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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0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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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请听我讲一个故事。
1.
那份名单是用很传统的方式公布的,纸张自上而下,缓慢而正式的展开。
龟梨低头看了看早已默记于心的号码,又伸长脖子确认了好几遍。
71。
徐徐落下的纸上记录着这个号码,龟梨觉得力气一下子从身上抽尽,长吁一口气,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从几百人中层层选拔的理科竞赛,他上榜了。
全场都是20岁不到的少年人,结果宣布再也掩饰不住情绪,场子里叽叽喳喳私语,身边一个鼻子特别大的男生拽住龟梨胳膊,“你看你看!有我!”
龟梨眯眼笑笑,恭喜,走到工作人员那里送回号码牌,转身对上一双湿润的深黑色眼睛。
“您好。”男生双眼盯着工作人员,表情认真。
放下登记牌走出去几步,龟梨忍不住回头,隐约听到男孩子不缓不慢的说明,我姓赤西,请问落选是在这里登记吗?
那是个很特别的男孩子。
之后许多年,龟梨和也想起那个叫做赤西的男人,马上跳进脑海的画面,也依然是初见时那对流光眼眸,微微的桀骜,清凉如玉。
当日进行选拔的教育大厦,低调的像一座民宅,事实上它也的确建在不起眼的胡同里,灰色楼面。街上竖着一根根年代久远的黑色电线杆,路很静,偶尔有邮递员骑自行车经过,丁零两声,晴朗天空下显得十分清脆。
龟梨走的不快,看看表,正是午后三刻,阳光卷着绒边,梧桐树影在日光下,盘旋着深深浅浅的斑驳。他在十字路口寻到巴士站,便停下,微微打了个哈欠,不忘用手遮住嘴巴。
累而疲倦,公车很快驶来,人不少,龟梨不耐拥挤,站在原地没动。
哧的一响,车门关好,载着一车人启动,车灯闪两下,前门塞满了乘客,车面上崭新的鲜艳广告,后门的玻璃一闪而过龟梨倔强的面孔,露出乌黑瞳孔的少年,正抿唇站在马路对面。
少年有一张略显稚气的清俊脸庞,线条温柔,一对柔软眸子望转过来,那模样十分动人。
龟梨注视着赤西一步一步挨近,感到时间好像放缓了,自己的心跳合着赤西慢吞吞的步子,再一眨眼,他已站定在自己身边了。
“你也是来参选的?”
听到身边有人轻声问,龟梨扭头,那个大鼻子男生正和气的同赤西讲话。
“恩,不过落选了。”
“明年不是还有选拔吗?没关系的。”
“明年……是啊。”赤西沉默一阵。
“总有机会的。”大鼻子男生不太会安慰,又打起精神说,“对了,我叫中丸。”
“赤西。”
男孩抬起眼回答,与龟梨方才听到的相似,声音是一掬的温柔透明。
“那你呢?”
龟梨一时没发觉是问自己,回过神来颇尴尬,忙说“我叫龟梨。”
“考试好难啊。”
“听说以后会有封闭训练,”中丸笑了一下,“好麻烦,我是侥幸考上的呢。”
“恩,我来车了。”
说话的是赤西,三步两步跳上去,等龟梨回过神,懊恼得抓头发,自己也是搭那班车的。难得开来一辆有座位的。
“他好像是私立高中来的尖子,据说初赛拿了第二。”
“那不是可惜了。”
“大概发挥失常了吧。”中丸惋惜的看着那辆车开走,“没想到长的这么好看。”
好看。
直到回家,龟梨的脑海里顽固的回响着这两个字,但是内心又抵抗不已,这心情类似小孩子被大人说破企图一样,他觉得赤西不只是好看,还有别的什么,像赤西那样一个人,就如同是浮在半空里的,伸手抓也抓不牢,给人不真实感。
好看总不够贴切,龟梨想了许久,却没有找到更多的形容词。
不过那份竞赛卷子龟梨做来说并不算十分困难,只能说演算的反胃,可惜了赤西。
得知通过复赛的消息,龟梨一家人很高兴,冰箱里没有啤酒了,难得父亲兴致上来,龟梨主动要求去附近的便利店买回来。
正值夏天,晚上的温度也十分惊人,暑气从柏油马路层层渗出,龟梨沿着矮墙磨蹭地走,路灯坏了,哪里有什么充满青春伤感的橙路,天上只光秃秃的挂着月亮,扬扬洒下一片水色,谁家的院子里传来的音乐声,吵闹得很,竟盖过了不知疲倦的蝉鸣,大概是什么摇滚音乐。
从楼下的路一直走,转弯走一段路,再转角有了惆怅的灯火,那里就是7-11,外面落地玻璃便看到一个人,正站在收银台附近的杂志架前翻看,翘着几根没有梳好的头发,嘴唇有轻微的上弧,表情很专注。
是赤西。
龟梨愣了几秒,推门进去。
等到他拎了几瓶啤酒又选了几包全家喜欢的零食结账,赤西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龟梨小心翼翼的瞟了一眼,男生全神贯注的翻看一本足球周刊,手指轻捏着书角,干净修长的一双手。
那是2002年的夏天,世界杯微醺的狂欢气氛蔓延在地球的每一寸角落。
开门出去时,身后响起一个试探的声音,“龟梨君?”
龟梨感到呼吸一窒。
“果然是你,好巧啊。”
“赤西君。”
竟然住的很近。龟梨立刻生出莫名其妙的惊喜感。
两个人自然的一起往回走,路上知了一声盖过一声的嘶鸣
“赤西在哪所学校读书?”
“三宫私立高等学校。”
“哦,我在附近的海立。”
“那是好学校好学校,”赤西听了不住点头赞同,“我朋友有在那里读书。”
不是第一印象那个有点冷淡的人。
“刚才看到你看得认真,没好意思打扰。”
赤西带点羞涩的挠头,“我很喜欢那个。”
“是么。”
“所以足球真的刻苦练过。”
“啊啊,我以前很喜欢棒球呢。”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练习投球。
赤西斜斜看他笑,“从TOUCH来的名字的小和也啊。”
龟梨认真点头。
“是真的。”
只不过他到后来,放弃了成为职业棒球选手的念头。
对龟梨来说,离开封闭宁静的故乡,去更大的城市发展是最好不过的了。
赤西见他不说话,就一个人抬头呢喃数着什么。
“2,3……”
“在数什么?”
“嗯?”赤西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咧嘴笑了,“路灯。”
龟梨仰起头,这条路幽暗昏黑,很少有人经过,也没有市政人员前来维修。
路灯从他记事起就坏掉了,黑窟窿般从高处注视他们。
“怎么会研究路灯啊?”龟梨有点跟不上赤西的思维。
“没什么。”赤西羞涩的笑了,“我说这个你不要奇怪,我觉得他们不发出光,也没人注意的话会寂寞吧。”
“我每次走都会数一遍的。”又认真的加了一句。
路灯会寂寞?龟梨是第一次听说,他是凡事揣在肚里的人,直到默默走到他家楼下停住脚。
赤西还仰头一路数着坏掉的路灯,没有脚步声跟上才疑惑的回过身。
这个小区的路灯坏了很久,仅凭月光龟梨看不太清几米之外赤西的表情,忽然感到对方很遥
远,也摸不清他的心思。
或许对方感到很无聊。
只听赤西说,“你到家了?我没注意。”
“恩,我家在三楼。”
“我家在六楼,爬楼好累的。”
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交集,龟梨踌躇两秒走近些,从塑料袋中翻出一包零食递给赤西,“有、有空欢迎你来玩。”
“嗯。”
凑的近了,才看明白赤西一张白净的脸上挂着笑。
“谢谢你。”
不由得呼出一口气,是笑着的。
龟梨拍拍他脑袋,“再见。”
“掰。”
走上楼去,龟梨停在门口几秒才掏出钥匙,深呼吸。
属于家独有的温馨热闹立刻把他包围,父亲抱怨怎么这么慢,龟梨放下东西,说遇到隔壁高中的尖子生,谈了几句竞赛的事,母亲听了很高兴,夸奖和也就是出息。
吃完饭又作了几天没有动的数学题集,龟梨趴在书桌上郁闷,几天没有做题再拾起来却有点不转弯了,他的窗户外面有那么一棵老树,树枒粗糙,叶子三三两两的,也不茂密,叫不出名字的树,在月影里朦朦胧胧的,及远处的一片楼层里,加上自己屋内,也只是微弱的零星几点橙光。
睡觉时疲惫的大脑才得到喘息,龟梨回忆起了赤西在7-11认真翻书的面孔。
作题时,莫非也是那样一副认真却轻松的自在表情,好像全世界,也就不过是他自己,还有面前的一本薄册子。
浮在半空中,谁也抓不住。
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后悔在竞赛时光顾着考卷,没有注意到赤西。
龟梨翻了个身。
不是好看,应该用特别来形容的。
2.
