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相随》阿鹂

14、第十四章

　　那日我甚是担心院中之人是蔓吟，事后赶往她闺房证实，开门的却是林子秋。当时林子秋脸色苍白，袖口还沾着星星血渍，未及与我说上一句便慌慌张张又调头进了内室。我生怕出事，连忙跟进里屋察看，但见蔓吟瘫坐在地哭得似个泪人，右手耷在几片碎瓷旁，手心处一道伤口触目惊心。

　　我实难说清撞见这一幕时的心情，一方面我明白了蔓吟只是打碎茶具不慎割伤，另一方面，我却因她身着鹅黄襦裙而长长松了口气，事实上她的衣饰均由我帮着打点，我并不记得她有条绛色披帛。
　　一旁，林子秋动作笨拙，显然对包扎不甚在行，我主动取过金创药和纱布，示意他停手只管哄着蔓吟，自己则为蔓吟处理起伤口。

　　这是相识以来蔓吟哭得最凶的一次，或委屈或悲痛，她将脸埋进林子秋的胸膛泣不成声，情态近乎伤心欲绝。
　　起初我还怀疑会否是林子秋相告真相，她无法接受方才借故宣泄。不想是夜回到林家，她神色如常服了药，一如既往没有迟疑，完全是被蒙在鼓里的模样。

　　我有些糊涂，当日所见既非蔓吟又会是何许人？抑或，那只是我的幻觉？
　　我不知道。
　　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欺瞒蔓吟在先，纵容药物扼杀她做母亲的机会最不可原谅。良心上过意不去，好几次我险些阻止她用药向她吐露真相，可一想到徐尚的嘱咐，刚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回了肚里。

　　渐渐地，我开始不习惯两人独处，除了清晨服侍和晚间送药不得不碰面，日间我常借净扫祠堂为由，回避着蔓吟。
　　祠堂坐落在林宅西面，占地不大，不久之前刚经翻新，里里外外都是崭新的，光线也充足，倒是没我想象中阴森可怖。

　　柳苌楚每日准时前来验收，修长的手指和冷漠的眼睛不放过祠堂内任何细节，在我看来已是纤尘不染的犄角旮旯，他却总能挑剔几句，真不知该说他苛刻好，还是该形容他一丝不苟。

　　天气愈来愈热，这日午后我向园丁讨来几株盆栽安放于廊下，预备给祠堂添点生气，令其看上去不那么清冷。
　　才刚摆好，柳苌楚便出现了，依旧不屑一顾与我说话，就站在门外，望着荫庇处几盆绿植，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吐了吐舌头，暗骂不该自作主张，唯有老老实实挪到他面前认错。

　　本已做好挨批受罚的准备，岂料柳苌楚并不发难，只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轻飘飘问：“驱蚊香草？”
　　“啊？呃……恩、是的，时下天热蚊蝇渐多，是以、是以……”一眼冰凉，不带丝毫责备之意，却足以叫我心慌意乱，语无伦次点着头回答。

　　“那稍后也搬一盆搁我卧室，就放窗前吧，记住进了屋别碰其他物件。”撂下一句简短，柳苌楚头也不回地走了。
　　呃……其意……要我搬？
　　我杵在原地发愣，直到再也看不见他背影，才想起忘了问他要房间钥匙。

　　匆匆追上，为时已晚。
　　柳苌楚随林子秋出门办事不定几时归来，我只好抱着他没锁门的希望，挑了盆精神的驱蚊草捧往他处所。
　　他住西南跨院，我唯恐走堂屋那会遇见蔓吟，于是绕道西南偏门，谁承想路经马厩时，还是瞥见了道熟悉的身影。

　　仔细一瞧，那人竟是林子昭。
　　只见他将袍摆别在腰间，袖管裤管皆卷着，满头大汗浑身湿嗒嗒的，手握马刷打着赤脚，正奋力为七月搓澡。

　　见我经过，林子昭停下手中之活冲我打了声招呼，笑容可掬，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此刻形貌正狼狈。
　　七月趁机甩了甩湿漉漉的脑袋，鬃毛间有水珠漫散进空气，光影水雾相映生辉，立时有道袖珍彩虹挡住了林子昭灿烂的笑脸。

　　时下日头虽不及正午的毒辣，地面阵阵灼浪却烤得人身心烦躁，我这露天而站又怀抱着盆沉甸甸的绿植，实是不愿久留，唯有礼节性地回了林子昭一笑便赶紧离开。
　　我来到柳苌楚住的院子，可惜天不遂人愿，非但他门上锁头死紧，窗户亦是关得严严实实，也甭说蚊子了，恐怕连只跳蚤都钻不进去。

　　这驱蚊草可经不起曝晒啊，偏偏他这门前又无一处阴凉，我只能走到院中，站在树荫底下。
　　我等了半个时辰有余，口干舌燥眼前发黄，许是没午休的缘故，眼皮重重的，几乎粘到一块儿。其实我已料到柳苌楚不会早回，只是情愿在此无聊干等，也不肯面对蔓吟。想来奇迹不可能发生，我实在有些挺不住，於是寻了个妥当的位置放好盆栽，遂拖着麻痹的双腿回房。

