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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牢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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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桂禺郡知府管辖的监狱中昏晦潮湿,牢房逼仄。不知哪个角落的老鼠叫了几声,被关在一起的女眷中立刻有人哭起来。
墨予霖睡着,也不知是因为困倦还是在这盛夏的天气里半昏迷。墨沉霜靠坐墙边,将他抱在怀里,低头看着他弟弟脖子里的红疹。
对面的牢房里单独关押着墨揖山,他白了发,从进来的第一晚开始,到今日已是满头灰白。他不与任何人说话,只盘腿面对着墙壁坐着,脖子弯出了弧度,连头也不抬。
狱卒大步走过来,开锁的声音听着有阴寒之感。旁边房里的姨娘们立刻坐起身,盼着是要放她们出去的。
然而狱卒只是打开了墨揖山的牢门,墨揖山回头看了一眼,像是毫无兴趣般,又扭过了头。两名狱卒一左一右地拎起他,架着就往外走。
“老爷......老爷!”秋榆推开挡她前面的姨娘,扑倒铁栏上呼喊。她的鬓发乱了,将脸费力地卡在空隙,颤声道:“你们......官差老爷!你们要将人带去哪儿?”
墨揖山被拖着行走,对妻子置若罔闻。狱卒回过头,先对着秋榆的方向啐了一口,又大声呵斥道:“闭嘴!”
秋榆跌坐回去,留长的漂亮指甲断得参差不齐。墨沉霜看了眼他娘,抱紧了墨予霖。
他们已经被关在这里数日,除了铁窗能透过天光以外根本不知时辰,每日一顿牢饭,自然都是馊了的。少年的目光紧紧跟着挟着他爹的狱卒,明亮的眼里多了点别的,狠绝地看出去,让人想到狩猎时浑身肌肉紧绷的狼狗。
狱卒斜睨了眼,墨沉霜抱着墨予霖的手臂就又收紧了些。但狱卒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拖拽着墨揖山出去了。
秋榆紧紧扒着牢门,哭道:“老爷......”
墨沉霜转过眼,道:“娘!”
秋榆看过来,露出憔悴的脸,这一瞬墨沉霜也红了眼眶。秋榆自己脸上还挂着泪,先道:“不许哭!”又柔了语气,强压着哽咽,问:“予霖如何了?”
墨沉霜垂眸看了眼墨予霖脖颈处的红疹,那疹子很密集,明着有向下延伸的趋势,是因为此处的湿热而得。他愣了会儿,指尖拨动了两下那挂在银项圈上的铃铛,对秋榆道:“无事,大概是困了。”
这话算是慰藉,秋榆坐回去,疲惫地闭了眼。缩在角落里的是前不久才嫁给墨揖山的第五房姨娘,此时哭得比谁都凶。那混着尘的帕子举在眼边,她绝望地小声道:“......谁知,谁知是有这祸事的人家......可怜我清白出身,竟......”又是一通怨天尤人。
谁知时才还一脸倦容的秋榆忽地睁了眼,带着怒气看过去。这里没人能吃饱,她也没了力气,就这么提了裙摆扑到里侧,结实地给了那偏房一个耳光。
姨娘捂着脸,还有点不敢相信,秋榆已急色厉斥道:“又贱又蠢的东西!嫁进来享福时倒不见你如此矫情,老爷才被带出去,生死未卜,你却只知道哭你自己!”
就算是在此处,这主母的气势一拿出来,偏房们都不敢出气,被打的那个也只是闷头委屈抽泣。墨沉霜看着,忽然很浅地笑了一下。
和他关押在一个牢房的墨鑫震也笑起来,不过是嘲讽意味,提了声道:“你们啊,还当自己是大夫人和大少爷呢!到了这里,谁都一样,都是贱命一条!”
秋榆猛地转头,训斥的话还未出口,墨沉霜已先行道:“你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巴。”
“你!”墨鑫震骂了声,驳道:“反正别想我再叫你一声大哥!都要死了,还装什么样子!投了墨家的胎该是我倒霉......”
“墨鑫震!”墨沉霜忍无可忍地吼出声,双目通红。他怀里还护着墨予霖,最终没有冒进,道:“你不用叫我大哥,你这个弟弟我也再不会认!既是如此,我若是将你打残打死了,你休要求声!”
这威胁还是管用的,墨鑫震横着眼,到底没再顶嘴。墨沉霜坐回去,牢中冬寒夏热,暑气蒸得人难受,入鼻的都是酸臭。他闻到了,忽然有些想吐。
不止因这味道,也因重鼎折足时众人的嘴脸。他爹自从在鹿溪镇上闭门不出时就不言不语,无论他怎么问也不肯回答,如今也是,而墨家上下也不曾同心,姨娘们只知哭闹,弟弟妹妹不管事,如墨鑫震般责怪父母的也不在少数。
日光斜照进铁窗,让墨沉霜睁不开眼。他合了眼也能看见那晃乱的光影,觉得眉心生疼,胸腔里气息混乱,过往的记忆一齐往脑子里去,又像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墨揖山被用了刑,此时蓬头垢面地伏在地上喘息。他的手和脚都被上了铁链,时才打在背上和臀部的棍子留下烂掉淤紫的皮肉,渗出的血染红了衣裳。
“怎么样?”座上审问的人慢条斯理地问:“想说了吗?”
墨揖山撑起小臂,头还低埋着,道:“我说......”他费力地牵动唇角,没动一下就有血冒出来,“我......我是,受了,桂禺郡知府,胡守业的指使......”
那坐在上面的正是胡守业,闻言将桌拍得震天响,道:“大胆!”
