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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中即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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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后。
在馆陶长公主府里,阿茉不能像在宫里那样有很多独处的时间,姑母似乎认为,对客人表示殷勤的方式就是让她一点自己闲坐的时间都没有,总有数不清的宴会和游乐等着阿茉参加。阿茉也总是如自己惯常的那样逆来顺受,并且凭着她随遇而安的秉性,总能从中发现些乐趣。
这些宴会和游乐无一不是豪华热闹的,因而也是最容易让人腻烦的。好在有阿娇不可理喻的霸道任性和陈须不合时宜的冷言冷语,让阿茉有些笑料可以在肚里笑笑,不感到那么乏味。
这一天秋雨连绵,一切室外的活动都被迫停止,难得长公主认为应该让两个年轻人独处一会儿,培养感情,便破天荒地没有驾临宜秋轩,没有来对所有的人与事发表不容置辩的评判。阿茉并不觉得遗憾,因为与陈须只枯坐了不到半个时辰,耐不住性子的阿娇便因为无聊透顶而跑来,非要与哥哥和阿茉玩投壶游戏。
陈须不负阿茉所望地说道:“我对于投壶这类无聊游戏不感兴趣。”但是阿娇的意志岂是区区“不感兴趣”就能扭转的,片刻之后,一脸嫌恶的陈须就手握一把羽箭,与阿茉并排站到厅前来了。
阿茉不长于投壶,其实并不是很想玩这个游戏。不过相对于与这一对兄妹谈天说地,她就宁可做点儿运动。阿茉十箭中只投中了三箭,阿娇的成绩也好不了多少,只比她多了一箭。倒是陈须,虽然好像正眼都没有看那投壶,只轻飘飘的随手一扔,却是十发十中。
阿娇在任何时候都不甘居人下,立刻就嘟嘴斗起气来,陈须不理睬她,管自踱到廊上去欣赏雨景去了。阿茉便安慰她道:“今儿人少,玩这个不热闹,不如我们下棋吧?”阿娇却不肯依从,一叠声地命令仆从立刻去请自己的父亲过来,说是堂邑侯是投壶的个中好手,有他在旁边指导,必能赢过哥哥。
阿茉觉得有些失礼,但见陈须那做哥哥的都不加阻拦,自己便也含笑坐到一边去,不置一词。仆妇去了片刻,回来回道:“君侯这会子在书房里,正与几位世交的公子谈诗说文呢。”阿娇便大发起脾气来,旋风一般地跑去向馆陶长公主诉怨,长公主果然娇纵女儿,不一会儿的工夫,阿茉便看到堂邑侯陈午带着几个外臣打扮的男子迤逦而来,前面是志得意满的阿娇和一脸理所当然的长公主。
阿茉有些明白陈须为何对自己冷冷淡淡了。
堂邑侯并无愠色,还是那么云淡风清,对妻女和煦温存。他向阿茉微笑说道:“正与几位公子谈文呢,恰好知道公主和阿娇想找投壶的玩伴,便冒昧将几位外臣请进来了,还请公主见谅。”阿茉莞尔道:“早就阿娇妹妹说起姑父的投壶技艺高超,今日得见,荣幸得很呢。”
她一边与陈午客套,一边瞥向那同来的几个青年,却赫然发现那个夏侯颇居然也在其中,见她看过来,夏侯颇竟然朝她轻佻地一笑,让阿茉有被调戏轻亵了的感觉,阿茉心里有些着恼。
众人玩起了投壶,堂邑侯果然技艺不凡,二十步开外依旧很有准头,陈须从父亲过来就沉了脸,不顾妹妹的声讨,坚决不肯再参加,束手站在廊下,嘴角紧紧地抿着,不知对谁的火气更大些。其余的人在兄妹俩这样的别扭中,也有些失了兴致,不久就都放下羽箭,坐到外廊,唱起乐府歌谣来。
最初只是那个爱出风头的夏侯颇一人清唱,唱的是《长歌行》,其人油滑无赖,其歌喉倒是清亮悦耳,不可一笔抹杀。很快就有淮阳候的三公子、近卫将军的大公子和丰都伯的五公子随着唱和起来,主人堂邑侯也来了兴致,取过笛子相和,直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才罢。
阿娇拍手叫好,长公主也称赏备至。堂邑侯便请长公主鼓瑟,阿娇抚琴,阿茉弹筝,其余诸公子各取丝竹,合奏了清商乐《漪兰操》。在这样的濛濛细雨中,由这样一群漂亮的人儿,弹奏这样雅致的乐曲,真可称得上是赏心乐事了。
曲罢,长公主命上茶,她老人家兴致高昂,又一向不拘于俗,嫌内室气闷,便也缓缓步出外廊,与堂邑侯并肩而坐。其余诸人出于礼节,都恭谨得回避开了些,这样就散散落落地坐开去了,都随意了好些,不像刚才正襟危坐。有些人在高谈阔论,有些人在观鱼,有些人在赏雨。
阿娇早闲不住地跑到内庭去追逐一只小花猫了,那是她新近才得的,很是可爱,只是活泼好动。阿茉便一人独坐帘内,低头观赏一本画册,画的是《孔雀东南飞》的故事,笔触细腻,色彩淡雅,情态逼真,她一时看住了,半晌才觉得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衣裾。
原来因为下雨,虽是白天,室内的光线也有些昏暗,阿茉不自觉地就挪到了湘妃帘旁,好将画册看得仔细些,却不留心自己的那棠棣色的外裳已经逸出帘外,恰好被一个轻薄之徒发现,便动手动脚起来。
阿茉本是要怒的,却转念换了颜色,轻轻笑道:“久闻夏侯世家是儒学传家,公子不知道‘非礼勿动’这句话吗?”这样指责的话语用那莺啼一般娇媚的声音说出来,谴责的意义就大为逊色了,所以那帘外人还是抓着衣袖不放,口中却说:“公主岂不闻‘一心抱区区,忧君不识察’?情难自抑呀!”