没过几天龟梨母亲一早把他拖起来,龟梨惺忪着眼穿衣服,母亲说今天有新开的英语辅导班,让龟梨去听。
“我要备考的嘛。”
“也不能只凭物理竞赛保送,和也。”
龟梨不太情愿,叼着一片土司出门,昏头胀脑的听了什么教授一上午的讲座,龟梨收拾好书包往外走,几个高中生正在操场上踢球,远远的围了不少人。
仿佛是什么故事隐藏的伏线,当龟梨架好自行车一路驶出学校,无意识的调头看了一眼门牌,端正铭刻的汉字,写的却是三宫私立高等学校。
原来开讲座的地方,正好是赤西学校。
来时担心迟到,就算看到也没有往脑子里多想。
三宫私立,以理科成绩闻名的学校。
名叫赤西仁的少年,幽黑柔软的一对眸子。
忍不住就踩车折回操场。
学校整体建在一个缓坡上,球场在教学楼的下方,踩车到坡顶的教学楼,就能看清操场的一举一动。
检查课间操时肯定非常方便。
操场上围了不少人,似乎是暑假期间举行的年纪间的比赛。
龟梨喘一口气,赤西恰好正从角落走出来,小跑了几步,伸展筋骨做出准备上场的样子,于是站在操场上观看的女生尖叫声更大了些。
天气晴好,有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风,男生的腿那样长,几步跑到球场线上再折回,头发被阳光熨贴成碎金色,纤细手脚,整个人也像晕光的透明发亮。
龟梨眯起眼睛,围观的有不少是赤西的支持者,见到赤西偶尔好奇扫过看台的眼光,尖叫呐喊一声高过一声,令龟梨想起那夜的蝉声。
天气越来越热了,酷暑难当,阳光射下千道焦灼。
随后开场一声长哨,赤西打的位置是前锋,无疑是主力。
他在草地上来回驰骋,眼神冷静,攻击凌厉,绷紧了身体,拔脚远射,或者快跑助攻,每一次都带起一阵旋风。
这里仿佛是只属于赤西仁的世界,少年孤绝的进行着华丽的一场舞蹈。
少年人执着的瞳仁。
他一整个生命,灼灼淋漓的燃烧着,全部都投入于一场球赛。
龟梨站在高处,感到微微的,有点喘不过来气的眩晕。
终场结束时,赤西没有停留休息,飞快的踩着台阶跳上来,冲龟梨一个劲儿摆手。
“你怎么来了?”
“那个,这里有辅导课。”
“怎么不下去?”赤西捞起毛巾擦汗,眼神发亮:“害我踢球时一直往上看。”
龟梨心想怪不得小女孩细嗓门不断尖叫,又想这么好看的人被瞩目,大概习惯了。
“赤西!说什么呢!”
“快下来!”
“仁!去庆功吧!老地方!”
下面的队友大声叫喊,赤西转过身冲他们摆手。
“要跟我一起去吗?”赤西招呼龟梨。
赤西脸上还有残留的汗珠,眼睛莹莹的明灭泛光,小鹿一样。
龟梨注视着那双眼睛,觉得那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咒语。
无限宇宙间,只有他赤西仁一个人会使。
他点头,赤西扬手说那你等我一会,我换衣服。
龟梨趁机给母亲打了电话,说是遇上了朋友,晚些回家。
龟梨妈妈不免唠叨一番。
“走吧。”
那边哈利赤西换了T恤短裤,脚上还踩着夸张的人字拖。
“地方在哪?”龟梨下巴点点单车,“我载你吧。”
“我很重哦。”赤西嘿嘿的笑,不客气地坐上后座。
于是龟梨载着赤西,在城市的窄巷里钻来钻去,赤西从后面抱着他,遇到下坡就兴奋得直喊龟梨冲下去冲下去!
“龟梨,超他超他!”
“龟梨,加油加油加油!”
最后龟梨气喘吁吁的停在小冰店门口,回头瞥了眼一脸兴奋头发吹得如同鸟窝的赤西,“你就不怕我技术不好摔了你啊?”
“没关系没关系。”
那少年完全褪去了初见时的冷淡模样,大摇大摆的拉着龟梨手腕进门,贼兮兮的笑:“反正你垫着我。”
之后又过去许多年,偶然也会在路上碰到少年载着女生踩单车。
一阵风呼啦啦的过去了,往来的行人避让不及,侧目而立。
龟梨总觉得自己听到赤西兴奋的声音。
袅袅蒸腾在那夏日时光里。
那人的一举一动,年少轻狂,飞扬眉眼,全都一针一线般细密的绞在回忆里,剔除不得。
一屋子的人从赤西进屋就开始炸锅,吵着什么乱七八糟的赞扬和脏话,竟然还有人走过来抱龟梨肩膀称兄道弟,龟梨从没参加过这种活动,见到这阵仗不由得呆了一呆。
非常优秀的学生。
在全县优等生的选拔赛上得了第二名。
不是鹤立鸡群的那种性格,也不是龟梨这种沉默旁观不形于色的态度,竟是意外地合群的人。
好容易躲开围攻,赤西塞给龟梨一杯奇怪的饮料,自己也灌下一杯,大字状瘫在沙发上。
“真热闹啊。”
“是不是吧?”赤西嗤嗤的笑,“都是很棒的人。”
“好大叔的口吻。”
“我开学可高三了。”
“真的吗?”
“没和你说过?”赤西疑惑的挠头。
“我以为你才升高二。”
“啊哈,这是年轻啊年轻的脸。”说着男生把头探近了,几乎要贴到龟梨脸上,“怎么样?我可是娃娃脸。”
刚才喝的明明是不知名的饮料,这时候龟梨却觉得那是酒精,脸噌得红了。
酒精作用,酒精作用。
肇事者不知情的转过身,“啊啊那边小武给我两杯violet。”
“这个饮料,是什么啊?”
“这边店主的秘方,”赤西说着摇摇手指,“不含酒精的哦,不过比酒还要好喝。”
“你喝过酒?”
赤西顾左右而言他的笑:“这家店可是我的大本营。”
龟梨点点头,一时间两个人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就沉默下来,有人来找赤西打牌,赤西摇手说累了,一头就歪在龟梨肩膀上假寐。
想了想,龟梨开口问你喜欢哪支球队啊?
赤西迷糊的点头,“嗯?意大利。”
意大利,龟梨努力的回想,只记得几个模糊的面孔和飞快掠过的蓝色身影。
“被韩国咔嚓——掉了。“赤西的回答声音很涩。
在喧嚣的环境中,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却奇异的听得清楚对方的话语,甚至稳定的脉搏。
龟梨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伸手摸摸赤西的脑袋,接着发现这是自家母亲经常做的动作。
“我是因为喜欢意面才喜欢意大利队的哦!”赤西扑的一下缩在龟梨腿上趴着,还很享受的蹭了蹭。
龟梨双眼注视着杯子里的饮料,是绿色液体,甜而酸,气泡咕咕的上泛。
他摸摸自己通红的脸,心里直嘀咕。
不是说那饮料不含酒精的?
3.
“所以这道题应该这样解答。”
赤西仁百无聊赖的发呆,望着窗外。
老师在讲台上不断地重复一道题,多种解法。
不知道为什么会报名这个辅导班。
赤西打了个哈欠。
蝉没完没了的嘶鸣,仿佛天气都更加炎热了。
犯困。
赤西把头蜷在手臂里。
“赤西!”
一个粉笔头碰得砸在他脑袋上。
“不准睡觉!”
牛奶瓶底眼睛老师怒气冲冲的看着他。
“对,对不起!”
赤西站起来,推得课桌一颤,里面的东西哗啦哗啦掉了满地。
“你这种时候还看课外书!”
炎热使人容易发脾气,老师冲过来,捡起一本杂志敲他脑袋。
“疼疼疼疼疼!”
“你还看棒球周刊啊,赤西?”
身旁的学生高木嘲笑的说。
“不管你事。”赤西瞅他一眼。
“好,这道题还有一个很新颖的解法”
老师已经走了回去,继续他让人昏昏欲睡的讲解。
那次见面以后,赤西和龟梨互换了手机号码跟邮箱。
盛夏的时光里,龟梨埋头在习题中苦战,那边完全没有应考生的自觉,不时骚扰说今天去了D大踢球,遇到了漂亮姑娘搭讪。
那个无聊的辅导班,龟梨也还是坚持下去了。
虽然再没遇到赤西。
几天后龟梨收到通知,竞赛的全国集训会下周在邻县举行,龟梨愣了几秒,手机又响了。
—喂,下周海边晚上有花火大会的样子,我们去吧?
—哪天?
