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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摔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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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问云歹朱最喜欢什么,他最喜欢力量。
纯粹的,野蛮的,坚硬的,磅礴的,压倒性的力量。
云歹朱是真心诚意想要做一个武修的。
可是在他终于拜入蒙山派,混在诸多新弟子中,被各大殿主挑选的那一天,他连玄光殿的殿门都没进得去。
蒙山玄光殿是本派最核心战斗力,顶尖武修们人手一把结心认主的好剑,威风凛凛,大杀四方,云歹朱从摸得道门以来,就向往已久了。
结果他在玄光殿主人面前,连给想要入门的弟子的试炼剑都没提起来。
大家都是新弟子,前面也不乏有人舞到一半脱了手的,姿势套路糙得不行的;可被剑砸脚背上,云歹朱这是头一个。
玄光殿殿主生得宝相庄严,目有寒光,那时倒是什么重话都没说,只是将手握拳,挡在口前,噗地憋住了一声笑。
云歹朱忍痛将压在脚背上的剑拖起来,腰都没法完全站直。抬脸看到站在玄光殿九十九青石台阶尽头,身后六大弟子一字排开,似笑非笑的玄光君,他差点羞耻得挥刀自尽。
可他这不是拿不动么……
玄光君是玄光殿第三任的玄光君,做这玄光殿主有些年头了,身边皆是磨得坚硬的真汉子,每一条敲起来都梆梆硬。他亲手捏过的根骨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一眼就看出台阶之下聚集的这些小兔崽子们,有哪些是好苗子。但是本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让他们挨个耍试炼之剑是玄光老祖当年留下的规矩。
云歹朱拜山门的时候玄光君也在场,不仅是玄光君,所有的殿主都按礼节到场观看,拜山门的娃儿们场上表现如何,也将作为各大殿主挑人的参考。
玄光君记得云歹朱。山门会上只觉得这后生仔路子真是野,心眼真是多,脑子真是快,手段真是奇,身上带的东西好些都叫不上名字,每次有人排到与他交手,基本都败得匪夷所思。
是个有点邪门的。可能专精炼器的金乌殿和醉心丹道的清泉殿会对这后生感兴趣。玄光君这样想。
倒是真没想到云歹朱是冲着他玄光殿来的?
蒙山派海纳百川,来拜山门的弟子不拘是修道世家,天潢贵胄,又或饥灾流民,地痞乞丐,有本事拜上山门,都有资格一战。玄光君也不是真的以貌取人,只是这个后生仔,生得未免太漂亮了。
而且是那种不大爷们的漂亮法。
肤白胜雪,口若含朱,齿如编贝,眉似墨染。
鸦羽成发,杨柳为腰,两汪波光潋滟含情目,一张粉装玉饰桃花面。
玄光君一鞭子抽在盯着云歹朱猛看的二弟子腿弯里,将那没见过世面的徒儿抽得跪在地上,然后跪着看完整场山门会。
因此当那把试炼剑砸在云歹朱脚背上的时候,诸人有点看不下去了。
能靠脸孔吃饭的人,为什么要想着靠拳头呢,唉。
云歹朱吃力地斜拖着那试炼剑,想捧起来恭敬地放回去都做不到,一时松手不是,不松也不是。周围一片嗤笑。
“你。”玄光君好容易重新肃了脸色,目光往云歹朱身上凉凉地一放,道,“……是个有心的。”
云歹朱还在暗自使力,妄图把半拖的剑举起来。他甚至还幻想着自己在接下来的某一刻大喝一声,高举试炼剑,虎虎生风来一段儿,让玄光君连道三声好,再说一句随我来罢。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玄光君还在那无情地往下说:“天下武修虽多,入我玄光殿门,却是讲些缘份的。这把试炼之剑乃是当年飞升的玄光老祖所留,不算兵器,只是测试各人缘法的媒介而已;举不举得起,不是全凭力气,你倒是无须惭愧,各人有各人的机缘罢了。”