　　该来的躲不掉。
　　我心心念念我那张小床，盼望能上去趴会儿，岂料连滴水也没喝上，便被候在东跨院外的茵茵给拽往后院，带到了蔓吟跟前。

　　水榭内风轻人静，蔓吟正纳凉，浅倚低栏，手握书卷读着，难得全神贯注一回。
　　林子昭也在，换了身常服坐在另一端，左手打着蒲扇右手摆着棋谱。约是刚沐浴过不久发未干透，头发没有束起，只用发带简单一扎半披着，样子好不惬意。
　　听见声响，他摇扇的手一顿，另一手才要落子的两指复又收回，遂慢条斯理转过脸，朝茵茵和我两人的方向看来，莞尔而笑，“来啦。”

　　茵茵嫣然一笑，轻移莲步至他身旁。
　　蔓吟则搁下书，扫来一个幽怨的眼神，问我：“话说又干嘛去了？失踪了一下午。”
　　我定了定神，答道：“自然是在祠堂忙活，再后来柳管家打算往自己屋里头添株驱蚊草，我便给他送过去了。”说着特意看了林子昭一眼，道，“小姐不信大可问二公子，他能为我作证。”

　　“哦？”蔓吟目露询问望向林子昭，“确有其事吗，子昭？”
　　林子昭不答，耐人寻味地看了看我，然后迎上她视线，现出一脸无害的笑容，微微摇了摇头。

　　“……”我气结无语，真不知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得他今世三番四次捉弄。
　　“看吧玉苓，对此你作何解释呢？”蔓吟调回视线，望住我，质疑道，“那祠堂才多大，打扫起来需用多久？从西跨院到柳管家住处也不过几步之遥，你却耗费了大半日。近来你这一过饭点便不见踪影可不是头一遭了，我琢磨着你是越来越不待见我了。”

　　“我、我没有……”我试图狡辩，可事实上自己确实故意躲着她，我底气不足，自然解释不出什么。
　　蔓吟轻轻一哼，脸色不愠不火，看上去怨气不小。
　　我鼻头一酸，低下头原是为了避开她目光，孰料那心酸之感居然顺势涌上眼睛，叫视线一下子模糊了去。

　　“啪嗒”。
　　足前的地面顿时湿了豆大的一点。
　　茵茵轻轻“呀”了一声，我慌忙抬手抹了抹脸颊，不晓得自己究竟怎么了。

　　少顷，一双绣鞋进入视线。
　　并蒂莲绽惟妙惟肖，其主非蔓吟莫属。
　　蔓吟拉了拉我的衣袖，动作小心翼翼，轻言细语道：“嗳，别是哭了吧？其实我就是抱怨几句，绝无责备你之意呀。看这样如何，你若忙不过来，我便着柳管家重新安排人手，祠堂那儿往后你就不必再操心了，本来嘛，我就没打算让你干活儿的……”

　　“不、不用，那挺好的、一切都好，有事做我才心安。”我打断她，喉咙像梗了根刺，泪水不听使唤，止不住地往外流。
　　“此话当真？”蔓吟观我反应不禁面露狐疑，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使了个眼色，暗示如果受了委屈只管道来，大抵是不相信刻薄有如柳苌楚，不会处处与我为难。

　　“是……我只是有些想家罢了，每每见到你便想起咱们以前在徐府的日子……其他的没什么，真的没什么……”顾忌茵茵在场，我胡乱寻了个借口。
　　蔓吟听罢一脸怜惜，徒手抹着我的眼泪，道：“傻瓜，现在也没变呀，反倒是你这样，却真生分了。下不为例，明白么？”

　　“恩。”我颔首答应却再度哽咽，谁又明了，我是真的怀念那些无忧无虑的从前。
　　蔓吟见状更加着急，无措相哄道：“好啦好啦，姑娘家当众哭成这样，也不知羞。”继而一脸不情愿道，“实在想家的话，大不了我明天便放你回去，只是你将来嫁了人，照样免不了离家的。”

　　“我、我并非此意。”我当即变得有些哭笑不得。自如愿嫁予林子秋后，她就成日念叨我婚事，纵使我不腻味，旁人的耳朵也早听出茧子了。
　　“那是想如何？！”蔓吟瞬间又恢复了蛮不讲理的本色，当着林子昭和茵茵两人之面，横眉竖眼嗔斥我道，“你这丫头样样都好，就是遇事都憋心底这点最不讨人喜欢。倒是痛快点提个要求我准了你便是，别这也不成那也不是的，叫我猜糊涂了！不许再哭了！咽回去、把眼泪统统给本小姐咽回去！”

　　“……”我苦笑连连，哭过一场整个人自是轻松许多。
　　之后，我与林子昭的目光不期而遇，但见他眼角眉梢全是笑意，我一怔神，也不知怎的，先头积存的怨念刹那间竟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