—星期三哦~~~~~~
正好是集训的第一天,参加报到。
犹豫了一下,龟梨仿佛看到赤西转着圈在那头邀请自己的模样,勉强回了说,那天是集训开
营。
赤西很快有了回应,也没有什么语气,简简单单的说,好吧。
龟梨想起来赤西是淘汰了的,正在琢磨说点什么挽回,手机又来了一条。
遗憾,你看不到全日本第一的烟火表演了。
转眼到了报到那天,龟梨在全家殷切的目光中如坐针毡,提前坐上大巴去了邻县。
没想到竟是最早到的,一个人坐在废弃中学的台阶上发呆。竞赛是三个年级都可以参加的,取得名次的学生能得到报送名额,因此这场竞赛每年都使学校的尖子生趋之若鹜。
盛夏的蝉声铺天盖地的压下来,龟梨抹抹额头,迎面走来了年轻的女接待老师。
“您好,我是龟梨和也。”
女老师在名单上对了许久,冲龟梨一笑,“来得真早啊。”
龟梨掩饰的笑。
“有你认识的么?给你们分一个宿舍。”女老师一边划拉一边问,带着龟梨走进办公室。
“中丸,中丸雄一。”
“哦,那个大鼻子。”女老师赞许的说,“他很努力。”
龟梨站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注意到桌子上一份表格。
详细的列了竞赛淘汰学生的确认签名,龟梨快速的寻找,不意外的看到赤西仁的名字,横平竖直的笔迹,像本人一样的潇洒利落。
注意到龟梨视线,老师问道:“有你朋友?哪个?”
龟梨迟疑的点头,指指赤西的签名。
“哦,”老师的脸色有些沮丧,“太可惜了,他初赛虽然是第二,可是解题思路比第一更有新意,本来看好他是这次冠军的。”
龟梨闻言浮起一丝诧异,原来赤西这样厉害,连忙接下去问:“那怎么淘汰了?”
“他没有说么?”老师看了龟梨一眼,“也难怪。”
“是怎么回事?”龟梨也觉得自己追问急了,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
“考试时有个学生坐他旁边,可能是他朋友,紧张过度出现了呕吐,赤西没有写完卷子。”
“难道弄脏了他的考卷?”
老师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其实也就溅了一点污垢,他偏不考了。”老师想了想说:“唯一的备用考卷让给了另一个考场的学生,对了,就是你朋友中丸,他也紧张过头了,把卷子给撕了。”
“就因为这样?”
“对,意外事故。”
“可是为什么不再给他一次机会?”龟梨低声说。
“他拒绝了。”女教师捋捋头发,“他很坚决,大概他有洁癖?再说,他自己无论如何要弃
权,我们当然也不好挽留。”
龟梨摇头。
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
赤西不解释也不辩白,只是静静的离开了考场。
在淘汰名单上洒脱的签上自己的名字。
渐渐人来得多了,签到进行的飞快,龟梨站在人群,有几张眼熟的脸上前打招呼。
三人一间的宿舍,除了中丸还住进来三宫另一个学生,边收拾东西边聊天。
“海立只来了龟梨吗?”
听到中丸问,龟梨点头。
“我们学校本来还有一个学生的,不过淘汰了。”三宫的学生插话。
“不会是赤西吧?”
“你认识啊?”男生惊讶:“他为这事回去被老师死K了一顿,苯蛋一样弃权了。”
龟梨没作声。
“赤西君很厉害吧?”中丸见龟梨不接话,一路追问下去。
“厉害?”男生点点头,“学习的确非常开窍,不见他特别努力,文科成绩就惨不忍睹了。”
“噢,我文科也不算拿手。”
“他经常说奇怪的理论,思维比较短路。”男生想了想,“可能他在家狠命用功也说不定。”
龟梨忍不住看了那滔滔不绝的男生一眼。
“还有他总和后进生一起混。”
“那也没什么啊。”
“怎么没什么,给他们作业抄也就算了,”男生露出厌恶的表情,“缺勤打架一样不缺,要不是他成绩好,早给记过了。”
“可是可是可是,我怎么都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
“难说,好像有人看到过他欺负学弟,态度很嚣张呢。”
中丸一阵沉默。
“经常跟那帮坏分子在一起的,品格难保不受影响。”男生最后板上钉钉的说道。
剩下说的什么龟梨没有听清,他可以确信,赤西绝不是那个学生形容的不堪,优等生之间的竞争非常厉害,赤西那种无忧无虑的性格,的确容易招来敌视。
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龟梨背对两个人收拾东西,脸不变心不跳地说自己临时有事回县一趟。
直到坐上回县的巴士龟梨才反应过来,这么着急是去见赤西,真不顾一切似的。
车上坐着几个欧巴桑,滔滔不绝的讨论着最近流行的勇样。
车把手咣当咣当的敲,龟梨跟着车身晃来晃去。
他望着窗外抿唇,想起赤西对队友的评价。
他是能说出这样感概的人。
如果有一天说到自己,赤西会说什么。
但反过来,他会怎样说起赤西仁。
朋友,还是别的什么。
对于龟梨来说,这份认知积压在最心底潜滋暗长。它是不能触碰的禁忌,呼之欲出而又无法言明。
下车时,正碰上第一枚礼花上天。
傍晚的海边,天还没有黑透,隐隐泛着青色,周围的楼群反而是黑压压的树在那里。
嘭的一响。
接着整个天空炸开绚烂的花朵。
龟梨逐渐甩开步子往前跑,夏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很快踩到了柔软的沙子,不远处有个男生在兴奋的高声尖叫,手里举着灿烂燃烧的几根线香花火。
心跳快了两拍,龟梨停下,手支在膝盖上大口呼吸。
“赤西!”
那少年应声转过头,脸上还晕着笑。
恰逢又一枚礼花绽放,赤西背后的黑夜中,散开宛如梦境中的一朵明媚紫色。
那晚上他们和海边的青年一起胡闹,等散场了,龟梨这才考虑到住哪里的问题。
“明天一早走的话……”赤西盘算着,“不如我们在海边租帐篷吧?”
“你确定?!”
“很好玩的!”赤西跑起来,“我保证小龟梨不会着凉。”
“谁是小龟梨啊?”龟梨没好气地跟上他。
海滩老伯那里毫不含糊的借了帐篷,甚至还给他们一支神奇的煤油灯。
赤西笑眯眯的坐在一旁,龟梨和大叔卖力的支帐篷。
“过来帮忙!”
“出主意的人不用劳动。”
说罢还得意的晃动脚丫子。
然后两个人很新奇的钻进帐篷。
很奇妙的感觉,在密闭的空间中,闷闷的空气,听得到沙沙的海浪声。
煤油灯烧着一点昏黄,这个世界摇摇欲坠,仿佛只剩下龟梨和赤西两个人。
“赤西。”
“嗯。”
“你睡了?”
“这不废话么。”
“我是说,咱聊聊。”
“清醒着呢,聊什么?”
龟梨犹豫了几秒。
“你说那考试,怎么就放弃了?”
心头如何也放不下,开学就高三的赤西,怎么能放弃竞赛。
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对这种考试随便放弃的生气。
身旁传来翻身的声音,一看赤西正坐起来费力的扎自己的额发,嘴巴咧开在笑。
“喂……。”
“好啦好啦,我觉得那考试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我是想玩才参加考试的,可是大家都好认真,所以抱着玩玩心态的我,没资格参加比赛,不如让给其它非常重视的考生,你说对吧?”
“甘心吗?”龟梨伸手把赤西那一缕毛攥住绑紧。
赤西拍拍龟梨绑的小辫子,神情淡淡的,“也没什么不甘心的。”
又补上一句,“本来我就喜欢理科,不是为了什么考试成绩保送什么的。”
心里一动。
“跟你一起考试的,是叫做高木吗?”
“啊,我……”赤西苦恼的想了想,“我似乎一直被高木君误会,其实我们是一所国中的,我以为我们关系会很好的。”
想到下午男生毫无根据的诽谤,龟梨有点想笑。
当时其实气的差点跟高木动起手。
他动了动喉咙,“喂,我可以叫你仁吗?”
“哈啊?”
那天在球场,有人大声地喊,仁。
是需要怎样无间的亲密,才能毫无距离的呼唤赤西的名字。
龟梨小时候背过的,仁义礼智信爱诚。
单单一个字。
用怎样的语气和力度,舌头是伸直还是卷曲,带不带鼻音。
仁义礼智信。
仁义礼智。
仁义礼。
仁义。
最后终于抵达到这个人的名字。
一撇一竖,两根横。
再简单不过,再温柔不过。
仁。
赤西明显呆了一下,一抹火光扫在面上,他清明乌黑的眸子,在昏暗中异常明亮,像是有光华流动。
“你考坏脑子了?”语气明显的戏谑。
“可以吗?”
赤西一下子凑近龟梨,小声说,“可以啊。”
一股子少年独有的鲜艳味道呛进龟梨呼吸,龟梨一滞,今今今晚上可没喝酒啊
“你可以叫我仁,而作为交换,”说到这里,赤西压低声音笑起来。
“我可以叫你和也。”
于是有什么干脆的抽丝剥茧,脉脉涌动到四肢,勒住了他的思维的密线,一根一根绷紧了,龟梨终于吐出一口气,像是重获新生一样,在这片闷热的狭小空间里,光影绰约,心跳好像被放大了,脉搏咚咚咚咚的响。
隔了很久,龟梨重重的点头。
“好。”
他正式的说。
赤西不大在意的拉他躺下,“想什么呢,快睡觉吧。”
龟梨睁着眼听了很久海浪声,扭头凝视赤西,对方嘴角微扬,呼吸沉缓,真正是睡得天塌不惊。
“晚安。”
他探身吹灭煤油灯,闭上眼睛,静静的海浪声隔离了整个世界,以天为庐地为毯,穿越过透明的人间,在无数条绮丽的银河深处,璀璨星辰背后,沉浮抵达宇宙的另一头。
在那里。天地间只有你我。
龟梨嘴角颤抖,声音在喉咙里转了几转。
“仁。”
4.