什么缘份不缘份,不用把话里头的“天赋”俩字替换成缘份的,真的。
云歹朱心头拔凉,只是愣愣地望着高阶之上眉目威严的玄光君,眼睛都模糊了。
削人砍怪从来不眨眼的玄光殿主人,在那一瞬间想起来多年前被自己养死的小猫,还有小狗,还有小鸡,小乌龟,和小鲤鱼。他心绞痛。
于是玄光君一拂广袖,偏过脸,冷然道:“剑放下,你出去罢。”
云歹朱面无血色,任旁人接去了手里的试炼之剑,半天迈不动脚步,直到被玄光殿的洗剑童儿不耐烦地催促着,半推半赶,才出了玄光殿前的演武场。
云歹朱今年二十有四了,有名的山门,都不太爱要这个年纪还没正式入道的新人了。虽说二十四在修道之人里还算是娃儿,但那些资质好的,血脉特别的,哪个不是十岁出头就被各大名头响亮的高门大派早早收了去,成为某个半仙老怪的亲传弟子。
东明大□□首之一蒙山派,山门会乃是五年一开,战过山门,都是万里挑一。云歹朱十九的时候山门会时就被击败,十四岁时更是连蒙山的九千九百白玉阶都没能走完。
今年是最后的机会。
云歹朱不觉得再过五年,自己二十九,还有哪个殿主愿意挑他。纵然是挑了,也入不得正殿,触不到法门了。毕竟正式弟子,都是要在三十岁前筑基的。
筑基成功,才能在门派里领到本命玉牌,服下配给的定岁丹,跪山门祖师爷,穿上本门样制的外袍。
云歹朱憋住了没失态,可真的对自己十分失望。
他出身勾栏,不说缺吃少喝吧,可就是没见过几个正经人。
母亲是一代名妓,脸自不必多说了,吹拉弹唱,舞文弄墨,品酒烹茶,样样是拔尖的。有的人一掷千金,都未必是寻欢作乐,而只求隔帘半日清谈。
后来他母亲过了花样的年纪,还是得了心善之客相助,才千难万难赎了身,带云歹朱离开花楼。
十岁的云歹朱写得一手好字,与缺了粉黛而显得憔悴的母亲,在一家典当行里做杂工,偶尔卖些手工。一年到头灰头土脸,倒也没几个人注意到云歹朱扎眼的模样。
一次年底行里例行拍卖,一对花纹繁复的描瓶刚卖出去,买主又折了回来,说银两出了差错,不能收了,愿赔付些许违约金额。云歹朱手垫着锦帕接过那瓶,才一眼,便道:客官,这不是我们卖出去的。
云歹朱旁边两个有些年纪的朝奉都是一惊。
退瓶子的买主眼珠一转,抢过描瓶就塞了一只到朝奉手中,口里呵斥:去去!你一个杂役知道些什么?信口胡说,仔细你的舌头。这明明是你们这刚卖出去的,不信?朝奉老爷,你们可瞧清楚了,这是不是你们卖的?
两个朝奉轮流把脖子上金链吊着的水晶凸片凑在眼前,捧着那瓶子左看右看嘀嘀咕咕。云歹朱年纪小,还不知道怕人,抱着另一只瓶子就在一边插嘴:客官,您给朝奉老爷的那一个,倒是我们卖的呀。可我手上这一个,就不是啦。
这话出口,那买主脸色都有些微变,连连说,我没时间与你们纠缠了,退是不退?不退,我们押一半银子和一只瓶子在此,东家过几日补齐了银子命人送来;能退,就赶紧的,我们还赔一些!
两个朝奉都是人精了,一听就知使不得。这恐怕是个调包之计,过几日这人就带着两只真品跑了,留一半银子和一只赝品在此而已。可是饶是他们经验丰富,也未能分辨出两只瓶子的真假。只得强扣了不住叫骂的买主,去请了泰京第一大当铺成名的大朝奉来。
大朝奉花了两个时辰才坐着马车摇摇晃晃来了,是个因体虚而浮肿的中年人,穿得华贵,验了那对描瓶一炷香,让小厮去报了官。
那要退瓶子的买家,果然是个有备而来的贼人。
大朝奉姓云,白白胖胖,却体弱多病,年过不惑也无后。他听了围观的人争先恐后说了整件事,深感兴趣,叫了云歹朱上前。云歹朱跪在八尺外,云朝奉朝他举起手里的玉镯,对着窗外明光,问他:小娃娃,你瞧这镯子,可是美玉无瑕?
云歹朱开口就道:大老爷可别蒙我,这镯子有三道裂纹呢!