阿茉冷笑道:“只是孤恐怕注定辜负公子的一片深情了,公子难道不知馆陶长公主的心思吗?”
夏侯颇轻声答道:“长公主的心思路人皆知,只是公主知道中郎将的心思吗?”中郎将正是陈须目前的官职。
阿茉戏谑道:“中郎将的心思如何并不是最重要的,何况我想中郎将对这等婚姻俗事是不感兴趣的,听凭父母之命就是了。”
夏侯颇倒不料得阿茉对于自己的婚姻大事持这样玩世不恭的态度,便有些急切,声音压得更低:“然而公主的心思呢?公主可知道中郎将并不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他诡异地接着说,“比如对长公主府的那个学舞的伶人董君………”
阿茉眯起了眼睛,她有那么一会儿没有明白夏侯颇的意思,但是电光石火间就领会了其中的深意:原来陈须竟是好男风的。她早就知道皇宫乃至侯门的深处满是龌龊,然而这样地接近自己,还是第一次。她远远的透过帘子打量陈须那精致漂亮到虚假的脸,突然觉得那人丑陋得令人作呕,想到自己还真一直打算认命地嫁给他,就越发地觉得不可原谅。
天色渐渐变暗,雨势也渐渐小了,众人纷纷告辞。夏侯颇若无其事地起身,洒脱地向主人一揖,既不撑伞,也不披雨服,便摇摆着广袖,越过众人,率先走了。他从桂花树下经过,桂雨纷纷洒落,那景致美得像一幅画。他却不去管那帽上和衣上的花瓣,且走且歌:“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堂邑侯以一柄玉如意轻轻在掌中击打节拍,直到余音袅袅,绕梁三匝,才赞叹道:“妙哉,是真名士自风流,夏侯子当之无愧矣!”长公主哼了一声,好似很是不忿,却没有反驳丈夫的话,只是问侍从们,陈须去哪儿了。陈须身边的一个小僮战战兢兢地过来回道:“公子嫌无聊,去教坊看那些伶人排演歌舞了。”堂邑侯恰在此时将玉如意失手碰到了案角,碎成几块,长公主欲言又止,淡淡地扫了阿茉一眼,冷冷地命仆从快来收拾。
阿茉暗打着主意,这时便委婉地提出有些想念父皇母后,想要明日就回宫去。长公主与堂邑侯都一脸慈爱的应允了。
那天晚上就寝前,姑母又殷殷切切地来看望阿茉,屏退了侍女们,拉着手与阿茉说了好些体己话。阿茉自然是一一应是,末了,长公主又不放心的补充道:“那个夏侯颇,最是轻狂放诞,是开国元勋的后人中最不成器的一个。若不是汝阴侯只有这一个儿子,早已被赶出家门了——阿茉切莫理睬此人!”
阿茉故意天真地说道:“可是夏侯公子的箫吹得真好,而且姑父也赞赏他呀!”长公主挺直身子,鄙夷地说道:“雕虫小技,何足道哉!”然后又语重心长地劝诱阿茉:“夏侯家一向尊儒,当今太后和你父皇都好黄老之学,那小子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还是你须哥哥,虽然不善言辞,但清虚务静,最为妥帖。”阿茉点头受教。
夜深了,淅淅沥沥的秋雨为初秋的溽热送来阵阵清凉,阿茉在寝台上辗转难以入眠,耳边听着檐漏敲击石阶的叮咚之声,还有外殿侍女们的辗转呓语,她心里有丝丝缕缕的感伤,待要仔细分辨清楚,却又了无踪迹了。
她悄悄披衣起来,推开隔扇,凭窗看去,夜浸透了水,混沌成了一团雨雾,细细的雨丝在廊下悬挂的宫灯的映照下,飞掠成根根银线,又像是流星,一闪即逝。阿茉托着腮痴想心事,不知不觉地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