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归路满尘埃 ...

  •   四

      第三天。

      这一天,围猎正式开始。

      我从小就学习骑射,谈不上精于此道,勉强可以应付一番。于是换了行猎的衣袍,骑着自己的枣红马,跟着大队人马出猎去了。

      今天的太阳格外艳红。红日辉映之下,山峦披着一身轻纱,银光四射,云游雾荡间令琼瑶失色。满山积雪似乎也染上了血色,壮美异常。遥远的天边,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渐渐近了。原来是一只孤独的雄鹰,缓缓地翱翔而过。

      “塔娜,你过来!”

      遥遥地,摄政王冲我招呼道。

      我策马向前,簇拥他的侍卫们纷纷让出一条道路让我通行。在经过他身边时,我勒住马缰停下,“王上有何吩咐?”

      他从身侧的撒袋中取出一柄样式质朴的小刀,鲨鱼皮刀鞘,镶珠刀柄。他将小刀递给我,“来,拿着它防身。”

      我看着这把还不到一尺长的刀子,哑然失笑,猎场周围戒备森严,又没有什么刺客,我用得着它吗?要是用它防猛兽,恐怕我有九条命也要丢光了。

      “不要小看它,关键时刻兴许就用着了。”

      围猎到半途中,一头巨大的黑熊被驱赶出来,吼叫着到处乱撞。包围圈边缘的士卒故意留出一个缺口,放它朝南边逃生。熊刚一逃出,正好迎头撞见了在王公贵族们簇拥之下的摄政王。

      我立马在不远处,侧脸打量着他看。只见他挽弓在手,悠悠地等着黑熊朝自己马前冲来。只剩下三四丈距离时,他搭箭在弦,弓开满月,羽箭离弦而出。

      这箭正中黑熊右眼,深深钻了进去。黑熊一声震彻山林的痛嚎,双爪乱舞。

      他催马朝黑熊侧面冲刺而去。狂怒之下的黑熊直起庞大的身躯来“嗷”地一声,朝他按去。他拨转马头,猛地一个侧转,避过了这个雷霆一击。
      这一瞬间,我险些叫出声来。

      他策马跑过一段路后,绰起长枪,再次调头,催马从反方向迎着黑熊冲来。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忽然单手持枪,瞄准黑熊的胸膛一枪笔直地刺下。枪头毫不费力地刺入厚厚的毛皮,入肉断骨,“噗嗤”一声,长枪竟将黑熊庞大的身躯穿了个通透。

      黑熊惨嚎数声,砰然倒地,砸起了层层混合着鲜红血色的雪雾。

      众人齐声欢呼喝彩。他翻身下马,抽出腰间佩刀,大步朝黑熊走来,打算一刀割断它的喉管。

      挣扎已经微弱下去的黑熊突然一挣跃起,挥舞着巨大的前掌,吼叫着朝他挥来。

      我大吃一惊,“小心!”

      大家被吓了一跳,齐声惊呼,侍卫们一齐拔腿朝那边冲去。

      他侧身一避,堪堪避过了黑熊的掌风。就在黑熊一个扑空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他已伸出右手,牢牢抓住插在那黑熊眼眶的箭矢,猛力向下插去。

      “ 嗷……”黑熊的惨嚎传遍整个山林,仰面朝后倒去。

      他臂力惊人,借着下坠之势,将箭深深插入黑熊的脑际,顺势将黑熊硬生生地掀翻。在箭头即将触碰到黑熊的后脑颅骨之时,攥着箭杆在里面转圈搅动。它挣扎片刻,不再动弹了。

      他还刀入鞘,抬脚踏在黑熊的尸体上,拔出长枪随手丢弃。直到这时,目瞪口呆的众人才反应过来,为他欢呼喝彩。

      他回来之后,注意到我盯着他的视线,于是颇具玩味地冲我问道:“刚才我听到有个女人吓得惊叫,不会就是你吧?”

      我有点羞赧,否认了,“不是。”

      他并不戳穿我的谎言,爽朗大笑,“就是,草原上长大的女儿,哪里有那么胆小的?”说罢,下场行猎去了。

      我一直魂不守舍地遥望着他,看着他在围场里驰骋纵横的身姿,看着他娴熟的箭术。额吉给我讲的故事里,那位带领十万人马征战的大将军,恐怕也没有他这般勇武吧?

      五

      第四天。

      “格格,摄政王叫您过去。”

      黄昏时分,一个侍女站在我的帐外,恭恭敬敬地禀告道。我并没有犹豫,稍事梳妆,随她去了。

      她皮肤白皙,眉目如画,看上去倒像是关内的汉人。我随口问道:“你是汉人吗?”

      “奴婢不是汉人,奴婢是满人。”她转过身来,低眉顺眼地答道。只不过,她的目光在我的腰间突然停滞住了,似乎有点惊讶。

      我低头看看,原来她盯着的是昨天摄政王送给我的那柄小刀。“怎么了?”

