
阿茉自从来到湖边精舍,便再也舍不得离开,只有来到有那个人的气息和踪迹的地方,她才更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人原来一直住在她的心底,从未离去。她倒也并不感到有多么悲伤,只是每日摩挲着那些几案、笔墨、衣架、茶奁,总感到亲切、安慰。
彤管还是那样贴心知趣,虽是因陋就简,却也将阿茉的饮食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条;襄儿是自从到的那天,便随着长史入城去处理政务了,也带走了大部分的侍卫,所以湖边的房舍虽不多,倒也不显得拥挤杂乱;卫青却是留下来,兢兢业业地守护着,将方圆十几里的可疑人等俱都捉拿禁锢,但是这种种小事他自然不会去说给阿茉听,徒增烦恼。
然而有一天,襄儿却急匆匆地出城来了,他带来了一个阿茉意想不到的人——曹时曾经的贴身侍从阿章。阿章一见阿茉便伏地哀泣,半天说不出话来。阿茉也觉得凄然,又见他如此眷念故主,便将他收留下来,过了一日,待那阿章平静下来,阿茉便将他唤来,隔着屏风细细询问曹时在平阳的种种。
然后阿茉才知道了许多原本不知道的事,她知道了曹时始终不能进京团聚的缘由,知道了他的刻骨相思是如何分分秒秒地戕害了他的身体,知道了长安城外那道残忍的圣旨,也知道了夏侯颇在其中扮演的那不光彩的角色……
明白了这些事之后,阿茉将自己笼闭在内室里整整一天一夜,柔肠寸结。从前诸事,关于太后、皇帝的,她也猜到了一些,然而她还是不能料想到夏侯竟如此狠心,竟在曹时之死中推波助澜。她原本就知道夏侯是个富有心机之人,只是万没想到对自己他都是如此地算计。若说夏侯颇策划诸侯王的叛乱,欲行废立之事,她虽不参与,还可以与他同生共死;但是想到他亲手将曹时的最后一丝生机掐灭,阿茉就绝对不能原谅。
当她走出内室时,她脸上的决绝令人心惊,但是她仅仅淡淡吩咐:“卫青,备好车驾,即刻回京。”她走的那天清晨,湖畔的紫茉莉盛开得如火如荼,那样的娇艳,又那样的脆弱,美得令人心碎。
卫青已经准备好了车驾,他的心中暗暗忧虑,同时又有些隐约的期冀,唯有快马加鞭,昼夜疾行,恨不得一步迈回京城。然而即使这样,平阳公主的车驾也在七日后的黄昏才到达长安的远郊。卫青去向阿茉请示宿营,阿茉心情沉郁,只在车中闷闷吩咐:“不必宿一夜了,连夜进城。”卫青顿了顿,便领命而去。彤管小跑着追上来问他:“卫大人,此去城门必然已经关了,如何是好?”卫青望着尘烟迷蒙的远方淡淡答道:“卫青自信可以叫开城门,即使城门不开,也要撞它个窟窿,达成公主的心愿。”
然而离城二十里的时候,一向谨慎的卫青派出去的前哨却回报说,前方有大军驻扎。卫青大吃一惊,他急忙令车队后退,却已经晚了,几百名骑兵包围上来,悄无声息,只见漆黑的甲胄在渐深的暮色中闪闪发亮。
片刻的惊诧后,卫青已经镇定了下来,他一边让部属迅疾退守到公主的马车周围,一边大声呼喝:“这是平阳公主的车驾,来者是何方人马?报上名来!”骑兵退开了一个缝隙,一骑乌骓马缓缓走出来,马上是一位头戴王帽、身披黑色披风的老者,他哈哈大笑地说道:“原来是我的小侄女儿阿茉,好得很,孤王与你家夫婿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你来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