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慕子楚

35、第 35 章

　　方雨站在门口，手举在空中，然后慢慢地垂下来。她知道自己不该就这么听下去，可是双腿拒绝移动，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只听顾江城在客厅里一字一句道：“妈，别的事情我都可以依了你，但是事关于她，我不能。”
　　“你......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倔强！”
　　“您先别生气！”顾江岚的声音传来，“您先听他说嘛！”
　　“说什么？说了一个下午，他爸爸也把话说清楚了，结果你看他听进去了多少！”
　　“妈，我到底是不明白，您和爸爸到底是为什么不同意？要是外人会觉得您门户意识重，可是从小到大，您教我长大成人，从来没有说过我只能娶您安排的女孩子。几年前，大哥在外面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她也没有什么背景，可是您也不是同意了吗？”
　　“江城！你快别提以前的事情。”
　　“江岚，你让他说！你让他再说！你让他气死我好了！”
　　顾母一向温和有礼，甚至很少大声说话，如此激烈的反对让顾江城登时愣住了。
　　“妈.......我...... ”
　　顾母蹒跚地走到窗前的沙发上坐下，顾江城默默地望过去，发现母亲耳鬓处的发全都白了，在夕阳里显得满是苍桑风霜。方雨无声地站在门外，从她的角度刚好能看见顾江城的侧脸。这样沉默的时刻，顾江城矛盾地望着母亲，而方雨也望着顾江城矛盾的脸，心里好像被无数的刀片搅动着，无声的疼痛，却不能让一丝一毫流露出来。
　　“几年前你大哥的事情我是答应了。可就是因为我和你爸爸当时觉得不妥却没有阻止，你大哥现在才会这么难过。你觉得他整天在外面跑是因为他喜欢工作吗？他是在逃避现实。我现在阻止你跟方雨，就是怕你大哥的教训会在你身上重演。”
　　顾母顿了顿，平静地继续说：“方家跟你三叔的关系你不是不知道。方雨她妈妈跟你三叔本来打算领证了，结果前几天我去问，这件事压根就没有办。因为他们两个人也不想你和方雨别扭，所以就不了了之地搁在那里。我们这一辈人不像你们年轻人，未婚男女同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这个年纪还这么不清不楚的，像什么话！且不说你该不该为顾家的名声想一想，你总该替你三叔想一想吧？就算我和你爸爸忍下这点，我们再说方雨这个女孩子。先说她没有长在我们这样的背景里，很多事情不会理解，不会替你着想。再说她家庭本身就复杂，父母离异，从小就在国外呆着，独立自主好是好，可是性情、脾气适不适合你？江城，你还年轻，不懂得婚姻这种事情不像恋爱这么简单，今天一时的喜欢并不代表以后几十年里都会幸福。”
　　“妈，您才见过方雨几面而已。”
　　“妈这辈子见的人多了，看人不会看错。江城，前几个月你拜托刘秘书打听方雨她爸爸的事情，刘秘书跟我说了。妈不是势利，也不是非要你政治联姻，但是这样的亲家，我不允许。而且她成长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总是觉得不妥。”
　　“就是呀！”顾江凌在一边气呼呼地插言，“为了三叔和郭欣惠的事，明阳山上那栋别墅都大大方方地给出去了，可是现在连你也要和方雨好，这母女两人想要占的便宜也太大了吧！明眼人随便一看，恐怕会觉得我们顾家的人都是傻子呢！”
　　“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你给我上楼去！”
　　顾江城震怒地瞥了一眼顾江凌，刚要继续说下去，突然听见门口细微的声音，猛地回过头去。大门一直没有关紧，细细地敞开着一条缝，在风中轻轻地晃......
