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阳光还记得》十字DX

1、一

　　陈延有些恍惚,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又是在干嘛,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一些蒙昧幽暗的画面,像是折射着月光的水面褶子,又像是老式电视机 “嗞嗞”跳格错乱的画面,搅得他心神不宁.他扶了扶额,整齐梳至脑后的头发飘下来两根,模模糊糊地反射着金光.
　　原来是白天啊.
　　“啊!”陈延猛然醒过神来,对,白天,他在干什么来着?早上策划部的高胖子告诉他要开新季度产品营销总额计划的例会,现在大概十点了吧,没错,自己正坐在会议室里,耳边是部长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规划陈词,怎么这个点人就有点犯困呢?陈延伸手捏了把大腿,顿时清醒不少.
　　“延子,老实交代,昨儿晚跟嫂子爽去了吧,看纵欲过度成这样.|旁边的李克源拉开嘴角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手里仍不停地忙活.陈延凑近一看,这小子正在会议笔记上画美少女,此时正在勾勒胸部线条,由于是圆珠笔,线条挤成一团,活脱脱一个F罩杯. “去你妈的,老子昨晚跟谁斗地主来着,赢了哥哥几张老人头,现在就在这儿一个人屁颠屁颠地境界升华,呆会儿我把你这工作笔记复印个几百张,各个部门发一堆,看你还敢不敢叫.”陈延顺了口气,刚想掏出烟,却突然想起这是开会,又悻悻地把手从西装内侧缩了回来.
　　“别介,陈哥,开个玩笑嘛,我知道你才发工资,小半就支援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了,有情绪是正常的,不过您谁啊,拿几张票子为人民新生活添瓦铺路那是荣耀,就别郁闷了.唉,你看看,这胸是不是再大点?” “大你妈个鬼,就知道胸胸胸,这么喜欢自个儿隆一个去.老子铺你的新生活道路可窝火了点,改天你不得请哥哥我喝一顿……我说这真他妈见鬼,都这时候了这鸟会怎么还没开完,还让不让人吃饭哪.”陈延和李克源坐在角落,本来不甚引人注目,但刚刚一句声音大了些,对面有几个不认识的抬头瞪了他俩几眼,陈延就乖乖闭了嘴.
　　唉……陈延看了看部长手中的稿子,足足剩下三篇没翻,估计中午又只能在公司叫盒饭了.其实挺没劲的,陈延盯着回形会桌中间的鲜花,把右手的骨头捏得嘎嘣作响.想想他在公司里不过才呆三年,愣是凭着连续三个季度销售额全胜才有机会坐在这里听报告,本以为是多有建设性的内容,看来也不过是些套话推说.他一个跑营销的,莫名其妙就被分到了产品设计这块,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坐在策划部开会,简直混乱到令他头痛.陈延可不高兴公司对他的 “提拔”,他现在最大的工作动力就是能调回原职,为了这事,陈延没少跑,东说西揽的,全都不把他当回事.也是,别人确实觉得陈延费解,跑营销,风吹日晒,薪水又低,人家都挣破头皮往上跑,想着坐办公室呢,可陈延呢,实现了群众的梦想,屁股却坐不住,身在办公室心在艳阳天,天天都巴不得跟世界亲密接触,怎么叫上面那些忙人搭理他那扭曲心态,结果陈延跑得越多,别人越是嫌烦,几个来回,倒没人搭理他了.
　　可以前陈延不这样,他应届优秀毕业生,奖状证书一大摞,在那个草长莺飞的荡漾年代,那也是有一颗正常的想往上窜的野心.可他刚毕业那会儿,怀揣这跟所有大学生一样浪漫而勃发的心敲开一家家应聘公司的大门,得到的却总是揪心的结果.一年下来,人倒混油滑了,对社会美好的期待也带了些沧桑色彩.他这颗致力报效祖国的心在一次次地泡冷水以后,淡定得不成样子,觉得人生啊,啥是人生,就是进门然后被请出门的循环论证.结果后来时来运转,有一家小企业还是相中了他,他淡定地跑去上班,淡定地工作,下班,睡觉……但还是没彻底淡定住,小心脏挣破桎梏,重见温暖……没错,他恋爱了.
