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慕子楚

56、第 56 章

　　飞机直达A市，正是八月晚夏的海滨城市，一出机场迎面而来的便是带着咸湿的海风，温热地笼罩了四周。方雨站在机场门口，仰头看着云层低沉的天空，心想纽约也是靠海的城市，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无可逃脱的雨气浓重。熟悉的人来人往，耳边都是机翼震动的嗡鸣，机场的布局与三年前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好似改变的只有她而已。
　　有种奇怪的欣喜，夹杂了细细的怀念。
　　顾振文的手术排期很快，所以方雨也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生怕如果消息不好，母亲一个人会承受不住。她没有让母亲来接，知道她一定想陪在医院里，所以下了飞机一个人搭车回凤阳路那边。正是旅游旺季，计程车跟前排了长长的队，方雨拖着行李走过去等候。幸好几乎没有带多少衣物，匆匆地捡了些随身的东西，好像这样准备便是在昭示很快会回去美国。其实按顾振文的病情，时间也很难说。她在公司那边答应了回国工作的条件，一并请了三个星期私人假期，只等李定衍在那边准备好事情便一起回来工作。
　　三个星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太短。她一路都惴惴不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没有安全感。
　　方雨仰头看了看远处的云层，知晓很快就要下雨了，赶紧回到凤阳路，放下行李，换了身衣服便又匆匆地去了医院。董氏医院在郊区，计程车开了很长时间才到达。她在前台问了病房号码，风尘仆仆地来到病房前，只见门敞开着一条缝。她从里面看过去，母亲正在床前削苹果。
　　她推门进去，方母回头，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方雨！哎，这么快让你赶回来，累了吧？什么时候下的飞机？”
　　“刚下飞机。”
　　“哎呀，回去休息一会儿再过来嘛！”
　　“没事。顾伯父呢？”
　　“医生说是要再拍张片子，过一会儿就回来。”
　　方雨随母亲坐在病房窗前的沙发上，聊了一回儿彼此的近况，只听母亲又说：“这几年我们一直在外面旅游，你顾伯父其实不喜欢到处跑，不过我说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年轻的时候总是有这有那的负担，不能随便出去玩，年纪大了还有多少年可以浪费。他便费心地带我去旅游，跑了很多地方，半个月前刚回来就说头疼。本来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检查才发现是癌症复发。方雨，你说是不是因为他这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才弄出这样的事情.......”
　　“妈！瞎说什么呢！您这样想，伯父也不安生，是不是？”方雨连忙岔开话题，又问：“手术安排什么时间？”
　　“后天早晨。虽然没有发现扩散的迹象，但是怕延迟了会出问题。”母亲擦了擦眼泪，又说：“也亏了是顾家，医院里还很照顾，安排得很及时。等振文手术一过，我们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方雨点点头，想起几天前给国内打电话刚巧遇到了顾江城接的电话，心想母亲遇到事情总是惊慌失措，整个过程中大概他打理了不少事情，过一阵子也应该去跟他道谢。
　　顾振文的手术定在星期五，母亲和顾家人大都到齐了，顾江城却一直没有出现。手术时间很长，顾家长辈先回去了，只剩下方家两母女和顾家几个小辈在等。
　　顾江晞走过来对方母说：“伯母，您起来得早，要不先回去吧。等到医生有了话，我一定立刻打电话叫您过来。”又转过来头来对其他人说：“你们也先去睡一会儿吧，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顾江岚摇摇头，“那怎么行，万一出了什么事情......”
