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奇怪世界》寒绯子

7、第 7 章

　　他先是在电话里对我乱走的行为发了一通火，至于说的什么，我很快就忘记了。我的记忆力一直算不上好。不过，我没想到那是我们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没有参加毕业典礼和毕业后集体的旅行活动。当然，我也没有参加，主要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来找我打听他的行踪，这着实很不可思议。我的意思是，我一般只是等人联系我。

　　删减着手机邮件，我一个人去看了红纸贴好的名单，他和我确实是在一个高中的。只不过，这样一来，春假间隔开来的时间忽然变得漫长，

　　假期就是这样，如果没人联系，感官上就会变得更加漫长。白天怎么也不会落到黑夜身边，气温似乎持续着降低了，怎么也不肯回暖。

　　偶尔我会回到市立图书馆看一些乱七八糟的常识书籍，但父亲忽然对我说，“看你心情很不好的样子，不如出门旅行吧”。

　　“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父亲理所应当地回答，“钱很难挣啊，我才没有这种假期。”

　　我就这么坐上了前往仙台的电车，一个人。

　　其实没有什么很想去的地方，只是因为父亲说，“小时候带你去玩过，可以再去看一次”，就随意定下了目的地。我按照冲印出的照片的指引，一个人踏着鸭子船，划到湖心的餐厅，点了一份天草凉粉和红豆炼奶冰激凌。

　　看来我的口味也改变了不少，我没能吃完来自童年的推荐，反而多了轻微的过敏反应。

　　现在是旅游城市的旅游旺季，火爆程度火上浇油，没有提前订好旅店的我暂时徘徊在傍晚的街道上。

　　浅紫的夜空升起了第一颗星星。

　　我正刷着手机上的实时信息，先是一道闪光，镁一样亮。我当时背对着蓝色的火光，但那道光似乎刺穿了我的大脑，击穿了我的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也仿佛烧灼起来。

　　慢慢地我转过身。

　　我看到了蘑菇云一般的景象。

　　蘑菇云四周，浓重的乌云翻滚着疾行。

　　“请问，那边是哪里？”我指着巨型烟雾升腾的方向，路人迷茫地看向我。

　　“附近？大概是光山国中的旧址吧，你是来参加圣地巡礼的吗？现在未免也太晚了。”

　　走过去吧？

　　走过去吧。

　　来不及道谢或者回应，那一瞬间，在淡蓝的幻影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呼唤我，人明明是在走着，被身体催促，忽然就算歪歪斜斜地也要奔跑起来。悲伤、怨恨和愤怒，仿佛晚到一步，空气里传递出的、莫名其妙的信号就会展开更加预料不到的情形。

　　如果隔着数年，我还是能够回忆起来那些突如其来的紧迫感、路边新雪融化后略微潮湿的气息和被我闯过的红灯。

　　距离那座学校，直线距离上大约只有五百米，实际赶到那里时，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在方位辨别这件事上，我实在不擅长。

　　侧门进入后，被直面的操场，到处都散发着淡蓝的火星，余威正向我靠拢，仿佛夜间游荡的萤火虫正在编织成网。

　　也许是被算作旅游景点的缘故，虽然门禁不严，泳池里已经放满了水。此刻，水底沉没着淡蓝色的残肢断臂，彩宝般剔透，映照着贴满洁白瓷砖的池底，奇妙的切面旋转出闪亮的火彩。

　　「忧太……」

　　「……去死」

　　「欺负忧太的……全部……去死」

　　岸边趴着小小的黑影。

　　虽然五体投地地俯趴着，我却仍然能听到他微弱的抽泣声，“救……救救……别这样…拜托………不要”

　　受惊般，黑影抬起头，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非常美丽的、正在流泪的、孔雀蓝色的眼望向我，“救救他们……求，求，救……”

　　「忧太……」

　　声音似乎是从我的脑海里直接响起的，心脏的重音从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错落有致，仿佛一手洒来的珍珠。空气里淡蓝色的火焰流淌过来，包裹了我。奇怪的是，这些火焰并不滚烫，正相反，它们冷得惊人。

　　如果我能看见，那么我能帮他吗？

　　本能。

　　本能是呼吸，本能是我可以伸出手。

　　苍白的、半透明的皮肤寸寸延展，覆盖住蜿蜒交错的经络骨骼，淡蓝的火焰灼烧着眼前的躯壳，脉络缠绕着彼此缝合。

　　五具完整的少年人的躯体安静地漂浮在水面上，张开玻璃球般的眼睛。淡蓝的脉络，晶莹的晶状体和干净的巩膜，虹膜斑驳着补充色彩，下一秒，他们七歪八扭地开始挣扎——

　　更为巨大的黑影浪潮般汹涌而来，触须和利爪，红与黑的内里互相包裹，污浊而柔软，纠结成为两只巨大的、足以包裹住我整个人再拧成汁液的手，轰然坠下。

　　「……去死」

　　「欺负忧太的……全部……去死」

　　“不要，”虚弱的声音仿佛牵住恶犬的半透明的蛛丝，轻轻拖拽着厚重的脖颈，“回来，里香，拜托你了，谢谢你，对不起，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里香……喜欢红色」