“那花开的真是好啊。”
身边女同事轻轻地说,龟梨在充满了冷气的房间里抬起头,顺着女人漂亮的手向外看。
一树浓绿色的植物正盘着围墙,花开得正盛,烧起鲜红的一片浓艳。
千叶重瓣,灼红如火。
龟梨不由得拧起眉毛,初夏时节开得这样热烈,在一簇的绿色中,简直要焚尽成灰的盛开。
“是山茶吗?”
女同事理惠低声呵呵地笑了,“龟梨医生您不知道啊,这是石榴花。”
“石榴?”
龟梨想起那种圆圆的橙红色水果,冰心似的饱满颗粒。
“叫千叶石榴,很美吧?”理惠说罢,也像回想起什么一样伤感地笑了,“我小时候看的动画片,女主角和未婚夫见面就捧了这样一盆花。”
“那后来呢?”龟梨不忍打扰她突然而至的怀旧情绪,问了一句。
“后来他的未婚夫被人杀了,女孩子就去报仇,结果她爱上了她的仇人。”
龟梨一面快速整理着病历一面想,这果然是女孩子喜欢的爱恨纠缠。
“但是最后啊,在他们终于确定彼此心意后,”理惠叹了一口气,“男的被人陷害,交战中失手杀了女孩子。”
龟梨惊愕,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钢笔。
怎么会玉碎宫倾。
故事里都是,经过层层阻碍,两人痛苦煎熬。
于是最后终于相爱相亲,完美落幕。
这多么好。
“我当时可是大哭了一场。”理惠不好意思的梳理头发,“不过现在想想,那石榴花才代表了女主角的爱情吧。”
“为什么?”
理惠怔怔的望着窗外锦簇的花团,敛去平日嬉笑轻佻,淡淡说:“千叶石榴可是只开花,不结果的。”
“不过我好烦恼。”理惠突然逆转话题,瞪着龟梨。
“怎么了?”
“哼,上面好像要把我调去长住病房。”
“那不好么。”龟梨笑笑,“轻松的不行。”
“我不想去伺候植物人啊。”理惠抱怨着,“这个叫赤西的,住了四年了,一点没有好转的迹象,每天多无聊啊。”
姓赤西的人虽然不多,可是在日本也不算少。
龟梨心中一紧,连忙追问理惠,“他全名叫什么?”
“什么来着?赤西……赤西礼保。”
从那年春天开始,龟梨和也到这个城市已经进入第八个年头了。
并不是他想象中夸张的繁华喧嚣,光怪陆离。这四通八达盆根接错的城市,充斥着混乱的欲望和浮躁的人群。
滚滚红尘,他也一样在生活中随波逐流。
这里是日本的首都,全亚洲人口最稠密的城市。
拥有发达的地铁线路和先进的科学技术。
流行中心。
灰色的东京。
高一的暑假,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龟梨随着全家搬来了东京。
顺利地念了医科大学,读了研究所,然后千辛万苦转进医院作实习。
看样子是要留在这里工作,运气好的话也许四十岁之前就能升为第一外科的教授。
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
下了班的龟梨和也迷茫的跟随人群过马路。
这里紧张有序的节奏,他只要跟着就好了。
井然有序并且有条不紊的运转着的城市,毫无纰漏。
没有迷路这回事。
意外事件都被很快抹掉扼杀,顶多成为市民们几天的谈资。
没有更多的人去关心。
车流熙攘如河,红绿灯转换。
人人都被推搡着笔直的向前走,停不下来。
前面走着高瘦一个男生,头发削到脖颈,背影有些眼熟。
还记得搬走那天,不太明白的龟梨跟在母亲的身后坐上汽车去机场。
收拾好东西没有留下告别的时间。
或者说,龟梨没有告别的勇气。
汽车发动时,龟梨忽然发觉猛烈的酷热已经消失了。到底是夏末将至,空气中吹来一丝凉风。
他若有所思地往窗外看,汽车正穿过一片小区,老旧而密布的居民楼,一段一段的电线把天空割成整齐的四边形。
和自家附近很像。
不知道哪一栋里,也许住着个年轻的男孩子,琥珀似的一对眼。
那个少年自由而奔放,带着惊人的热量,光彩照人。
他是很特别的人。
龟梨坐直了,窗外天色晦暗,铅云低回。
然而龟梨预测的雨水并没有落下来,所以他顺利飞越无数厚重云层,经过一片透彻而晴朗的蓝色后,来到了东京。
清脆的丁零一声,已是深夜,收银的青年垂着头,有气无力地靠在收银机前,嘟哝了句“欢迎光临。”
这么晚来买东西的,往往不是情侣就是醉鬼。
反正有店员看着,他索性把头埋在桌上偷懒打瞌睡。
客人乱七八糟买了不少东西,最后把购物筐咣的放到台子上。
“结账。”
男人的声音有微妙的金属质感,听起来冷冰冰的。
一手拿着扫描器一手熟练取货装袋,筐子最下面是四个卖剩下的晚餐便当。
多么典型的单身汉。
“这个月便当公司举行了特殊活动,”他边解释边拎起柜台下的抽奖盒,“购买满三盒有机会赢取箱根两天一夜双人温泉旅行,请您抽取号码登记,我们将在摇奖后通知您。”青年人抬起头,竭力笑得真诚些,免得看起来一付困极了的呆相。
“不用……”对方话说到一半,思索似的盯着他的脸,慢慢地牵起嘴角,“那就不客气了。”
男人惊讶的说不话来,虽然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龟梨和也的容貌也有了年龄造成的成熟,但是那道倔强锐利的视线,一点也没有变。
“好久不见了,赤西君。”
赤西慌乱找到登记表,表格上寥寥写了几个名字,买便当的单身上班族对这种中将率很低的廉价旅行兴趣冷淡。
“给你,龟梨先生。”
“好的。”龟梨很认真地拿起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整齐的十一个数字。
他趁写字的空歇抬起头,自然地说:“把你的号码也告诉我吧。”
赤西一愣,尴尬得笑了,“我,我没有行动电话。”
龟梨不动声色,“可以把宅电留给我吗?”
“哦,可以可以。”赤西慌忙在一张便条上写下自己的号码,龟梨接过去,又写了一遍自己的,仔细地撕开和登记表一并递还给赤西。
“谢、谢谢回顾。”
龟梨拿起东西往外走,赤西赶紧为下位客人结账,递□□时瞥到龟梨还站在一边。
“请问还有什么需要?”赤西下意识的问。
龟梨和也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赤西仁,旋即嘴角勾起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你几点下班?”
5.
赤西仁是四年前独自从老家老到东京的。
他没有上大学,龟梨看他吞吞吐吐的,也没有追问下去。
即使有限的交往,龟梨也能伺到赤西生活辛苦,同时打数份工,人给累得瘦成一把骨头。
两个人坐在安静的咖啡馆里,从那天便利店偶遇,终于找到故人了的龟梨便时不时和赤西出来坐坐叙旧。
“中丸去了美国呢。”
赤西笑着说。
“唔。”龟梨喝掉杯子中凉掉的最后一口咖啡,“真没有想到。”
充满冷气的咖啡屋,与街上匆忙走过的焦急路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只消一面透明的落地窗户,就把炙热的阳光挡得死死的。
赤西穿T恤短裤。露出的皮肤有些病态的苍白,不同于高中时,整个人因为频繁出去玩晒成了小麦色。
“对了,龟梨君就读医科大学的研究所吗?”
“是,不过现在已经要实习了。”
“真好,”赤西的脸上写着单纯的羡慕,“有女朋友了吗?”
龟梨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几秒,边苦笑边摇头。
“龟梨医生应该很抢手哦。”
“才不是。”龟梨冷下脸。
“你看你看,还是特别容易认真。”
“啊?”
“那年我们去海滩露营,你气咻咻的质问我为什么不参加考试。”
经赤西一说,龟梨沉默了一阵,目光穿过赤西往更远的窗外望过去。
“天怎么阴下来了?”