　　“有我在，不会有事。”
　　顾江晞在方雨印象中一直还是个孩子，可是几年后再见到他却已经是成年男子了。也许是在顾江城身边历练，无论是口气还是神情都略略地有些相像，坚忍之中带了一丝的清冷，做事沉稳而不容置疑。
　　“那我和江凌先回去休息一下，下午就回来。小雨，你也带伯母回家睡一会儿吧！伯母年纪大了，身体撑不住。”
　　“好。”
　　顾江岚走了以后，方母不肯离开，方雨只好照顾她去VIP室休息一阵。出来便看见顾江凌在走廊里等候。
　　“方雨姐！”只听她犹豫地叫了一声，“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才回来的。”
　　“哦。” 顾江凌垂着眼睛沉默了一阵子。几年不见，她也长大了，更是有了几分女子的风情，少了几分孩子撒娇的神气，“上次姐姐回国我正好在国外，没时间见上一面，谁知道再见面都这么多年了。其实我一直想跟你道歉来着。”
　　方雨略略惊讶，“道歉？”
　　顾江凌漂亮的脸蛋上有一抹尴尬，“姐姐知道的。几年前我不懂事，话说得也没有轻重，现在趁这个机会想跟你......想说声对不起。”她想了想，又轻轻地说了一句：“我大概也应该跟江城哥说句对不起，要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不会分手。”
　　方雨着实没有想到江凌会主动提起这件事，一时之间不知道以怎样的口气回答。转眼间就四年多了，不，再差几个月就五年了吧！她毕业回国遇见顾江城的时候好像和江凌现在一样大，其实都是孩子，倔强、清高、不懂得掩藏。她自己心情复杂，沉默地与顾江凌在医院的走廊里走着。
　　“其实我跟顾江城分手的时候有很多原因，谁都没有错，更不会是你的责任。”她揽了揽顾江凌的肩膀，“不要再提以前的事情了。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现在我跟顾江城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江城哥变了很多。这几年连家里人都很少见到他，每次见到又是匆匆忙忙的。要不是这次因为三叔生病，我都半年没见着他人了。方雨姐，你和江城哥......一直没有联系？”
　　方雨莞尔地笑道：“没有。”
　　顾江凌欲言又止，只是已经走到走廊尽头，只好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嗯，以后再聊。”
　　方雨回手术等候室的一路上走得缓慢。只见瓢泼的雨帘洒了下来，噼噼啪啪地打在走廊的窗户上。市郊酽酽的浓绿，连绵的轮廓在茫茫的雨雾里更加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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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振文的手术结果很好，完全没有意外情况，手术后也恢复得很快，母亲脸上总算又重见了笑容。方雨经常来医院照顾，想趁着悠闲帮母亲把事情都料理好。月底去探望刚巧赶上月单结账的日子，临走方母让她拿着医疗费月结单去结账，说道：“赶快去，别让江晞看见。他是个孝顺孩子，肯定又要抢着去付。不过毕竟是个小辈，家里又不是负担不起。”
　　董事医院的缴费处在另外一栋楼里，窗口前排了好多人。她排了一阵子，到了窗口前，把月单和医疗卡都送进去，说道：“病人名字是顾振文。”
　　那护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顾先生的账单刚才刚结过了。”
　　方雨一愣，“谁结的？”
　　“就是那个年轻人啊！”护士在窗户里往门口一指，“那个小伙子。”
　　方雨以为是江晞，往门口一望却是个陌生的背影。她匆匆地拿回证件，快步追上去，到了门口那人已经下了楼梯。
　　雨季难得的晴天，梧桐树上蝉声聒噪，热气一拨一拨地散发着，阳光下的一切明亮得刺眼。石阶下停着一辆Mercedes-Benz，沉着而冷寂的黑色，优雅而洗练的线条设计，好似拒人千里的高傲。车子侧面倚着一个修长而挺拔的男子，黑色的衬衣，黑色的西装裤，微微地垂首等待，手掌按在车前盖上，指尖夹着细白的烟身，袅袅的白烟与墨色的黑漆形成尖锐的对比。他发丝有些长了，掩盖了沉凝的思虑，却隐约地能够看见笔直的眉峰，修长的眼眸，侧脸优美而坚毅的轮廓散发着淡淡而清冷的味道，连夏日的炎热都在瞬间冷却下去。
　　方雨站在石阶的高处，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
　　不是没有想过会与顾江城再次相遇，甚至已经准备了熟练的表情，流畅的对话。然而想象与现实毕竟是两回事。眼前这个男人的侧影好似纠缠自己多年的影像，一直觉得是那样模糊，突然之间便清晰起来，然后所有的记忆如同从高空坠落，摔落在地面上无数的碎片，一片片都是残存着悲伤的影子。
　　那个年轻人走到顾江城跟前，说道：“顾总，账单已经付清了。”
　　他轻轻地一点头，捏掉烟头，转身走向车门，只是轻微地一转脸便看见了方雨。他似乎是愣了一下，也许是惊讶，也许是不确定，一时间就那样看着她，连拉开车门的动作都凝固了。
　　总要说些什么吧！
　　没有三年前莽撞地回国，没有语无伦次的愤怒，更没有狼狈地逃走。几年之后的他们，应该是她曾经想象过的那样泰然自若。
　　方雨慢慢地下了楼梯走到车前，摆出一抹笑容道：“江城。”
　　顾江城眉心微皱，有种不动声色的锐利，“回来了？什么时候？”
　　“嗯，有一阵子了。”她笑了笑，“怎么一直没看见你呢？”
　　“日本分公司比较忙。”
　　“哦。”她点点头，低头在包里翻东西，“本来想替妈妈缴医疗费，不过听护士说已经都结账了。我想要不然......”
　　他沉默地看着她的动作，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方雨看见他的表情，动作立时顿了顿。这一幕极其熟悉，多年前便曾因为明阳山上那栋房子上演过。
　　助理打断了沉默，“顾总，您的会议快到时间了......”
　　顾江城点头，对方雨说：“我有事，要先走。”
　　“哦，那好，没关系。”
　　“你在国内期间住在凤阳路那边？”
　　“嗯。”
　　“上车，我送你。”
　　短短的几个字，丝毫不容她决定，他还未等她说“好”便已经坐进车子里去了，助理很长眼色地跑过来为方雨拉开了车门，方雨也只得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