　　顾江城浑身一震，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前拉开门，门外已经空空如也。他从楼梯下望去，垂暮的盛夏林荫，浓酽的绿色如层层的波浪起伏，寂静得仿佛从来都不曾有人到访，只是路边停着他的那辆漂亮的BMW M6 Coupe，银色流线型的车身，低调、稳重，收敛而冷凝，此时却如一道刺眼的锐痛，一霎那攫住了顾江城所有的意识。
　　他回头面对一室的人，眼眸极其深敛，喘息得很重，几乎不知道该怎样启口，最终一字一句，坚定不移。
　　“妈，您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但是我真的喜欢她，就算大哥的事情重演在我身上，我也绝不后悔！”
　　顾江城说罢便甩了门，开了车子去追。顾江岚赶紧跟到门口，看车身如流星一样地逝去，无奈只好转身回去。
　　等到一切恢复了寂静，方雨才从别墅的阴影里走出来。
　　她站在街边半晌，拍拍口袋，幸好这次钱包钥匙都在身上，不然又不知道该怎么回家。只是这一次，她也不知道该去哪个“家”。她一个人在路边上走了一阵子，招了一辆计程车。
　　她坐进车子里去，司机在前面，对着后坐镜里的她操着南方人独有的口音问：“小姐去哪里呀？”
　　方雨像是被问了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即是窘迫，又是茫然，半晌轻轻地说：“先沿着海边跑一阵子吧。”
　　车子在夕阳的海边飞驰，天边的晚霞如同秋日火红的枫林，燃烧了半边的天际。A市繁华的海岸线环抱着深蓝的大海，以宏伟且恣意的姿态在眼前逐渐呈现出来，参差不齐的高楼大厦在暗红色的天幕里像是一个个沉默而黑暗的巨人。风声，路面上沙沙的声音，港口巨大的轮船鸣笛，咸咸的海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吹拂在方雨脸上，她静静地闭上眼睛，长发凌乱飞舞，感觉整个城市都在悲伤地低吟。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响，方雨掏出来，低头怔怔看着屏幕上顾江城的名字。薄薄的机身在手里震动，一遍遍地竭尽全力，声嘶力竭，最终安静下去。
　　那司机沙哑着嗓音笑道：“小姐，跟男朋友吵架呀？都是年纪轻轻的小情人，有什么好生气的，等晚上回去他指不定就先道歉了。”
　　方雨眨了眨眼睛，把眼眶里的泪水眨回去，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容。
　　车子在红灯处停下来，方雨看到离凤阳路很近的十字路口，便连忙叫司机把车停到路边。付了钱，她走上青石街道，没多久就拐进熟悉的胡同。走到以前住的楼下，几个邻居还认出了她，奇怪地问：“咦？方雨是吧？你们搬走了吗？怎么这一阵子没见你和你妈呀？”
　　方雨寒暄道：“哎，是搬了，打算装修一下这边，所以暂时搬到亲戚那里住。”
　　“哦，什么时候回来呀？”
　　“再过几个月吧。说不定呢！”
　　方雨窥探到他们眼中的一抹怜悯，顿时明白他们大概都以为她和母亲受不了父亲的纠缠，不得已才要搬家。也罢，她无暇去想那些事情，径自回到自家门口，掏出钥匙插进锁离去。大概连门锁都有一段时间没有用了，开锁的时候还有点涩，然后推开沉重的门，门缝“吱呀”地一声，空荡的房间里，尘埃浮浮沉沉，窗帘没有拉上，刺眼的夕阳从窗棂里斜射进来，地面上的尘埃仿佛是一层细细的金沙。
　　家具都被白布覆盖，原来被爸爸砸坏的东西也早就扔掉了，原来还觉得狭小的房间突然见变得空旷。她走进客厅，实木的地板，每一步走上去都有钝钝的回音，打乱了空气中的窒涩，扬起更多的细尘。
　　环视西周，方雨站在房中间，一切寂静得她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
　　她从小都是在这里长大的，房子装修过两遍，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洋灰地、白漆墙皮、棕黑的烟灰烤痕，可是她所有美好，痛苦的记忆都由这里延伸而出。她原来以为顾家只是要门当户对，可是数数全国有几个能和顾家相提并论的赫赫家族，所以她虽然无奈，但是并不自卑。只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不合适的不光是她的父母，她的家庭，更是她自己。
　　方雨以前听人说，极端骄傲的人，必然也是极端自卑的。她一直觉得这句话太过片面。例如她知道自己脾气骄傲倔强，甚至算是性格里的缺点，但是却并不是因为由自卑。她虽然不是富贵家庭出身，却跟大多数人没有什么两样。她一路学业出类拔萃，在与她同龄的人抱怨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她的高薪已经令许多人羡慕。只是现在才尴尬地明白，她所在乎的东西在外人眼里或许垂手可得，所以便什么都不是。她与顾江城的距离就好像明阳山上那栋漂亮的别墅，就算她拿所有的身家去换也只是不自量力。太过完美的东西给她的负担反而越重，其实她只想要过自己平淡无争的生活。
　　顾江城留了好几条留言，方雨一条一条地听。
　　“方雨，你在哪里？我现在去找你。”
　　“方雨，给我点时间，我会说服她们。给我打个电话，别一个人躲起来......”
　　还有几条没有播放，不过大概都是相同的内容，她便没有继续听下去。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她自己更了解她。
　　方雨坐在沙发上，怔怔地望着夕阳好久，然后拨打了李定衍的号码。电话接通的时候他好像在会议里，好几个人以英语交谈，秘书把电话转给他，他对人说了声“对不起”，到了安静的角落才说：“方雨？是你吗？”
　　方雨点点头，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在讲电话，便又连忙说：“是我。”
　　“有什么事情？”
　　方雨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了血。
　　“上次你提的那个Offer还有效吗？”
　　“有的。”
　　“那，我决定接下来。”
　　李定衍沉默了很久，声音从隔海的美国传过来，有一丝沙沙的噪音。
　　“这件事顾江城同意了吗？”
　　方雨仰起头来，眼泪立刻就流下来了，她抑制住呼吸，不让电话那边的人听出自己的哽咽，也不给自己一丝一毫的机会反悔。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