　　对方是个姓万的女孩儿,小巧玲珑的,腼腆得厉害,一口一个 “延延哥”,叫得他鸡皮疙瘩跟感动都潮水似的往外涌.陈延那阵舒坦得厉害,有工作,有女友,上顶晴天下踩黄土,人特踏实,跟单位同事关系都还不错.结果才温暖了一个冬季,他那乖巧女友就背着他跟别人好上了.本来这种人际流动很正常,陈延觉得万家妹妹要先跟他分了再去拥抱第二春能理解,最不靠谱的是那小丫头竟脚踏两条船还开得顺风顺水,歪都不歪一下,心理素质之剽悍,掌舵技术之非凡.在他上班第四个月,陈延跟万小姐的另一条船狭路相逢,俩人高中同学,还挺熟,当年小抄一同被逮进教导处接受再教育,后来就是穿一条裤衩的兄弟了.大学各分东西,想不到数年之后在同一个公司工作,倒也是缘分.陈延一激动,在给经理宋文件时故意耽搁了阵儿,跟老友叙旧,就扯到了自个儿女友.但对方更激动,说自己女友也姓万,还……两人越听越不对劲,一对照,就知道俩大男人被一妞儿耍了.陈延那阵没票子,但脸蛋儿不错,算个小帅哥.他那同学早年下海,现在捞了点钱,大小是个部门经理,但混人群里就出不来那一型.陈延缓过劲儿了,别人是财色双捞两不误,两边都有心理依靠,这才是高人.他那同学叹了几口气后,宽宏大量决定不予以计较,不就多散俩钱儿么,买个教训,值.但陈延不同,他付出的是真感情,还是初恋呢,不带这么玩票性质的,他不服.当机立断,陈延将资料全塞给同学,自个儿撸了袖子就找女友算账.大吵一架后,两人不欢而散.而那迟迟没交到经理手上的资料,他那同学也不知道给谁,打探半天,贻误军机,处分还算陈延头上.陈延那阵够悲催了,办公室八卦却总拿他开涮,陈延想我当年的对你们够本儿现在倒没个安慰我的,顿觉世态炎凉,人际关系比一夜情更不靠谱,便草草写了辞职信走了个干净.
　　消沉了一阵陈延还是勇敢地站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工作,他换了好几家,都觉得不满意,特别是人际关系越来越搅不清楚,烦躁得厉害,后来病急乱投医,到一家大公司营销部应聘,正巧那阵部门缺人,也没管陈延专业就直接招了.陈延这才明白柳暗花明的深刻含义,于是发愤攻读营销策略,努力工作,愣把自个儿当蜡烛,要燃烧得轰轰烈烈以照亮社会,坚持 “跑死自己也绝不拖累公司”的准雷锋原则.业绩蹿得比物价更猛.陈延干顺手了,这又不用呆在办公室里看人脸色,又可以跟客户混吃混喝,结束了还有公费游乐,养他跟养猪一样快乐.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现在看工作这张老情人的脸,觉得她真是好透了,恨不得天天趴上去啵两口以感谢苍天的多情.陈延安定了,急于跟过去那个二缺自我道别,便再度开了恋情.这次是一个开朗漂亮的姑娘,叫杨蕊,目前正打得火热.
　　但陈延这一遭下来,还是跟过去有很大不同,最主要的改变就是爱混陌生人了.他不太乐意一天到晚呆在熟面孔里,估计前事有后遗症,他总觉得这些人冷不丁就要戳你一下,心虚得厉害.但如果是跑客户倒没啥顾虑,他照样乐得哈哈,吃得起劲.总的来说,陈延的交际网就是知己没几个,朋友遍天下.但他没觉得啥不好,说白了,这人就是虚伪了.但国家法律允许他虚伪,没有跟陈延的道德底线相接触,所以生活还是照样生,照样活.
　　回顾玩完前尘往事,陈延觉得现在把自己调离营销部真是组织的重大失策.他看看部长正在念最后一篇稿子,顿觉来了精神,推醒了正在梦乡徜徉的李克源,哥儿俩准备闪人.
　　“嗯,以上就是本季度大体安排.这次我们推出的新产品至关重要,是公司耗时两年,花费大量人力,财力在上面,所以,对于产品的外包装实际,这次上面是极为看重.我们已经有联系一些创意涉及工作组,其中不乏优秀的专业人员.但有不少新人,也是潜力股......嗯……陈延,最近有个M.S.Rosebud创意室就交给你负责了,公司有看过他们以前的作品,还不错,希望你多出点儿力,跟他们合计合计,拿出点成绩.”
　　部长又分配了好几个人的任务,但陈延没怎么在意.他挠了挠头,冷笑了一声.什么把自己调到策划部,还不是当个跑腿的使,搞得多冠冕堂皇……
　　算了,好好完成这次工作,再邀功调回营销部好了.

　　跟李克源走出公司大门,陈延才想起要抽支烟,结果一摸兜,空了.李克源也没有,刚想说去买,又被他女朋友一个电话催走了,陈延只好自力更生到街转角的便利店去.
　　夏天的风有些潮,太阳也懒洋洋的,光线从树梢上划过,堆积在油绿的叶片上,软软地滑落下来,打在肩膀处,有点暖,又有点躁.
　　陈延哼着《洪湖赤卫队》跨过街角,猛地撞上了一个人.
　　那一瞬间,青草的香味混着夏日的风滑进了肺里.
　　“啊,对不起.”陈延倒退两步,揉揉额头,想他一米七八的各自都只能磕人下巴,对方还真是高得可以.
　　“没事,倒是你,还好吧?”对方的声音轻快干净,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爽朗.陈延抬头,看见了他.

　　——我不相信一个人的什么部位可以给人深刻好感,又不是小说,文艺个屁.
　　——但为什么,那么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个人,全是他黑色晶亮的眼睛,有那个夏天的阳光,青草和温柔?
　　——满满的.
　　——满得心都盛不下,叫嚣着眼里出去了,满满的都是他的味道,他的眉眼,他的笑容,他的独一无二.
　　——那个夏天,全是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