　　“谢谢你，对不起。”

　　他喃喃着，手掌的阴影落在他的头顶，于是整个人深深埋在黑暗之下。

　　「最喜欢……最喜欢忧太」

　　“我最喜欢里香了。”

　　“对不起，”他低头亲吻了手上的戒指，“谢谢你。”

　　黑影轻轻摇晃，瞬间竟变淡了不少，我仿佛看到一个女孩子正背着手蹦跳的情形。那个形象在我脑海里竟然越来越清晰，长长的、及腰的黑发，小巧的骨架收尾柔和，浓密的下睫毛下一点泪痣。注意到我的视线，女孩狠狠瞪了我一眼。

　　“打扰了。”

　　“哪里，”他重新俯下身体，“虽然很冒昧，但请杀了我吧。”

　　“我不想，”他濡湿的额发紧紧贴着岸边光滑的瓷砖，“我不想再杀人了。”

　　“但是，”我认真回复了他的请求，“你没有受伤。”

　　没有伤口，一丝一毫都没有。

　　“她一直在保护你呢。”

　　淡蓝色的火焰在二者之间传递，分不清供养者和被供养者，只能看做连体婴儿一般的存在。燃烧着、明亮着，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下。

　　“而且，也没有人死亡。”

　　我用手指了指在深水区拼命挣扎着企图恢复游泳能力的人们，“一个也没有。”

　　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泳池的方向，泪水从两颊滚落。两只眼睛，圆润而阴沉地下吊，眉毛却天生得向上扬起，斜飞入鬓，意外加入了忧虑和不定的因素。

　　非常漂亮的、孔雀蓝色的眼睛，浸润着水光。

　　背后伸出的小手擦掉了其中一颗泪珠。

　　「……忧太」

　　“你一直在说救救他们，”我点点头，尝试加强肯定，“所以已经没事了。”

　　他伸出手，无名指的银戒指在星光下反射着微小的光泽，“我不能……再让里香为了我背负这种事，她只是想保护我，但是不明白她做了多少。这都是我的错。”

　　「忧太是笨蛋！」

　　“本来……本来就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我不想伤害她，也不想再伤害别人了。”

　　「忧太是大笨蛋！」

　　女孩气急，在他背后跳着脚，声音隆隆地在我脑海里回荡。

　　「明明是他们要玩猫捉老鼠！他们要淹死忧太！」

　　「我的忧太是笨蛋！」

　　“如果我消失的话，就可以去陪里香了吧。”

　　「不许！不许死！笨蛋！」

　　并非向往死亡，而是在也无法活下去。为了死亡的结局叠加了重重保障，无法压抑的潜意识又在呐喊。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淡蓝色的火焰从黑影迅速回流，充盈了他的身体。也许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最健康的人，但他活在自己还活着的恐惧之中。

　　“我想到了，”我对他说，“你知道哪里有打耳洞的地方吗？”

　　如果不能故意伤害自己，那么打耳洞是我暂时能想到的方法。

　　活着有什么意义吗？

　　我只是活着而已。

　　我是否曾在世界上活过，我的存在是否会被轻而易举地抹去，这都并不重要，我也许做着我在他人记忆里做过的事，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做这些，甚至都不知道我竟然在重复。我并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不知道我是要到哪里去的。某种意义上，我永远无法回答这种基础哲学问题。

　　所以，有一天傍晚，有人拼命对我说自己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又拼命在消失天平的另一端拼命加码的时候，我要说什么呢？

　　说什么好呢？

　　“你听说过吗？”

　　“什么？”

　　我坐在他的床沿边，尽可能轻地握住他的耳廓，手动的机关再次被我按下，分离的注意力迟钝回归，微不可查的痛感连绵着点滴的阵痛。

　　“如果左耳打过耳洞的话，会长命百岁的。”

　　“……我可以留下来吗？”他微微偏过头，孔雀蓝的眼睛在室内的节能灯下波光粼粼，“把左边的耳洞留下来。”

　　“为什么不行？”

　　我的手指离开他右边的耳垂，一点淡蓝的火种在愈合完全的、雪白的肌理间跳跃，“已经没事了。”

　　他拆开刚刚我们三人一起在商场挑选的饰品，朴素的银圆环，贯穿缺口的轴线正下方坠着一颗孔雀蓝的锆石，仿佛旁边旅游画报上微缩的热带海洋，在小小的水滴内部摇荡。准确地说，里香一眼挑中了这一副，她很开心。

　　“你也会长命百岁的，池田。”

　　清清楚楚地，我听到了心跳的声音，远比自己的心脏来得沉重。

　　鬼使神差地，我听到我自己在说——

　　“好啊。”

　　淡蓝的丝线将我们半透明的心脏联系在一起，穿过里香跳动的核心。

　　「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