“是吗?”赤西忙不迭的转头,下巴略微昂着,露出天鹅似的一截颈子。
龟梨和也下意识的捏起了杯子。
细软脆弱的脖子,动脉一突一突的跳动,男人的碎发扫过脖子,龟梨忽然感到哪里有些难耐的发痒。
初夏的时候,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刚才还是晴空万里顷刻变了模样,面色一寒,阴沉的刮起阵阵斜雨。
“下雨了。”赤西呆呆的看着外面,铅灰色的雨线偶尔啪嗒一响,坠在玻璃上。
“那我们等会再走吧。”
“可是我要去打工。”赤西无奈的看看墙上的钟。
“我开车了。”
“你有车?”赤西惊讶的张大嘴巴。
龟梨却觉得尴尬。
和赤西重逢后出来玩了几次,龟梨隐约感到赤西的窘迫,就尽量带赤西去些优惠的折扣店,抢着把帐结掉,或者象征性的与赤西AA。
但是赤西仍然坚持回请龟梨,甚至研究出价钱后一分不差的还给龟梨。
拒绝了几次不成功,龟梨也就作罢,只把赤西的钱收在一个信封里。
赤西这天打工的地方是家酒吧,晚上六点钟开门,薪水还不错的样子。
到了三丁目再往前,小巷车子开不进去,赤西说跑进去就行,龟梨反驳会感冒执意送他进去。
赤西踢踢踏踏的往前走,雨势小了,身边的男人手指骨节分明,捏一把黑色的伞。
从侧面看,对方还是青年,却有了明显岁月的痕迹,记得高中认识龟梨那会,两个人还都是毛头小子。
暮色将至,少有人至的小巷灰蒙蒙的。
“那个时候啊,”龟梨沉默了一会,静静说:“不告而别,很对不起。”
赤西张张嘴,说不出什么。
他没有看向赤西道歉。
那些年过去,也弄不明白龟梨为何道歉。
他只觉得时隔多年的重逢,像整颗心浸到冰水里又被马上拎到灼热的火上,莫名的欢喜,又莫名的疼痛难忍,过去四年中习惯的机械生活一下子被打乱了。
蓦然察觉这世上,树是绿的,花是红的。
他如同又活过来一般,又会呼吸了一般,甚至连窘困生活,也觉得不同从前那样苦了。
他早已不是当初勇敢无畏的少年人,这种隐含了期待的感觉让他害怕。
站在一个四面的封闭空间里,不敢走出去,生怕坠落深渊,只好在原地苦苦挣扎。
“不用了。”赤西好半天才干巴巴地说。
龟梨缓缓转过脸,是冷淡表情,看上去从容不迫的,视线也静静的落在赤西右边一截矮墙。
赤西勉强打着哈哈,“你别放在心上。”
话音未落,大街的路灯哗然点亮,稀疏的照进小巷,拖长两个人沉默的影子。
再往前走几步。
“我想说,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尽管跟我说。”
赤西听到龟梨忽然开口,一脸的错愕,马上笑开,“好啊。”
这条路仿佛从未被人踏足,雨声隔掉一街外的川流,只回响两人慢吞吞的足声。
“我说真的。”
“假如有什么困难,你同我说。”
赤西悄悄侧过头,龟梨拧着眉头注视前方,昏黄的街灯笼下来,温柔描摹着龟梨和也年轻英气的面孔。
6.
“其实我们医院的脑科更好吧。”理惠笑兮兮的跟人讲着电话,手上递来一个牛皮纸袋。
什么?
龟梨用嘴形问,女人示意龟梨收下打开。
那袋子里装的是上次说起的动画片录影带。理惠说看龟梨医生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就带来了。
龟梨正下班,换好衣服后,拿起袋子放进车里。
一直没有想去看。
他也不喜欢命定的悲剧,这不是折磨自己么。
龟梨开着实习后才买来的汽车,没怎么想就拐进三丁目停下。
直走转弯,穿过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来到赤西打工的酒吧。
今天的生意依然不错,才七点钟,三三两两坐了不少人。
龟梨张望了一会,失望的询问上前招待的老板上田。
“赤西没来?”
“他有点事情会晚来。”
龟梨见上田一副知情人的模样,接话说:“可是他今天也没有别的工作。”
上田夸张的翻个白眼,“您想要点什么?”
龟梨瞬间脸红,“请给我一杯天鹅绒。”
“好的。”上田啪的下单转身走了。
赤西过了一会才匆匆来了,看上去神色落寞。
“你怎么来了。”
换好衣服赤西才看到座位靠窗的龟梨。
“没事,想喝点东西。”
“你等着,我调杯东西给你。”
没一会赤西端来一杯鲜绿色饮料,泛着汩汩气泡,看上去十分新鲜嫩绿。
“喝了尝尝。”
那酒味道冰冷,甜而泛酸,有淡淡的香气。
龟梨惊疑的看着赤西。
“这不是那个秘方?”
“我离开老家时,老板教给了我。”
“味道一模一样。”
赤西嘴角噙笑,看着龟梨点头。
“不过我们都长大了。”
隔了几秒钟,赤西静静地说。
“我时常在想这是不是梦。”
龟梨抬起眼,上方的男人垂着眸子,少年时那双清亮的瞳孔,现在蒙着一层让人看不懂的灰色。
柔软乌黑,圆润的像猫眼的眼睛。
“梦?”
赤西笑了一回,转过身去招呼别的客人。
“不知道的就别乱说。”上田皱着眉头送来龟梨先前点的酒,瞥了眼站在一旁发呆的赤西。
“对不起。”
“这话可不该对我说。”
赤西接到龟梨默默地注视,抻抻肩膀,做了个鬼脸。
“他没有对我说起过,这些年的生活。”龟梨想了一想说。
怀着好奇和担忧,吞吐的始终问不出口。
以这个人的倔强,却大抵也不会主动坦白。
上田弯弯嘴角,“你别招惹他就行。”
龟梨皱紧了眉头,有些生气的瞪着上田。
男人嘴角泛起一个艳丽的笑容。
“请问你凭什么关心他?”
龟梨哑口无言。
挨到赤西下班,龟梨以这么晚车很难乘,坚持要载赤西回家。
能做到的,哪怕有限的一点,龟梨也希望面对困难,能和赤西一起负担就好了。
不知情也没什么,以后只要我不再让你辛苦就好了。
龟梨心不在焉的转动方向盘,一旁赤西问:“植物人,没有苏醒的可能吗?”
“理论上很难。”
“这样……”
“而且植物人要求很高的条件,花费很高。”
赤西望着窗外,忽然叹出一口气来。
龟梨从倒视镜看赤西,他咬着嘴唇,心思沉重的模样。
“对了,我听说有家公司,同学在那里工作,说可能需要业务员。”
“虽然风餐露宿的,但前途很好。”
“是吗?”赤西来了精神问:“是什么公司?”
“呃……东济商社。”
“那是大公司啊。”赤西脸上带着向往的表情,有些担心的笑了,“我学历,只有高中呢。”
龟梨迟疑的说下去。
“不要求学历什么。”
赤西惊讶的张了张嘴。
“因为是拓展业务,急需人员。所以外派职员最近也转正了好几个。”
“那太好了。”
并不是没有要求,而是龟梨和也找到担任课长的同学请求了多次,最后还送了贿赂。
“下个周四你去面试看看吧。”龟梨把车停在赤西楼下,从钱包的夹层里找出名片递过去。
赤西小心的放进口袋,冲龟梨笑了笑。
“非常谢谢你。”
“哪里,我觉得你很合适。”
植物人的照料费用非常得高,普通人很难负担。
几天前龟梨按教授的安排去六楼长住病房观察。
除了还有呼吸和微弱的意识,龟梨并不觉得植物人和尸体有什么区别,虽然如此,对家人来讲,那依然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他一边作观察记录一边掩饰的打了个哈欠,瞥见另一张床上躺的人。
年轻男人的脸非常秀气,气质有种说不上的熟悉感。
“这个最可怜了。”教授叹了口气,“他们一家在路上车祸,从横滨的医院特意转来的。”
“龟梨医生也是横滨出身吧?”
龟梨的大脑已经有点转不动了,困难的点点头。
“父母都当即死亡,只剩下两兄弟。”
“还这么年轻,他哥哥现在还每周来看他。”
“啊,我知道。”
已经转来的理惠插话说,“长得超好看的,就是被他弟弟的费用拖得辛苦,连女朋友都交不到。”
“好可怜。”同行的女同事低声说。
龟梨和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里不由得生出感慨。
命运总是弄人得很。
一面唏嘘着一面低头留意了床位前的登记的名字,在看到那个名字时整个人立即呆住了。
黑白分明四个汉字,一股寒冷从脚底爬上龟梨后背。
坠进了冰窟窿。
赤西礼保。
7.
赤西辞去了散工,打算全身心投到新工作上。
东济商社是业内数一数二的化妆品销售公司,除去紧张,赤西好像一下子找回来了少年时代的拼搏感,想即使是底层的业务员,好歹也终于有了正式的工作,摩拳擦掌的去上班,穿的,还是龟梨送来的旧西装。
原本龟梨送来的是新款名牌,按他的尺码定做,手工针脚细密,穿在身上熨熨帖帖,赤西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昂贵的礼物,于是龟梨又送回店里改成他的尺码。
从旧西装里挑了一件改给赤西。
“立花先生。”
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听到招呼,戏谑的笑起来,“是赤西君啊。”
“前辈,今后就多靠您指点了。”
“哪里哪里,”立花熟稔的搂过赤西肩膀,从资料柜中拎出一摞材料,“今天先把客户资料看熟,明天就去跑跑看吧。”
“是。”
看起来不厚的一摞材料,却花了赤西一个上午阅读,等到回过神来,周围人都去吃午饭了。
“去吃饭吧?”
