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相随》阿鹂

7、第七章

　　“平心而论，玉苓你觉着子秋他可靠么？”晨起梳妆时，正对镜点唇的蔓吟忽然这样问道。
　　“恩。”我不假思索点了点头，粉扑寻上她脸颊，将其适才没有搽匀之处，细细傅好。
　　“呵呵。”蔓吟轻笑两声，嗓子裹了蜜糖般，又问，“那么，可会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对象？”

　　我无奈，扭头望住她镜中秀美的容颜，戏谑道：“小姐不是早已决定非林公子莫属？现在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蔓吟俏脸一粉，羞煞，索性将指腹残留的胭脂涂到我脸上，佯装恼怒道：“坏丫头大清早便敢调侃你家小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言罢凶神恶煞朝我扑来。

　　“诶疼、疼啊，小姐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饶了我吧……”躲闪不及被她掐住脸，我吃痛，惨呼连连。
　　蹂躏须臾，她方松开魔爪，故作悻悻然，“看下回还敢不敢了。”
　　“不敢，玉苓知错了。”我昧着良心咕哝。说来也怪，最近她也没服用什么灵丹妙药，怎自康复，气力便与日俱增？
　　莫非林子秋，暗地里给她施了法？
　　我纳闷。瞅着梳妆匣里橘、杏两色腮红，有些犯愁。

　　“就这个了。”蔓吟选了杏色，照着铜镜，自己忙活起来。我走到一旁打开楠木衣箱，挑了套藕色秀裳抖了开来。后方遂传来她探究的声音：“玉苓呀，你对林子昭印象如何？”
　　我拉下脸，冷冷道：“奇差。”

　　蔓吟“哧”的失笑，好声规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不过一场意外，事后你也没染风寒不是？况且你也不似那般容易记仇之人呀。”
　　“还说呢。”我忿然回身，斩钉截铁道，“依我看，那日林子昭压根就没安好心，瞧他故意将马儿赶得一塌糊涂，准是叫兄长在车厢内伺机占你便宜！”
　　蔓吟涨红了脸，薄嗔道：“胡说乱道！子秋待我素来规矩，地地道道的发乎情止于礼。”

　　酸，真酸！我忍不住揉了揉腮帮子。莫以为隔着层布帘我便成了瞎子，她掀帘下马时那副羞羞答答的情态，我可是瞧得真真切切。
　　我似笑非笑，“小姐您就使劲替他兄弟二人开脱吧，莫待吃了亏再哭哭啼啼埋怨遇人不淑。”
　　蔓吟不以为然，双眼明眸忽然不怀好意地盯住我，饶有兴致问：“你一心认定林子昭出现是为捣乱，却怎不认为，人家是因为对你有点意思，特意来看望你的呢？”

　　“……”真是愈说愈离谱了。林子昭统共才见过我三回，同我交谈的次数亦是屈指可数，还不如市集里与我侃价的贩子多，又何来动心之说？
　　我递出衣物，有些好笑道：“我有甚好看的，想是他自个儿贪玩方才随行的吧。”
　　“你呀，可好看得紧呢。”蔓吟调笑着接过衣裳穿戴整齐，镜中姿容清雅端丽，恍恍惚惚，是娘的模样。

　　“想什么呢？”见我发愣，她不由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定了定神，清清嗓子正色表态，“总之下回林子昭若再出现，玉苓是说什么也不陪同了，届时小姐孤身外出，还请自求多福。”

　　“哈哈。”蔓吟闻言却俏皮地眨了眨秀目，道，“该祈祷的人恐怕是你。”
　　“呀？”我大奇，“此话怎讲？”
　　她轻咧朱唇，自梳妆匣底取出林子秋头些日子写来的那张信笺，欣然贴上胸口，一对梨涡荡漾着幸福的霞光，莞尔而笑，“因为往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你俩难免会碰面呀。”
　　我，“呃？”

　　林子秋亲自上门提亲！
　　整个徐府因此炸开了锅。
　　蔓吟当日乖乖呆在闺房内静候消息，过程中坐立不安，手心都拽出了汗。

　　我亦紧张，林子秋前脚才被请出饮茶，徐尚后脚便将我唤进书房。
　　徐尚郑重其事问我，“你对这桩婚事意下如何？”
　　“……”我当场懵了。话说蔓吟出阁我不过充当陪嫁，为何徐家上至老爷下至花匠，人人都问我意见，俨然我就是欲嫁闺女的母亲？
　　但事关蔓吟终身幸福可马虎不得，于是我拭了把额际冷汗，答道：“论修养与家景，林公子无疑是小姐夫婿的上上人选，小姐若能与其结为连理，实谓金玉良缘。”