墨揖山像是被这句话取悦了,他甚至真的笑出了声,犹自继续道:“他要,以药丹进献......圣上,让、让我将......他手下药师制出的药丹......以低价在,鹿溪镇上卖出,以此,用、用......”他咳了两声,“用百姓试药。”
“墨揖山!”胡守业肥胖的身躯在椅里颤了颤,大声喝道:“大胆刁民,到了如此地步也不改口!还敢污蔑朝廷命官!本官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改口还是不改口?”
“不,不改口。”墨揖山勉强抬了下头,他看不清胡守业,只大概瞄着那声音的方向,道:“你问多少遍,我、我都是如此说。”
胡守业拍案而起,指着他道:“本官已给过你机会!”他想了想,又低下声音,道:“墨揖山,想想你的儿子。你现在认罪,本官念及你我之前的交情,他们还有一线生机。如若不然,怕是你墨家要在此绝后!”
“我......胡守业......”墨揖山面露讽刺,奈何他没有力气,于是又低下头去。他面前的地上滴的都是血和汗,几乎能倒影出他的脸。他看着那里,道:“正是因为,我有儿子......才......若我今日是孤身一人,也就,也就替你顶这个罪了。”
他咧开嘴,露出牙间的血沫,吃力地道:“何其,可笑,我......我当初答应你......就是为了,儿子的前程!如今却......”他的声逐渐滑下去,像是累得再也说不下去,然而他咳喘了一阵,又抬头道:“胡守业,我今日若是认了这罪,莫说你一定会赶尽杀绝,就是,他们......侥幸活下来,也得一辈子背着墨家后人的罪名,再也抬不起头。若是我,挺一挺,饶是带着几个小子一起去死......”
他又垂了眸,拒绝再开口。
“好,墨揖山,你可以!比我想的硬气!”胡守业俯身,像是要翻过那桌。他居高临下地逼近墨揖山,道:“这是你自找的。”
胡守业站直身,对候在一边的狱卒挥手,咬牙切齿道:“再给我打!”
狱卒手中的板子整齐地敲在地上,这是给受刑者的警告。就在那板子举起来时,有常随快步进来,俯身在胡守业身边说了几句话。
胡守业僵了片刻,最终站了起来往外去。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吩咐狱卒将墨揖山带回去。
狱卒抓住墨揖山的胳膊,架着他起身。墨揖山的脚尖拖在地面,在昏暗的通道里留下不明显的血痕。他低着头,听见了女人们惊慌的哭声,就知道他要被带回牢里。
墨揖山在被扔到杂草上的那一刻笑起来,姨娘们都在哭泣,秋榆急切地叫着他,他都没有回答,他只是勉强撑着身看向墨沉霜。
父子俩眼神交汇,墨沉霜觉得胸口闷痛,道:“爹!”
墨揖山别开眼,他还咳着血,喃喃地道:“为父......尽力了......”
且说胡守业这边出了牢房,先到偏堂更衣。常随为他系腰带,他低头,问:“那人如何说的?从京都来的姓温的先生?”
“是。”常随点头,“大人,他就是这么说的。”
胡守业没再说话,快速地整了冠出门。这会儿快到戌时,空中的蓝色微暗,正是夕阳收光的时候。一袭青色薄衫木簪挽发的人就站在廊下,微微仰颈看着只灯笼,那侧脸文雅,肤色白得有点晃眼。
“温......”胡守业心中已有了衡量,这一声竟有些紧张。他立刻清了嗓子,再次道:“温先生。”
温绪之回头,对胡守业拱手,道:“胡大人,贸然来扰,还请见谅。”又有礼地微笑,“在下温绪之,草字舒尘。”
温绪之,字舒尘,京都来的,能担得起这几条的全大乘也找不出第二个!胡守业立刻放低姿态,弯腰道:“不知温先生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请温先生原谅!”
温绪之笑容不变,却难得没有再客气。他揣了袖,看着胡守业起身。
“温先生,”胡守业露出笑脸,“听闻您云游离都,不想竟屈尊到了此处!”
温绪之看他,那双眼里微凉。他道:“不才今日来,是为了墨家的事。”
“墨家?”胡守业露出疑色,“是鹿溪镇的墨家?”
温绪之道:“正是。”
云拢沉霞,落了光到他身上,将那五官映得更加好看。偏偏表情淡漠,身上气质也冷。胡守业半眯着眼稍退了半步,笑道:“温先生寻墨家做什么?”
然而温绪之只看着他,这对视的目光也冷,摆明了是不告诉他。
“温先生,下官不敢欺瞒。”胡守业倾身,语重心长地无奈道:“这墨家的家主墨揖山居心叵测,以低价卖出的药丹实为毒丹,害了整镇的人!”
“啊,这么快便定了罪吗?”温绪之笑意更深,道:“不过不才并不认识墨揖山。”
胡守业惊讶,不禁问:“那、那您这是?”
“墨揖山的长子墨沉霜与不才是至交,”温绪之缓缓道,“因知己难寻,如今好友蒙难,如何也要问一问。”
胡守业不想墨沉霜那乳臭未干的小子还与温绪之认识,惊奇地挑了眉。温绪之又道:“况且药铺本该救济众生,如今祸事既出,不才也想亲自问讯清楚。”
“您与墨公子相熟,自是可去探望!”胡守业点头,又很自然地露了难色,道:“只是那墨揖山犯的是牵连九族的罪,牢房重犯,实在是......”
温绪之垂眸,苦笑道:“也是。”然后他从袖中拿出了什么,举到与胡守业视线齐平的地方。
亮光逼耀,金佩腰牌样式精美,云纹勾边,中间流畅地刻了“怀歌”二字。
“圣上金令在此。”温绪之微笑,他的眸被最后一点天光点亮,他道:“高殿庙堂沧溟广漠随我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