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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云殊 ...

  •   冗事勿提,且说那云歹朱去了十六层书斋,拿回一本《此间万象书》,轻轻薄薄没有几页的册子,他向决明子借了灯盏,趁月色正好,在廊下要读。
      那灯盏燃的是清泉殿的八风火,如其名八风不动,除非用真气去掐,否则狂吹不熄。

      之前他只是觉得《此间万象书》未免太薄了,现下翻开,才不禁有些懵,书里根本一字也无。云歹朱想了想,挑到这本心法的,应该是云殊,不是自己,要么把云殊叫出来吧。捧卷许久,云歹朱摇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

      云殊的存在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了。云歹朱甚至无法去追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自己开窍不算早,五六岁以前的事几乎没有半点印象。从懵懂记事起,娘亲就三令五申,让他牢牢含住舌下小珠,不可取出把玩,不可示与他人。云歹朱小时候话说得艰难,恐怕也是有这层原因在。日子久了,他居然练就这门绝技,舌下藏着东西,吐字清晰流利,饮水吃饭绝不下咽,如若无物;就是溺了水被人救起那次,他吐了一肚子的水,那小珠也未曾离开过舌下。
      经年以来这东西已经是他的一部分,除非他自愿,轻易不会离身。

      年纪太小的时候云歹朱没有那么多思考因由的能力,总之娘亲的话,总是要听的。
      但他大了些,离了勾栏,吃了尘世的食粮,心就有几分野;偶尔忤逆母亲,也未见得真的造成什么太大的后果。于是他在十二岁前夕,第一次将舌下珠离了口。

      那时他和母亲住在城西的巷子里,一处云记当行给长工和学徒们赁下的杂院。杂院有些家奴出身的小童,这个年岁也并不上蒙学,只与老掌事学些账簿算术,和简单大字而已。云歹朱和这些小童一般大,常与他们混在一块。
      隔壁间长工的孙女叫豆妞,泼辣伶俐,是个招人喜欢的。不光是院子里的黑虎子,还是烧炭的四狗,都喜欢她,争着要长大了娶豆妞做媳妇。云歹朱懵懵懂懂,也跟着争。
      那豆妞不过是个小孩,学着外面听来的道:“行吧,你们谁要娶我,可得给上好的聘礼。谁给的稀罕,我就做谁媳妇儿。”
      黑虎子和四狗听了就嗷嗷叫着去拿自己珍藏的宝贝相比斗起来。
      来当行当学徒的,都是些穷苦人家孩子,平日里藏着的好东西不外乎是几块磨光亮了的漂亮石头,穿了红绳的贝壳串,铜打的小铃铛,草条编的猪犬蚱蜢,还能有什么?豆妞要比他们都大一两岁,便像个大人一样嫌弃了黑虎子和四狗的珍玩,嘴里“切”了一声,又期待地将目光落在云歹朱脸上。
      云歹朱的模样出挑,根本不是市井寻常人家的孩子能比的,那通身的清贵是抹一脸灰也遮不住。豆妞自然是中意他的。
      但彼时云歹朱被她盯得羞赧,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儿。他实在是有些踌躇,只因平日里不但要随母亲做杂活,也要跟着大朝奉学文辩物,还要抽空看书习字,云歹朱是非常忙的,并没有空摆弄甚么玩物。更别提,母亲虽离了奢靡生活,却仍将云歹朱当正经人家子弟来养育,从来不准他咂摸些脏东西往家里带;于是他也就从没有什么小玩意能拿出来比斗。

      豆妞见云歹朱两手捉着衣摆不吭声,心下有些失望,就道:“怎么?你不是想娶我?就什么都不舍得拿出来么?平日里,我只当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与别人都不同;现在看,你比虎子和四狗都还不如呢!”
      云歹朱被豆妞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辩解道:“……我,我只是,现在不方便取与你瞧……我母亲说……”
      豆妞撇嘴哼了一声:“就是瞧一瞧,又不真要了你的去!也值当这样小器!”
      云歹朱纠结一番,看豆妞的脸色,最后心一横,道:“那好罢!你们捂住眼睛,我这就取来你瞧。”
      豆妞,黑虎子,四狗三个,一听真像有稀罕物瞧,都凑过来,捂住眼睛直嚷嚷要云歹朱不许吹牛。云歹朱背过身,将口中小珠取在手里,又拿怀里汗巾一再擦净,才转过身来。

      仨孩子围着云歹朱的手,都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纤白手掌中央托着一粒只比相思子稍大的珠儿,盈蓝盈蓝的,近乎透明,带着一种珠宝才有的华彩。那一日天色有些暗了,珠子更是晕出一层迷人的浮光来。
      三个市井里出身的苦孩子,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东西?莫说是如此凡世难寻的宝物,他们连正经的珍珠玉器都是未见过的。于是,三个娃娃当下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云歹朱心心念念都是母亲再三嘱咐过的话,心虚地说了一句“这下看够了吧”便想将珠子收起来,谁知那黑虎子,脏兮兮的手一伸,飞快抢了云歹朱手心的小珠,边跳边嚷就跑开去:“是我的了!”四狗也跟着起哄,哇哇地笑着要抢,两人打闹着往院外跑。