“咦?”赤西说:“不用不用,我带了便当。”
“不是吧?第一顿难道不和新同事一起进餐?”
赤西羞涩的笑笑,“不好意思,下次一定。”
立花点点头,不太赞同的走了。
这个下次就一直拖到了月末。
女同事看到赤西总吃便当就赞叹,“赤西君的女朋友真是贤惠。”
赤西也不好反驳,一个人吞咽着隔夜留下的难吃饭菜。
这天同事出去吃中饭,赤西按惯例走到茶水间拿便当。
回来时座位旁多了位女同事,很温柔的正把头发顺到耳后。
“野,野田小姐?”赤西想了想,谨慎的小声问。
“啊哈,”叫做野田奈央子的女人夸张得抬起头,“你好,赤西君。”
“请问有什么事吗?”赤西放下便当,手指不自觉地顶了顶鼻尖。
“是这样。”野田双手合十,“我是替同事真名美来的。”
“是。”
“请问,赤西先生现在有交往的对象吗?”
赤西犹豫了一下,心想欺骗别人总是不太好,摇头。
“吓了我一跳。”野田按按心脏,“我以为赤西君总是吃便当,一定是女朋友替你准备的。”
赤西只好跟着笑笑。
“这个,”野田递过来一张纸条,“请收下。”
赤西展开看,原来是约会地点。
“那一切就拜托了。”
“等等。”赤西连忙抬头叫住要离开的野田。
“还有什么事吗?”
“对,对不起。”赤西把那张纸条仔细按原样叠好,递还回去。
“出于礼貌也要见一面吧?”野田小姐面带笑容,语气有点不容拒绝地说。
“怎么说,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野田了解似的抿了抿嘴。
“对不起。”
“算了。”野田起身走到门口时转头,“稍微有点遗憾罢了。”
这件事被赤西当作一个短暂的插曲过去了,跟着他和立花到了九州的分公司出差,回来又风尘仆仆的跑了几天客户。
日子一天一天的流逝。
野田奈央子是为公司女性所憧憬的前辈,认识赤西后偶尔也会带便当来,两位单身人士凑到一起吃中午饭。
女人手很巧,带来的饭菜一看就是下了心思的,对比赤西潦草的便当来说,总是比不上的精致。
不过女人带点天生好奇的八卦的。
好比。
“赤西先生喜欢的女性是什么样子的呢?”
赤西略略惊讶的转眼注视她。
“啊,我是不是问得太直白了。”
赤西摇头。
“我也说不太上来,她是个很冷静又很坚决的人吧。”
“原来是姐姐型?”
“也不是,”赤西想了想,“她很温柔。”
“真名美也算输得心服了。”
赤西说:“真名美小姐也是很优秀的。”
“那你喜欢的人呢?”
“我喜欢的那个人,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存在。”
野田小姐的脸一下子通红。
“呃,您怎么了?”
野田用手捂着发烫的脸,“没有,一瞬间觉得你这样的小孩子也很帅气呢。”
“哪哪哪哪里有。”
“赤西君喜欢的人,真幸运啊。”
末了野田总结一样地说。
“我才是。”
女人自顾自的幻想着赤西憧憬对象的那种完美女性,没有注意赤西的细语。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但是赤西君这么喜欢他,为什么不告白呢?”
赤西想了挺久。
他说,因为怕失去他。
挣到第一笔工资那天赤西选了一家还算高级的餐厅请龟梨吃饭。
不用这么客气。
龟梨来的有些迟了,平时上班往后梳的头发,有那么一两缕垂在额际,显得年轻干练。
赤西挑的位置在角落。冲龟梨高高扬起了手。
“对不起,有个临时的手术。”龟梨一面拉开椅子坐下,一面微微欠身。
“没关系啦。”赤西把菜单推给龟梨。
一顿饭两个人吃的安静,赤西说了说工作时的事情。
看起来很有女人缘的立花先生。
总是爱刁难的客户。
大公司内部的争斗,反而让赤西有些困扰。
“那也没关系。”龟梨放下叉子说:“你把工作作好就行了。”
对面赤西笑了一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忙都忙不过来。”
“那些人啊,是在办公室太久,闲出来的毛病。”
龟梨说完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间。”
回来时顺便把钱结掉了一半,又嘱咐服务生不要说。
临走赤西有些惊讶地说,比我想象的便宜。
龟梨也就跟着他静静的笑。
“两个男人来餐厅吃饭有些奇怪呢。”赤西挠了挠头。
“多谢你的款待。”龟梨说。
“哪里。”
龟梨看他一眼,想说以后就不要这么客气了。
朋友之间的帮助理所当然。
但是马上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们之间,到底算是什么呢。
不冷不热,不温不火。
龟梨想起国中时候沸水煮青蛙的试验。
未免有点不祥的念头。
一旁的赤西没有注意到,兴高采烈的往前走去。
8.
“最近很少看见你啊。”
立花先生勾着赤西的后背走进电梯,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七年前进公司时也是熬业务呢。”
“那时候公司没有现在这么大的规模,每天和不同的客户打交道,真的是很烦人。”
“慢慢适应了吧?”
赤西立刻点头。
立花想了想,又说开去:“对了,你刚进公司还有传闻呢。”
赤西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什么传闻?”
“有些小子说啊,你是策略部部长走后门进来的。”
“咦?”
“可是”立花回想说,“你和部长根本就没有接触过,流言才慢慢平息。”
说着话立花上下打量赤西笑道:“而且以你小子从不外食的样子,也不像有走后门的贿赂啊。”
电梯叮的一声停住,立花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跨出门,“你先上去吧。”
赤西没来得及说什么,电梯门很快又闭合上。
被清洁阿姨擦得反光的门上,赤西久久注视着自己扭曲而僵硬的微笑。
隔了几天龟梨说,好久没联系,出去吃饭吧。
赤西心中的疑惑总算有了个询问的机会。
两个男人去了居酒屋站着喝酒,结束后按龟梨先驾车送赤西回去。
“最近工作有点起色了?”
赤西迷茫的点头。
“立花先生是个好人,我想你可以多跟他学习。”
赤西没回答,停顿了几秒,他说:“其实得到东济的面试机会,你费了很大功夫吧?”
龟梨心里一惊,旋即露出坦然的表情。
赤西说:“我不想要别人的帮助。”
“这只是举手之劳。”
“我不需要你的举手之劳。”赤西豁的抬头盯着龟梨,“我自己,也可以活下去。”
龟梨一个急刹车,轮胎刺耳的摩擦着滑过地面。
“你有没有想过活得轻松一点?”
“我不能要依靠别人而来的轻松。”
龟梨看着这个人。
他少年时就坚决如此,自尊骄傲。
哪怕过去很久,在生活中煎熬,也没有改变。
像燃烧着的一团艳红石榴,灼灼如血。
“我只是,”龟梨说:“想你过的更好些。”
“能遇见你已经很好了。”
隔了半晌,赤西静静地说道。
“我哪里需要你这样费心。”
龟梨心中骤紧,手伸出去紧紧握住赤西腕子。
“仁。”
他想要说什么,赤西转过眼,视线温柔的落在龟梨紧锁的眉头上。
“你还记得violet吗?”
“虽然味道没有变,可是制作的已经不是当年的调酒师傅了。”
哪怕再怎么相似,也找不回少年时开怀痛饮,年少轻狂的味道。
一期一会。
有一些事情。一生中只有一次机会。
转瞬即逝,再不可及。
路口红灯灭掉,信号转成绿灯。
排在后面的司机不耐烦的按响喇叭,一时间道路上更加喧闹。
龟梨低头发动车子行驶。
其实。
其实在那个时刻。
对这两个人来说,彼此都在想着,绝不能流露出悲伤。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他们是看起来绝然不同的两个生命,竟拥有同等的骄傲。
失去之前就失去。
得到之前就放弃。
把自己缩在安全位置,永不出界。
直到抵达赤西家,两个男人都一言不发。
咬紧牙关,拼死抵抗。
倘若眼泪流下来。
唯咸的液体从咬紧的嘴唇渗进嘴巴。
那是温暖的红色。
“就到这里吧。”龟梨把车停在离赤西家还有一段的距离上。
“谢谢。”
“不用客气。”
赤西打开车门要走,龟梨拦住他,手上递来一个纸袋。
“这是什么?”
