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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山里来的小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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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五月初五,夏至。
天光初亮时,花似雪已起身。
院子西北角处有一根用竹子削成的水管,清水滴滴。
花似雪用一根木簪将秀发随意挽住,接水净了面,又轻手轻脚行至梳妆镜前,描黛眉,点朱唇。
她已许久没有梳妆了。
她害怕调侃的眼光,害怕下流的语言,她宁愿三天不洗脸,也不愿意化妆。宁愿被人无视、疏离,也不愿意被人看见。
她现在却希望被人看见,以最美丽的样子被人看见。
这个人就是沈愁绝。
略施粉黛后,她站在门口,抻长脖子向村口张望。
此时天色尚朦胧,公鸡还没有打鸣。
村口没有人影,花似雪笑自己太心急。
她正要转身进屋去,忽听一阵马蹄响,一个匹马从村外奔来,背上驮着一个人。
花似雪心下一喜,忙转身进屋,砰的一声将院门关上,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小的圆镜,东照西照,左看右看。
等到门外传来动静时,她才走出门去。
门一开,她就看见一张苍白得几净透明的脸。
花似雪一惊,沈愁绝却微微一笑:“我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身子一倾,倒了下去,倒在花似雪身上。
02
沈愁绝躺在一张又干净,又柔软的床上。
他赤裸着上身,伤口已重新换了白色纱布,沁出丝丝血色。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收了药箱,眉头蹙成一个“川”字,叹气道:“伤势太重,虽不危及性命,但这条手臂,怕是要废了。”
花似雪松了口气,指尖开始发抖。
“娘,劳烦您随陈大夫去抓药,好么?”
花姨看向陈大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劳烦大夫了。”
花姨和大夫离去后,花似雪拧了帕子,坐在床沿边,轻轻替他擦拭脸上的汗珠。
他虽然受了重伤,紧蹙的眉头却已松开,神色很是安详。
他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是不是和温玉山有关?
这一刻,花似雪竟然有几分怨恨温玉山——若不是他,沈愁绝就不会受伤。
她再也不想看见他。
她正走神,一颗小石子从窗外费了进来,咕噜噜滚到花似雪脚边。
花似雪心下一跳,拔出沈愁绝的剑,警惕地盯着窗户,不肯挪开半步。
屋外传来窸窣声,片刻,一张又美丽、又可爱的脸出现在窗前。
她看了看沈愁绝,又看了看花似雪,朝她招手。
花似雪用唇语问:“你是谁?”
小美人用唇语对答:“你出来,我才告诉你!”
她伸手指着沈愁绝,补充道:“我、是、他、的、朋、友!”
花似雪半信半疑,小美人忽然窜上窗台,两只脚晃晃悠悠,大声道:“你不出来,我就只好进来了。”
花似雪只得出去。
小美人四尺高,脑袋才到花似雪的肩膀。
她仰头凝视着花似雪的脸,嘴唇微微张开,片刻,才问:“你是判官大人什么人?”
花似雪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他就是‘无情判官’?”
小美人露出惊讶的神情:“行走江湖之人,竟连‘无情判官’也没有听说过?”
花似雪道:“我又没有行走江湖。”
她曾走过大江南北,在酒馆吃饭时也曾听说书的讲过“无情判官”的英勇事迹,名声虽大,却从没人见过他的脸。
知道他身份的人,全都死了。
花似雪与他相识不久,只知道他叫沈愁绝,也叫南宫灭明,却不知他就是盛名江湖的“无情判官”。
小美人叹了口气,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不晓得也不打紧,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见多识广。”她话锋一转:“打紧的是你是他的谁?”
“我是他的未婚妻。”
“啊!”小美人忽然瞪圆了眼睛,双脚乱跺:“你才不是他的未婚妻,他才没有你这样弱不禁风的未婚妻呢!你不能当他的未婚,听见没有?”
“我为什么不能是他的未婚妻?”
这句话花似雪没有说出口。
因为她正要说时,小美人忽然出手,一根绿色的藤蔓从她宽袖中弹出,花似雪反应也不慢,一个闪身避开。
那根绿色的藤蔓好像一条长了眼睛的毒蛇,在空中打了个卷,“咻——”的一声卷住花似雪的肩膀,再“唰”的一声将她扔了出去。
小美人虽然小,虽然柔弱,出手却真狠,真快,就算是一个大汉站被卷住,也会被甩到墙上去!