      云歹朱吓得呆住,一时没回过神来。
      豆妞也是气,转身追了两步:“还回来!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们仔细跌了!!”
      黑虎子和四狗跑得快,两下就没了影儿,只留下嘻嘻哈哈地一句:“就玩一会儿——”

      豆妞也无法,刚刚想劝慰云歹朱两句,回得头来,便见云歹朱面色奇怪地站在那里,直直盯着她看。
      豆妞何曾见过云歹朱这个样子,往日里见惯的内敛温柔全都没有了,通身气度像是开刃的刀子,又冷又利。偏偏云歹朱面上还带着丝笑,挑起一边唇角,不像是笑的那种笑。
      “你……”豆妞想说些什么,但才吐出一个字,云歹朱便欺身上来了。
      豆妞从来不知他力气竟这般大,一手捉了她的肩膀,就推得她连退数步,撞在大院的廊柱上。

      豆妞看着云歹朱那双渐渐与宝珠呈一色的眼睛,害怕了,背上撞得疼,她几乎要哭出来。
      这个年纪的云歹朱虽然瘦,也比豆妞要高一些了,他低头在豆妞耳边,道:“可看清楚了?我云殊藏着的东西,可还让你满意了?”
      豆妞吓住了,扭动着想要挣脱他的手,麻利的口舌都不听使唤,只是带着哭腔道:“云歹朱,放开我,你放开我……”
      云歹朱却还是那模样,要笑不笑地盯着她,口中更是凉凉地道:“哦?看了就白看么,不准备付出点儿代价?你不是还要做我媳妇儿么,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豆妞哭起来,口中直说“不要了”,云歹朱不理会她,钳子一样的手抓得人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则毫不留力地捏住豆妞下巴,将她的脸拧过来,对着那发抖的小嘴巴亲了下去。
      豆妞惊得发不出声音,一时间还不知是该羞还是该恼,嘴唇上就挨了重重一口。

      “强人所难,滋味儿可好?”云歹朱擦去嘴边一点血沫,松开豆妞,冲她一笑。
      那一笑,笑得豆妞哇地一声哭了。
      她从没发现云歹朱有这么貌美,也从没发现云歹朱有这么可怕。

      那一天晚,黑虎子和四狗都挨了结结实实一顿屁竹条子,两家老娘都拎着自家崽子的耳朵,上门硬是要给云歹朱的娘道歉。他们没见过大世面,但都是老实人家,幸亏那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宝珠没有什么损伤,道歉后才松了口气。
      云歹朱的娘亲识字,在杂院的大家伙眼里是值得尊敬的,他娘亲不说,这些人甚至猜测她是好人家落难来了这里,平日都多有礼遇。这一遭,娘亲将上门道歉的黑虎子和四狗送走,回屋对云歹朱道:“你跪下。”便哭起来。
      过了这么写苦日子,云歹朱还是第一次见娘亲哭,不由得也慌了神,不住地说:“孩儿知错了,请母亲罚我便是,不要气坏身子……”
      他娘亲哭道:“你大了,有主意了,连娘说的话不作数了。”
      云歹朱急得眼里也寒了泪:“不是的,我……”
      他娘亲用袖口拭了泪,又道:“你与你父亲,真是相像,尤其是这双眼睛。”
      云歹朱沉默了,娘亲是很少主动说起父亲的事的,如今突然提起来,他也不知是何意。娘亲的手抚上云歹朱的脸颊,摸到他的眼睛,他便闭起双眼,任母亲粗糙了的手指轻轻按在眼仁上,有些酸痛。
      “你今天,见到他了吧?”他娘亲毫无预兆地问了这样一句。
      “……谁?”云歹朱一时不解。

      娘亲道:“云殊。”
      云歹朱背上渗出了薄汗:“娘亲……”

      云殊来的时候,云歹朱并没有走。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于那就是他本人的意愿。
      他只是觉得情不自禁。好像自己真的成为了完全不同的人,胸中的心气,目中的景象,好像并没有差别,又全然与平日不一样了。
      想说的话,想行的事,也都变得不一样了。

      云殊就是他,也并不是他。

      “答应娘亲。”他娘亲站起来,拿了竹条,将第一下抽在了云歹朱背后,“再不许将珠子取出。”
      “云歹朱知道了。”云歹朱咬牙回答,直挺挺跪着,受了这重重一鞭。
      “好。你要记得今天的话。”他娘亲含着眼泪,将第二下抽了下去,“不到万不得已,再不让云殊见人。”
      云歹朱的背隔着衣服沁出血来,但他仍旧端正跪着,回答道:“是,云歹朱知道。”

      那一夜,他挨了娘亲20竹鞭。这也是他自从前到后来,所挨过的最狠的一顿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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