这下连云朝奉也吃惊了,拍着椅子扶手连连道:好!好一双夜中观火的眼睛!我收你做学徒,你同我鉴辨万物,保你有吃有穿,将来也做大朝奉,可好?
云歹朱想了想娘亲久治不愈的心疾,道好,便给云朝奉叩了首。
当时的云歹朱无姓,只单名一个殊字,就随了第一个恩师姓云,也算是给云朝奉一个安慰。
云歹朱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他只听母亲说,父亲是玄门中人。何为玄门,那都是最最清贵,最最有自尊的人,求仙问道的大境界。入了玄门,在尘世凡人眼里,就都是半个仙人了。
十二岁的云歹朱,头次见着玄门中人,是因泰京有名的戏园子闹煞,求了路过的修道之人来除魔。那人仙风道骨,领两个徒儿,带着一身清风在夕阳最后的余光中来到了戏园前的大街上。
云歹朱挤在抢看热闹的人堆里,瞧得眼睛也直了。
耳中胡乱地钻进些旁人的议论,什么“玄门仙师果然威严”,什么“一看便是武修”,什么“墨鲤袍我识得”,什么“是蒙山派仙师”……都是凡人对修道之人的敬畏和好奇。
云歹朱心里纷乱,他听母亲零零碎碎提起过,父亲当年是怎样一剑斩了恶尸救下她,又是在那月光下如何如何的威风俊朗,以及喝得如何的醉……
还有父亲泛光的长剑,腰里碧玉绦坠的象牙腰饰,和那双湖蓝色的眼睛。
眼前踩着残阳暮色而来的仙师,在幼小的云歹朱心里留了一张擦不去的画。他每每回味起来,想着将画面中为首的那人眼睛点上两笔湖水倒映天光的蓝,便是父亲了。
他也想成为父亲,神通广大的求道高人,斩妖除魔,但要修正父亲所犯唯一错误。
云歹朱心道,自己绝不会留下一个孤独的求爱者在这尘世之间。
后来,云歹朱与云大朝奉学习两年,观万千珍奇异宝,览各地藏书秘卷,搜山川风物名产,听奇人讲古说今。云歹朱有一对能察微之眼,一双知轻重的手,一颗通七窍的心眼,和一副能容万象的好性情。
最重要的是……
云大朝奉自己也有些羡慕云歹朱的造化,这孩子蒙着眼睛在盘里抓果子,都能抓个最甜的。
“气运”这种事,不可说也,不可说。
渐渐宽裕的金钱和难得的药材,最终也没能留住云歹朱唯一的亲人。
母亲的病发得很急,说去便去了,只留给云歹朱几句话,要他尊师重道,不做背信弃义之人;还要他仔细钱财障眼,颜色误人;最后要他将舌下宝珠含好,一生绝不示人。
云歹朱喏喏地应了每一句,最后母亲的手在他怀里凉了。
云大朝奉拖着同样不堪劳累的身体,陪云歹朱葬了母亲,后带他拜了云家先辈,算是真正收他做了义子。
云歹朱十三岁那年,云大朝奉卧床不起,白胖的脸依旧白胖,眯缝的眼睛还是那副不好糊弄的样子。他并没有将手里的工作全交给云歹朱,只是说,哪天云歹朱想要了,再回来也可。云歹朱不明白,自己会去哪里?他没有想过离开典当行,干别的事业。
小时对父亲模糊的向往,只悄悄藏着。
玄门玄门,岂是谁都得门而入的。
云大朝奉在入秋时也去了,云歹朱心里茫然,去给义父上香,却在寺外被一个疯癫老道拦住。
老道桀桀怪笑,点着他道:竟是个有灵根的!
云歹朱有些怕,他日渐长大,这张脸不加修饰几乎不能出门,在外常遭地痞无赖纠缠。这疯癫老道一句话,却说得他迈不开脚步。
老怪打量了他片刻,又道:哟,看我糊涂了。你才刚会说话的时候老儿我见过你的,你娘还拿所有身家硬是跟我讨了那个好物予你,要不是我上手抓,寻常道人也看不出你那灵根呢。哎,你娘也是个怪人,这破灵根,又不是什么上等资质,谁会觊觎,有甚么好藏?