花似雪吃痛,双手撑着地面,瞪着她。
小美人走过来,蹲在她身前,双手撑脸,疑惑地道:“判官大人怎么会找你这么一个比小鸡仔还弱的人呢?万一他的仇家追来了,你不仅不能帮他,也许还会成为他的累赘,连累他早死。”
她又叹了口气:“也许是你先死,也许是你娘先死。”
花似雪从地上爬起来,垂眸看着她:“他是被仇家所伤?”
小美人道:“是,但又不是。”
花似雪道:“你讲了,但又没讲。”
小美人嘀咕一声“真是麻烦”,补充道:“判官大人是被仇家所伤,但那些伤害他的仇家都是另一个仇家叫来的,那个仇家还没死,也不知道是谁。判官大人又不许我跟着回来,但我又担心他再被人伤害,所以就悄悄保护他了。”
她瘪了瘪嘴,怪叫道:“山下说书人说,英雄救美是要以身相许的,要是我救了他,是不是也可以以身相许呢?可是……他竟然找了一个你这么手无缚鸡之力弱不禁风风吹就倒的女人当媳妇,真是没天理啦!”
这小美人虽然刁蛮古怪,大呼小叫,但她自幼居于山林,未曾染上红尘气,是以也没有人的恶意。
花似雪整颗心像是已被人攥在手里,呼吸一滞。
她本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了,她可以过上向往已久,平淡却美好的生活……
温玉山曾说过:“若世间事都能以是非对错来判断,那么这个世界就简单多了。”
若人的一生都能顺遂无忧,那么,人生也就不是人生了。
03
夤夜。
村口的土狗都卷着尾巴睡着了。
一阵夜风吹过,草木簌簌作响。
小美人垂腿坐在屋顶上,一双又圆又大的眼里盛满明亮的月色,眼里带着对浩瀚宇宙的好奇,对壮阔河山的热爱,简直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精灵。
她的精神很好,只因她的作息与旁人向来不同,她晚上穿梭在林间,或去山下玩耍,白天回到堆满棉絮的树洞里睡觉。
屋子在她脚下。
屋内尚燃着灯,花似雪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撑着头打瞌睡。
脑袋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
她给沈愁绝熬了药,一勺勺喂他,喂一勺擦一次嘴,比照顾奶娃娃还精细。
她一直守在他身边。
是以,沈愁绝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她。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像个死了几天的人,但他还活着。
死人的眼神或许是惊恐,是害怕,不不甘,但绝对不会露出这样温柔平静地目光。
他那又温柔,又平静地目光凝在花似雪脸上。
有句老话叫“花间看流莺,灯下看美人”都是极雅的事。
少女冰肌玉骨,粉面桃腮,微微上挑的眼角含着天然妩媚,可是等她睁开眼看着你时,那清澈冷亮的眼神又让你觉得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现在,那双清澈冷亮的眼神已变得更坚定,更从容。
沈愁绝最喜欢她这样的眼神,恰似将军的铁血,文人的风骨。
他缓缓抬起头,轻抚少女的发顶。
他的生命里曾经只有一马,一剑,现在多了一个女孩儿,她轻而易举就登上了他心中的王座。
他会拼尽全力,护她一世无虞。
少女猛然惊醒,撞进他漆黑,却温柔的眼睛里。
花似雪愣住了。
她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的眼神,便是素日,他也只流出出一点点点柔和,若说那宛似初春融化的雪水,清冽中带着温柔,那此刻便是沉入西湖的月,醉人不知方寸。
烛光停止跳跃,连窗外的风也静止了,世上似乎只剩下彼此。
这并不奇怪。
当一对年轻男女坠入爱河时,心中只有对方,已然将红尘遗忘。
光阴荏苒,当有情人成婚生子,为生活负担所累时,彼时又将重新看见红尘,却独独将对方遗忘。
世间也有另一种夫妻,在一起越久,感情越浓厚,只有死才能将他们分开,有时,或许连死也不能。
爱可以跨越死亡。
他们,会是哪一种呢?谁也不知道,连他们也不知道。
未来的事,本来就是没法子预料的。
所以花似雪也没有料到她娘会在自己的屋子里失踪了。
纸条是小美人拿进来的。
彼时,她一脚踹开房门,手里挥舞着一支短箭,短箭里插着一张纸条。
她先是看向沈愁绝,脸红了一下,旋即看向花似雪,瞪眼竖眉,大叫道:“我就说了,不是你死,就是你娘先死,你看吧,你娘不见了!”
她虽然是个小姑娘,说话却有些唠唠叨叨的,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事,她要带上自己的情绪,多说几句。
这是温玉山最讨厌的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