“出来玩你给我付钱的那部分。”
“我不想欠你什么。”
“我也一样。”龟梨冷淡地说,“以后如果看到它们我就会难受,你不要我就扔了。”
赤西涨红了脸,把信封塞进随身的包里下车。
剩下龟梨一个人坐在车里,扭开音响。
龟梨和也是骄傲又坚硬的一个男人,稍微带点凌厉的气质。
茫茫人海,十丈红尘。
女歌手华丽的音色有些凄切的流淌起来。
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如何也开不了口挽留。
明明知道在油锅里滚生活谁也无法逃避,但就是见不得他受苦。
他在少年时代真切地爱着这个叫赤西仁的男人,那时的他们柔软得如同碧洗蓝天里,一朵自在的云。
好像还没有赏过樱花,夏天竟然快结束了。
凌晨回到家时,赤西眯起眼掏出钥匙开门,意外地看到脚边一小堆的烟蒂,借着走廊上昏暗的灯,可以想象到有人在这里等了很久,迎着夜风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燃尽了,成灰散落。
从赤西居住处的简陋楼梯间向外看,是涩谷新宿的车水马龙,繁华如织。
远处的灯光汇集成璀璨的河。
不夜城。
赤西转开门,换鞋的同时伸手按下那只从未有过留言的电话,听取是否有人打来电话。
即使心中怀着期待,但在这个房间里播放过的只是同一卷磁带苍白的沙沙声。
录音带缓缓转动,赤西一面从冰箱拎出昨天便利店卖剩的盒饭,坐在地板上马虎的吞咽。
狭小冷清的室内蓦然响起一个成熟的女声。
“您有一通新留言。”
赤西呛了一口米饭,连忙找杯子喝水。
“嘀——”
“仁,”电话传出一个金属质感的低沉男人声音,“是我。”
赤西手里的杯子应声翻倒,手按在胸口咳嗽,摔碎了的玻璃杯子,清水迅速淌了一地。
门口小山似积攒的烟蒂。
空气里还有残余的烟草味。
赤西掩住嘴颤抖,隔了好一阵的空白,电话里的人才继续说。
“我是龟梨。”
9.
那一年东京多摩川河的烟火大会格外美丽。
为了迎接访日的某国贵宾,特意点燃了几十种新种类的烟火,吸引了大批市民前去观看。
赤西和龟梨约在车站,并行往河岸走。
那次电话中龟梨约了赤西,报纸上宣传,这次是几年难见的大规模烟火大会。
沉默中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过了好一会,赤西说:“那次是我太不冷静了。”
龟梨和也侧脸,“你弟弟,是在我工作的医院治疗。”
赤西仁没有接口,好半天才说,“礼保那边,请你帮我多照看些。”
“仁。”
龟梨和也的眼睛里闪烁着脆弱的光。
他伸出手,凑近了赤西。
“仁。”
越来越近,那张美好的面孔迅速黯然。
闪到了一旁。
“走吧。”
“恩。”
这时候太阳已经渐次夕沉了,暗金色的光芒照在赤西眼睛里,天边一路卷着红色的火烧云。
龟梨忽然想到,读过芥川的小说。
夜渐渐亮了。
“龟梨君。”
“恩。”
“小时候经常重播touch吧?”
龟梨询问似的看着赤西。
“听我说下去啦。”
“好。”
你的名字是从那里来的。
“那真是个好名字。”
“恩。”
比起我的幸福,更重要的是想让你获得幸福。
“我也很喜欢小南啊。”
“恩。”
“十年才说一次么。”
“恩。”
“真不容易。”
“恩。”
“我以前的老板也是从touch取得名字。”
“恩。”
“达也。”
“恩。”
“浅仓南。”
“恩。”
停住了。
步子却继续向前走,人渐渐多了起来,女孩子身穿和服,木屐嗒嗒的走到男朋友身边。
甜蜜的互相依偎。
“找个好女人。”
“恩。”
虽然照顾礼保很辛苦。
虽然在无数个疲惫的无法入睡的夜里,赤西也曾想过。
想象有个人也会爱着他。
但是他也爱着这个人。
这个人的幸福比他的还要重要。
太爱你所以离开你。
对未来的恐惧也终于战胜不了爱。
两情相悦是多么可怕的不安。
乃至于所有的自尊都堆筑起来防御自己的软弱。
他只是不知道,他身边的这个人,也出于同样分量的爱而不敢前进一步。
龟梨眺望着远处。
“到了。”
赤西赶紧跟上去两步。
他们挤进人潮里。
和也。
不是弟弟。
不是上杉和也。
他摸索着伸出手,最后停留在几厘米的位置,缩了回去。
一声炸响,人群传出欢呼声,天幕尽头巨大的烟火腾空而起。
龟梨回过头,明明灭灭的夜色下看不太清表情,“看到了吗?”
赤西用力点头,“好漂亮。”
“据说这个时候许愿很灵的。”
身边的女生插进话来。
大概是全日本最美丽的烟火了。
热烈的灼烧,兜头兜脸的四散开来。
赤西竭力仰起头,快要熄灭的烟火种子,就好像是冲着人群浇下来,噼里啪啦的作响。
寂静。
他只觉得此时此刻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听得到多摩川河汩汩流动的水声。
还有燃烧作响的盛大焰火。
假如一直凝视烟火的话,那些烧炙了的灰烬,就仿佛落在了深潭似的眸子里。
拥挤的人群将他们挤得更加靠近,龟梨和也从后面,孩子般贴住了赤西仁二十四岁的身体。
鼻尖隔在他的肩膀。
嘴唇靠着他美好的蝴蝶骨。
手圈起来。
他身上还带着龟梨和也少年时,曾让他感到目眩的触感。
龟梨和也与赤西仁,他们距离最近的时候,也不过是这一刻在烟火大会中,熙攘人群里假装靠近的一次拥抱。
享受着世间的幸福。
只有这一次。
“再见。”
最后龟梨俯在赤西后背耳语。
赤西仰着头,一动不动,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直到走远了,龟梨和也转过身,已经看不到人群中赤西的身影了。
他抬起头,烟火点亮了整个夏日的夜空,释放着逼人而绝望的灿烂。
据说这里是全日本最好看的烟火表演。
他往前一直走,发动汽车。
驶出一段距离,仍然听得到多摩川河边嘭嘭的烟火,窜上天空,开出花朵。
就算全日本最美的烟火,也比不上你的笑颜。
你不知道。
10.
龟梨升上副教授的那年冬天。
开车回家经过银座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雪。不经意就看到路边匆忙奔跑的人群里有个男人正慢吞吞的往前走。
在纷纷扬扬的白雪中男人十分显眼,瘦巴巴的身材,头发淋湿了贴着线条柔软的脸颊,龟梨心中一跳,摇下车窗喊了声,“赤西?”
那男人循着声音,迟钝而缓慢的扭过头。
不知为什么剩下他一个人,有点站不稳的样子。
“上来吧!”
男人似乎花了几秒钟理解意思,歪了歪头,露出天真的笑容,竟认了出来说:“龟梨君?”
“是啊,我送你。”
“这么晚了,车子也不好走吧。”
赤西坐上车后,一副抱歉的表情。
龟梨闻到一股明显的酒气。
“没有的事。”
“真是太麻烦你了,龟梨君。”
雪片啪哒啪哒的落下,静静的车厢里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微末的有些暧昧。
赤西不自然的瞪圆了眼睛,看着窗外,有点找不到焦距的样子。
绕过几条路,最后抵达赤西居住的老式公寓楼下,走廊间一盏壁灯发出一点摇摇欲坠的光来。
从前送过他回家很多次,记在心里,分外熟悉的路线。
“我到了。”
“嗯。”龟梨探过身,从赤西前面的抽屉里翻找雨伞。
他的呼吸和他的重叠在一起,此起彼伏。
赤西整张脸烧红了,揪紧了衣角。
“龟,龟梨君?”
龟梨把折叠伞塞进赤西手里,“别挨淋着凉了。”
赤西脸通红,打开门往下走“晚安。”
龟梨立刻起身追出去,一把从后面拦住赤西。
“你发烧了?”
“没有,睡一晚上就好了。”
龟梨皱紧了眉头。
赤西挥了挥手,把龟梨往车的方向推回去。
“我没事。”那手上力气挺大。
龟梨反手抓住他,“我陪你上去。”
“不要!”