云歹朱用舌头压紧了舌下小珠子,一句话也不敢说。
老道还在嘀嘀咕咕:来,小子,那好物可还在罢?不让我看?那就算了。你可记得,这东西,是蒙山的老怪们当年做出来的,天下一共就七颗,你可别拿出来卖啊。要露了相,死谁手里头,老道我可是不管的。
云歹朱终于道:……谢老人家提醒。只是,这样的好东西,您就这么给了我么?
老道衣衫不整,疯疯癫癫又是一串怪笑,只不住地说:看你娘亲生得好看!
云歹朱是真无话了。
于是请老道人吃了顿好,见他再没说出什么值得听的话,也不愿意上门做客,只得又由得他唱唱跳跳地去了。
云歹朱还是离开了云府。
他来的时间短,云大朝奉的典当行很大,里面小工学徒众多,和云歹朱称得上结交的,几乎没有。他是娼妓之子,又生了这样一副样貌,本就让行内众人不屑,再一来独得了大朝奉青眼,还随了云姓,更被人嫉恨排挤。云大朝奉没有急着将衣钵交到云歹朱手上,也是保护和尊重他的意思。
云歹朱心里记着恩师的情谊,走时正正跪在云府大门前,一丝不苟磕了三个响头。
十四岁,他去了蒙山派所在的沛州,在那一年里,边做杂工,边四处寻人习武入道。
倒也有不得志的散修,见他身有不入流的灵根,有些同病相怜之恻隐,点他入门。
云歹朱孤身一人,没少挨无赖乞儿欺负,便连野狗,见他的模样,也敢来抢食。
他得了些三脚猫的指点,跌跌撞撞,倒也能从街头打到街尾,不输给任何一条野狗了。
可那一年蒙山派的九千九百白玉阶,直接击碎了云歹朱一点点的自满。
蒙山的山势,还未接近大阵,已是重若百斤,直压脊梁。云歹朱爬了一半,几乎再动不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半隐云间的山门,缓缓关闭了。
十五十六岁,云歹朱给人跑过堂,抄过话本,唱过曲跳过舞;就是朝奉的技艺,没再露过了。干那一行,没有些后台,就没有信誉,更是容易惹祸上身。只是技不压身,看他年轻想坑他,是从没有人得逞的。
云歹朱到了这个年纪,越发坚定了要随父亲的脚步做个武修的念头。
要不是自己会些阴招,战过全城野狗,他现在早被浪荡子弄去干些不可描述的事了。
结丹前就破了元阳的话,便永远没有机会结出上品金丹,云歹朱确实听说过。
虽然连进山门这事都还八字没一撇,但云歹朱的目光是长远的。
十八岁,云歹朱帮了个险些被人坑骗的镖头,那是个实诚的糙汉子,拍着云歹朱非要同他拜了把子。后来也是这人教的云歹朱功夫,不说什么绝世神功,好歹脱离了三脚猫,真正把根基和心肺练起来了。虽然云歹朱不管怎么练,衣服一穿也还是那妖妖娆娆的糟心样子,但衣服一撕也称得上腰身紧实,骨肉无虚了。
于是十九岁那年,云歹朱在不上不下的队伍里抵达了蒙山派山门会的演武场。
然后撞上修道世家的学院派弟子,认认真真自报家门,又堂堂正正比划招式,被削得找不着北。
最后是今年。
云歹朱二十四岁了。
他比这场山门会上绝大部分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们都高出半个头来。而今他也不再是当年的以为自己和别家子弟差不太多的云歹朱了,他见过许多他们没见过的东西,挨过许多他们不曾挨过的打,吃过各种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亦藏了更多他们及不上的狡猾心思。
他靠着各种吃亏的经验,和突发制人的旁门左道,硬是从山门会上杀了出来。
云歹朱也见到了传说中的在任玄光君,可玄光君只是若有所思看了他这边两眼,还是转而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隔壁的几组比试之上。云歹朱知道,旁边几组中就有那种根基扎实,自小锻炼出来的武学胚子,四肢颀长强健,身姿刚毅英朗,即使还是没完全长开的少年,也完完全全把自己这样的小白脸儿比下去了。
这次再入不得蒙山派,云歹朱琢磨着要不回泰京去唱戏吧。
大道真是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