　　徐尚沉默了，约是在世仇与独女之间苦苦挣扎。
　　良久良久，他深深一叹道：“好罢。”随之敲定婚事，成全了蔓吟与林子秋。

　　蔓吟待嫁，而我作为她的贴身丫鬟，同样即将作别生活过五年的居所。
　　徐府算不上大，布置更数简约，可却舒适，不乏雅致。
　　五年过去，这里似乎没什么改变，然而静静流连，却恍如隔世。
　　是了，它将失去一位女主人。待那时，花园里不再充斥着我们欢快的笑声，楼阁回廊间，也将不再有我们追逐嬉戏的身影，待那时，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物是人非……

　　“玉苓。”内院凄清，晚风送来一声叹息。循声望去，徐尚正独自坐在藤架下方的石凳上，疏淡月光落洒一身青衫，儒雅难言。
　　“老爷。”此时相见，我不禁鼻头发热。
　　“恩。”他笑容和蔼，招了招手道，“过来坐吧。”
　　“嗳。”我照办，每每与他共处，总是浑身紧绷，不自在得很。

　　“蔓吟歇下了？”似是觉察出我拘谨，徐尚随意寻了个话题。
　　“是。”我颔首道，“这几日习礼颇为费神，小姐每晚早早便就寝。”
　　“呵。”徐尚闻言微微苦笑，无不慨然道，“该怎形容呢，这丫头幼时心野贪玩，现如今长大成人出嫁在即了，也不懂珍惜余下的时日，与父亲多处处聊聊。这没心没肺的模样啊，同她母亲还真是如出一辙。”

　　我心跳漏拍。进府有五年，除却夫人忌日，鲜少听他提及已过世的原配，何故今夜，会突然谈起？
　　“夫人她……”我欲言又止，唯恐触了忌讳。
　　徐尚摇头一笑，笑容透着丝苦涩，眸底却流露出点点童趣，道：“小毖平素行事风风火火的，蔓吟就是承袭了她的烈性子，这母女两人啊，都是令人头疼的主。”

　　苏小毖。蔓吟的生母名唤苏小毖，与我娘苏小宛仅一字之差。我曾以为她会像娘那般温雅柔顺，然而据徐尚此刻描述，似乎她是一位性行不羁的率真女子。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于是我安下心，人云我是徐尚的私生女，现在看来，纯属无稽之谈。

　　其实对于流言，初始我十分在意。
　　巧合太多便容易疑窦丛生，先是两位母亲名讳相近，再是我与蔓吟容貌神似，最关键的是徐尚待我视若己出，情近舐犊，远非主仆。

　　可后来我渐渐释怀了。
　　一则，那些背后议论者并非徐尚自京城带来的亲信，既然不熟悉徐尚背景，那么蜚短流长，均是无凭无据，不值得理会。
　　二则，我虽自幼不知生父是谁，可若真乃徐尚的亲人，那他拒绝与我相认，又是出于什么理由？骨肉也好、亲戚也罢，我只觉得现在这样最好，也足够了。

　　“老爷错怪小姐了。其实小姐很孝顺，只是您在衙门事务繁忙，时常不着家瞧不见罢了。”我指了指他鞋，笑嘻嘻道，“呐，就您脚上这双靴子，还是她亲手纳的底呢。”
　　“是么？”徐尚却似笑非笑睨着我道，“她的手艺几时变得这般精湛？我还以为，是出自你手。”
　　“呃呵。”弄巧成拙，我不由讪讪干笑。我早该想到，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

　　徐尚这时抚膝怅叹，满是歉意道：“原先我并不打算让你陪嫁，可蔓吟的身体状况你也清楚，林子秋其人虽体贴，可有生意缠身，想必也未能做到无微不至，所以今后，还望你费心，多多照应着。”

　　我连忙道：“老爷万莫客气，这些俱是玉苓分内，玉苓定当尽心尽力。”
　　“好。”他神色欣慰点了点头，遂又笑，“你且放宽心，待蔓吟过了门，我便请媒妁也替你物色户好人家。”
　　我一噎，胡乱摆着手，道：“玉苓年幼尚且，不急的，不急的。”
　　“哦？当真不急？”徐尚眉峰微挑，那副戏耍之色，愈看愈像可恨的林子昭。

　　此等尴尬之事，倒叫我如何回复是好？
　　我郁结，踌躇难答际，却见他离座站起，弹一弹长袍，勾唇道：“那就暂且搁置，再等几年吧。”
　　我，“……”眼睁睁看着他清癯的背影没入茫茫夜色。

　　其实等多少年，又有何用呢？
　　不过是一朝相遇，又能造就什么？
　　指入袖，触到那个盛簪的小木匣，我取出轻抚，茫然若失。

　　夜露沾衣，足下银辉满地，风吹不散，那微微的凉意。
　　借着月光，我刨开春泥，将木匣用绣帕裹好，掩埋进土里。
　　有些人，相见恨晚。
　　可有些事，已成定局。
　　故而需要将一些感觉珍藏在心底，任时光冲淡，抑或沉淀、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