赤西不知道晚上喝了些什么,酒劲似乎这才反上来,趔趄了两下,龟梨无奈扶住他,一步一步拖上楼。
男人迷迷糊糊的搭在他身上,即使看起来他没有喝太多,但因为高烧和酒精才变得神志恍惚,力气一点一点流失了。
龟梨喂给他吃了醒酒药和蜂蜜,又熬上粥从厨房出来,客厅只开了一盏橙色的落地灯,赤西正软绵绵的趴在沙发边上愣神,眼睛湿漉漉的。
“先别睡了,我给你擦擦。”
男人呼噜呼噜的笑,点了点头,任由龟梨费劲把他架到浴室。
同龟梨想象的一样,赤西脱下衣服,还是年轻的模子,白皙肤色,淡淡的透一股光泽,长手长脚,精致的少年似的身体。
龟梨扭开花洒绞了毛巾蹲在赤西身前,热毛巾擦过他的身体,赤西闭着眼很舒服的哼了一声。
龟梨顿了一下,就着这个姿势,赤西坐在上方,热乎乎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青年清澈的睫毛在浴室的灯下微微颤抖,睡梦里似乎看到了什么,眉头锁着,龟梨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轻轻落在他额头下,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存在,手指一下一下抚过赤西的眉心,动作轻柔,就像在触碰一只透明而脆弱的卵。
就像在抚摸世上无双的珍宝。
“和也。”
赤西蓦然睁开眼睛,小鹿般的瞳孔清透见底。
他们在花洒的沙沙声中静静的对视。
龟梨和也愕然怔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上下不是。
赤西不太清醒,似是而非的咧嘴笑了一下,又闭起眼睛,沉酣睡去。
过了许久龟梨才回过神来,蹲着身草草将赤西包进浴衣,脸上缓缓浮出一丝笑意,刚站起来,脚下支撑不住,一个踉跄歪倒在花洒前,细密的水珠立即纷扬淋了下来。
2002年的世界杯是在日本举行的,那一年整个东京都浸泡在啤酒和狂欢里。
2006年。
接下来是曾经觉得很遥远的2010年。
世界大毁灭的预言始终没有印证。
赤西仁独自坐在天台上。
风很大,吹得视线跟着摇摇欲坠。
赤西仁侧着身躺下,这样城市就颠倒过来,失去次序。
他时常幻想世界毁灭。
整个城市的下陷,天崩地裂,乌云蔽日。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被深深地掩埋地底。
然后。
没有然后了。
他坐直了,回过神来苦笑。
他没有搬离这座能眺望陆离夜景的旧楼。
前面的高层大厦却一次次被推倒重建。
再推倒。
修建起更高更现代的大厦。
过些时日,再次推倒。
上了年纪的房东拎着烧酒坐在他旁边。
他经常说,以前没有那些大楼的时候,这个地方。
能看到海。
赤西就想起自己十八岁时微风经过的窗口。
夏天的树木仿佛来年不会再绿了一般,疯狂的生长。
他的桌洞里塞了一本看不明白的棒球周刊。
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
赤西仁二十七岁的那一年。
说到这个总有点时间虚度的恐怖。
赤西礼保在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只过了四十六个小时,又陷入了无尽的睡眠。
而这一次,是真的无尽了。
在他仅有的清醒中,他拉着赤西仁的手困难地说。
“哥哥。”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龟梨得到消息匆忙赶到,赤西正坐在礼保曾经沉睡的病床发呆。
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青年苍白的一张面孔,不见一丝血色。
透明般的,凄哀的美,仿佛凋谢了。
龟梨踌躇了几秒钟,转过身,用尽气力缓慢的走回办公室。
“龟梨医生?”
龟梨和也低着头洗手,不住地搓洗的发红了。
“龟梨医生?”护士长小心翼翼的拍拍他。
龟梨猛地抬起头,狭长眼睛通红。
“什么事?”
“有,有手术。”护士长指指钟表,“是四十分钟以后。”
龟梨和也闭了闭眼,再睁开已经冷却如常。
“我这就去准备。”
窗外那株火红的石榴花,早已因为改造医院移去了未知的花园。
往后的日子还那样漫长,可是赤西总觉得,自己是和弟弟一起死去了。
他这一生,动辄痛苦都没有放声大哭过。
只有那一天,折磨人的送葬。
龟梨来的很早,一进门就握住赤西的手,一脸苍白。
鞠躬。
再鞠躬。
掩饰不住的担心。起来后站在了赤西身边。
赤西推推他。
“后面都是人呢。”
龟梨瞥了一眼,想伸手握住赤西的手。
男人隐忍的说,谢谢。
转过脸,应付他人。
龟梨杵在原地,除了朋友,他也没有别的资格进行家属的答礼。
龟梨和也,也不过是宾客中一人。
在那一天,送走寥寥的宾客后,只剩下赤西一个人,守着寂寞的灵堂。
他有一种虚幻的飘浮感。
赤西跪在父母的照片前,眼泪无声无息的淌下来。
再然后,忍不住嚎啕大哭。
像极了委屈的孩子。
倘若世事不是那样弄人,我们大约也不会辜负彼此。
三十二岁的生日那天回家,龟梨收到了赤西仁寄来的卡片。
他们始终保持着奇怪而微妙的联系。
通电话,有时甚至出来吃饭。
赤西的弟弟去世后,生活虽然一成不变,窘况却改善了许多。
他读了夜间大学,在东济的工作也得到了上司的认可。
感冒时龟梨会给赤西送去进口的特效药,赤西还曾经把东济新出的化妆品带给龟梨的女朋友。
女朋友。
每次龟梨早晨醒过来看到身旁女人幸福的睡颜,心中总会一片平静。
气质和脸庞都没有一点相似。
哪里吸引了自己呢。龟梨伸出手,拢起女人眼角的碎发。
与赤西仁对称的位置,隐约有一颗浅色的泪痣。
看上去同那个人一样温柔。
他轻轻地抚摸那颗相似的痣。
女人睁开眼睛,看清是龟梨。
笑了一下。
“生日快乐。”
龟梨俯身吻她的脸颊,奇异的暖。
是那天吃早饭时,女朋友从信箱取了信件递给龟梨。
幸せになってよ
同往年一样的祝福。
叹一口气,把那张贺卡放进柜子,连同十几年来赤西固定寄来的卡片。
“怎么了?”女朋友见返回餐桌的龟梨沉默不语,把牛奶推到他面前。
“晚上不要做饭了。”
女人抬起头,有点惊讶的点头。
那天晚上龟梨选了一家高级的餐厅,从顶楼可以俯视美丽的东京湾。
黑色的海面如同寂静的夜。
“今年有没有礼物送给我?”
女人放下叉子笑,“孩子似的。”
龟梨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和也?”
龟梨腾出一只手从口袋拿出那枚买了许久的戒指。
克拉够足,品质优异的香槟钻。
“请你嫁给我。”
很快三十五岁。
龟梨给赤西打电话。
“再过几年就升上教授了。”
“嗯。”
龟梨一面打电话一面抚摸挂在墙上一张裱起来的风景像。
暮春时节,阴沉了几天的天空放晴了。
阳光毫不犹豫地照射进屋子,赤西仁靠在墙壁听电话。
一寸一寸移动的光与影。
黑色头发。微微忧郁的眉心。鼻尖。
一路牵扯出轻金色的曲线。
“以后我们可以回老家钓鱼什么的。”
“也不错。”
那边龟梨的手指慢慢移动。
土壤。
“据说现在开发了旅游区。”
“是吗?”
枝脉。
“你记得当时你抽奖的那个温泉旅游?”
“谁像你,几十年的事情还记挂着。”
茂密的绿叶。
“你不也记得?”
“是啊是啊,怎么了?”
细细的脉络,流淌着叶绿素。
“抽中了的女人因为没有人能陪她去,把票卖了。”
“真灵通的消息。”
“如果当时真抽中了能找谁一起去啊?”
足够相信。
足够亲密。
足够勇敢。
分享生命和幸福。
手指停下了。
指尖按在照片上火红的,烧着了的石榴花瓣。
隔着玻璃片,都仿佛感觉得到那鲜明的热度。
“你女儿叫什么?”
那边赤西转了话题。
“南。”
赤西低低的笑,“龟梨南?真难听啊。”
“她总是抗议。”
“所以我才不要养孩子。”
“某人以前可是最喜欢孩子。”龟梨吐糟。
“你养着不是。”
“那是我的女儿”
“南可是我的养女。”
“对,南也是你的女儿。”
随即两个人分别挂掉电话。
赤西仁挪到栏杆边上,逐渐西沉的太阳,光线柔软而伤感。
春深正似海。
龟梨凝视那张在京都拍到的千叶石榴。
心里觉得怅然。
他说找个好女人,后来他真的结婚了。
婚礼那天赤西没有来,提前送来了一瓶调好灌制的violet。
谁也比不上的心意。
妻子带着女儿购物回来,小南一把从后面抱住龟梨。
“爸爸!你在想什么?”
龟梨和也弯下腰,搂住女儿柔软的身体,蹭了蹭她粉嘟嘟的脸。
“爸爸在想你。”
“你。”
永远听不到的回答。
他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出少年时代的赤西仁。
飞扬跳脱,光彩照人。
那些年,遥遥的回过头去,期间暗涌无数,也终于都被岁月抹平。
那里原是什么也没有的。
再见。
再见
假如有做梦的权利。
幻想那是一个梦。
夏日。
海。
石榴花。
雨。
烟火。
考卷。
球场。
会寂寞的路灯。
Violet。
龟梨和也。
赤西仁。
爱。
梦。
永不结束的盛夏。
他没有听到赤西的回答。
也无从得知那一刻,赤西仁在烟火下默许的愿望。
在时光细碎的瞬间中紧紧拥抱。
我不想再次和你分离了。
一起走。
一起飞。
请让我们相爱。
请告诉我永远。
请紧紧拥抱我。
请带我走。
你说好不好,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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