      她不像其他侍女那样,在主子面前唯唯诺诺,连声大气都不敢喘,而是直接回答道:“这把小刀非比寻常,是当年太祖皇帝的遗物,王上一直很珍视它,随身带了好些年。现在赏给了格格,可见王上对格格的一片心意。”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刀鞘,原来如此。表面上,我满不在乎地笑道:“呵,你知道的倒是多,想必是摄政王跟前最得宠的奴才吧?”

      她的神色有了些慌张和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我已看明白了,她应该不是普通的侍女。我曾几次看到阿布将手伸向侍女的胸部,又或者搂着她们钻进毡房。我和额吉说到这个,她总是一脸木然,好像早已习惯了。

      我的心里有点不舒服,说不清楚为什么。

      他坐在豪华而庞大的帐殿里,与前几天的容光焕发相比,显得有些落寞。见我来了,他笑了笑,摆手示意我坐下。

      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大喇喇地盯着他瞧。我不明白我阿布和那些王公贵族们为何一个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好像很怕他似的。其实,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一个神采卓然,有一双漂亮眼睛的男人罢了。

      “还没用过晚膳吧?”

      “吃过了。”我这不是客气,而是实在不饿。

      侍女端上一个巨大的镀金盘子,里面放了烹饪精美的食物,我看了看,是蜜汁熊掌。虽然我在科尔沁时吃过,但做得这么精致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吃吧,在我这里不要拘束。”

      我用牙著夹起一块尝了尝,果然,味道要比以前吃的那些更好。京城带来的御厨,手艺的确不一样。

      “你想不想去北京?”他注视着我,问道。

      我放下筷子,毫不避缩地和他四目相对,故意反问道:“去北京干嘛,住在您的王府里,做您的女人吗?”

      他的脸颊居然浮起了淡淡的红晕,险些被我噎住。

      我得意地笑了起来,堂堂摄政王也能被我一下子问住,亏阿布他们还那么怕他。

      他愣怔片刻,目光中有了点钦佩的意味,“唉,我真是老了,被你这个小丫头一句话堵住了。”

      我望着他光洁的额头,还有眼角,没有半点衰老的痕迹。“您又不老,何必这样说。”

      “就算真的不老,也没用,我那皇帝侄儿,整天在后宫里嚷嚷着要亲政呢。”他无奈道。

      “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叫他管那么大的国家,还不得乱了套?”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但我觉得,一个国家理应是有能力的人当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到大殿上瞎折腾的。

      摄政王若有所思了片刻,微笑道:“你还小,不懂这个。”

      没错,我的确不懂,所以我不再多问。

      似乎我的到来,令他的心情好了许多,他给我讲了不少他小时候的趣事,讲了他几次去蒙古征战时的见闻,讲了北京的风土人情……他讲着这些的时候,我一直静静地听着,仿佛我额吉就在眼前,我很想像趴在额吉膝头上一样,趴在他的怀里。不知道他的手,他的怀抱,是不是也那样温暖。

      渐渐地,我的眼眶湿润了,有种温热的液体在里面积蓄,盈盈晃动着,将周围的烛光倒映进去,莹莹闪闪的。

      他愕然了,“塔娜,你怎么哭了?”说着,伸手过来帮我擦拭着泪水。果然,他的手指很温暖,好像和煦的春风,吹拂在我的脸上。

      我索性趴在他的膝头,强忍着泪水,笑问道:“我想念额吉了。您呢,您也想念过您的额么吗?”

      他久久不语,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我的鬓发,温柔而怜惜。

      帐外北风呼啸,帐内温暖如春。灯烛摇曳着,忽明忽暗。周围格外宁静,以至于能听到烛花爆裂的轻微响声。

      我闭上眼睛,环住他的腰,在他的怀里无声地流泪。

      六

      第十天。

      这是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时候,他出事了。据说是狩猎时候不慎坠马,本来仅仅伤了膝盖,却因为医治失当导致病情加重。

      我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失魂落魄般地赶去。不过,我那时候没想到他会死,他还不老,他看起来那样的自信,那样的英武,就像巍峨的山脉,横亘于草原之上,永远也不会消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将“死亡”两字,和他联系到一起。

      “格格,王上要见您。”

      还是那名侍女,从内帐里出来,脸上有些残留的泪痕,仍保持着勉强的镇定。

      我来到他的床前,跪了下来。

      他的脸色很难看,苍白得好像帐外的霜雪。我等了好久,也不见他说话,抬头看看,他睁着眼睛,注视着床帏,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我进来。

      “王上,您不是要带我去北京吗?现在为什么不理我?”我忍了又忍,还是哽咽起来。

      良久,他缓缓说道:“我跟你阿布说了,让你,做大清的皇后。”

      我震惊不已,本能地想要拒绝。只是看到他现在的状况,终究还是于心不忍。

      他吃力地伸出手来,抚摸着我的脸颊,断断续续地说道:“以后,你不要任性。更不能,跟皇帝提起,提起和我相关的事情……你还年轻,不必留恋过去的事情。对得起自己,就,就可以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和皇帝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隐秘和矛盾,我一无所知。

      “为什么?”

      他苦笑道:“因为,属于我的时候,就要过去了。你记住,一定要随波逐流,不可,不可与皇帝和太后对着干……你若是吃了亏,就再没人能帮你了。”

      说完这些之后,他闭上眼睛,呼吸越发微弱,好久也不见动静。

      我哽咽出声,泪水大滴大滴掉落。我是多么希望,这仅仅是一个看起来很真实的噩梦,只要醒来,一切又美好起来。

      许久,他睁开眼来,用那双明澈如湖水的眼睛望着我,低低地说道:“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什么歌?”

      “你喜欢唱什么,就唱什么吧。”

      我握住他的手,试图留住那一点点流逝的温暖。我用颤抖的嗓音,为他唱了一曲长调,那是额吉曾经唱给我听的,《丁赫尔扎布》。

      “我当上了蒙古骑兵的万户长,是一个大将军呀。领十万大军打仗的都督元帅,是您的儿子啊。我从一千匹骏马中挑选出来的黄骠马,让它回归草原吧。我深深爱过的媳妇,让她改嫁吧。”

      透过朦胧的泪水,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绝美的草原画卷:

      他骑着黄骠马,将我揽在怀里,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徜徉。远远地,出现了洁白的毡房。我的额吉,准备了热腾腾的奶茶,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等我回去,继续给我讲那些勇士的故事,

      ……

      七

      十年后。

      我坐在冷宫里,早已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是一个皇帝多年不来临幸的妃子。皇帝将我废黜时,给我了个称号,“静”。似乎,他希望我安静地闭上嘴巴,不再嘲笑他的无能,他的色厉内荏。

      这位可笑而又可悲的皇帝,曾经处心积虑地想要亲政。为此,他不惜抛却亲情,将他过世的叔叔折腾到身败名裂。不但如此,还掘开了陵墓,鞭尸扬灰。

      我被迫嫁给了这个狂人。我既没有厚颜迎合,也没有寻死觅活。我处处忤逆他,直到他把我打入冷宫。不过,我还是要有滋有味地活着,看着他走向毁灭的那一天。

      这一天,我坐在庭院里,抚摸着当年摄政王给我的那柄小刀。想象着他也曾经这样抚摸着,我的心中就溢满了温馨,浅浅而笑。

      一个人站在我面前,眼神冷厉。

      我仍然稳稳地坐着,继续抚摸着刀鞘,“皇上来了,想到我这个祸害没除,始终还是安不下心来吧。”

      皇帝最宠爱的董鄂妃,在一个月前死了,据说是天花。不过我很清楚,是我的姑母,也就是现在的圣母皇太后,决定了她和她儿子的命运。即使,那个孩子出生才几个月。

      皇帝自以为能控制一切,可笑的是,他现在终于发现,他连他的女人和儿子都保护不了。

      “你也知道你罪孽深重?”他冷笑道。

      “当然。只不过,我还比不过一个人,起码我没有祸害、连累任何人。”我慢悠悠地说道。“听说那个人半夜里,经常惊叫着醒来,吓得浑身大汗。想来,是他叔叔、伯伯、还有一干兄弟子侄们,半夜里来探望他了吧。”

      皇帝攥了攥拳头,忍耐着没有发作,“你还是惦记那人,你怎么不去追随他?”

      “人总是要死的,早晚的事情。只不过,我想看看,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我盈盈地笑着,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评价道:“你不承认也没有用。他比你高,比你英俊,骑马比你好……你没有一个地方能及得上他。所以你着急了,害怕了,想要证明你的存在,用你的疯狂。”

      他一巴掌掴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嘴巴里有种腥咸的液体,迅速渗出。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得意。“对了,你那位爱妃,明天就要火葬了吧?你最好多找点人看着,烧的时候小心点,省得天冷风大,把那灰扬起来,飞得满京城都是。就像那人的骨灰一样,乘着风儿,飞到紫禁城,飞到乾清宫,落到你的茶杯里。你把它喝下肚,它就流遍你全身,渗透到你的血里,附着在你的骨头上……扎得你,坐立不安。”

      皇帝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最终,他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绝望吼叫,转身去了。

      八

      一年后,皇帝死了,也是天花,据说死状可怖。

      阿布过世后,叔叔将我接回了科尔沁,我回到了久违的故乡,久违的草原。和十年前我在他病榻前所幻想的一样,额吉站在毡房前,眼睛里充满久别重逢的喜悦。

      只不过,我是一个人回来的,没有他。

      我孤零零地一个人,骑在黄骠马上,感受着春风拂面,好像他的手,在温柔地抚摸着我;我腰里挂了他给我的那柄小刀,好像他正用湖水般明澈的眼睛望着我,将小刀递到我手里。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