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
我失忆了。
事件的起源是怎么样的，没有人能够说明白。我是被警察在落雪的夜晚发现并送往医院，据说满身青紫，肢体上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只是都被薄薄的雪覆盖了。好在口袋里的学生证件写着「吉野纯子」这个名字。
最后，被电话通知的、匆匆请假赶来的父亲来到了我的床头。医生指认着父亲的面庞，仿佛在教幼儿指认一张看图识字的卡片，“纯子，这位是你的父亲。”
“……纯子。”
我重复着据说是我的名字，认真打量着男人，男人却移开了视线，用手捂住了脸。
出院那天，我按照父亲发来的定位兜兜转转，查看到公寓楼下的邮箱上写着「吉野」，才继续走到二楼。房子很整洁，我在玄关呆立片刻，才往可能存在拖鞋的位置翻找起来。
只找到了全新的、大概可以招待客人的拖鞋。
公寓并不大，但我没有记忆。有一间很明显是女孩子的房间，要问为什么，就是说，粉红色窗帘、毛绒玩偶、饰品盒、流行杂志和独立梳妆台，普通的女孩子的房间。
这是我的房间吗？
我从一片鲜亮的颜色里找到灰黑的西装校服。
“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加班回家的、微醺的男人倒在沙发上喃喃自语，“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假装没有听见。
纯子似乎是个很好的孩子。
至少父母应该很喜欢纯子。
纯子之前的朋友也是。
被批准出院的一天后我就回到了学校，因为担心我迟到给老师和同学们留下坏印象，父亲再次请假，开车送我。
“记住路线了没有？”
没有，但是，“谢谢。”
我摁灭了手机屏幕，备忘录里复制粘贴好了刚刚查找出的站名。
“好久不见了，纯子！”女生们相当热情，对我来说，初次见面，这样的热情是过头的，但我们是过去的朋友，所以尴尬的只有我一个。
“你怎么不说话，纯子？”
她是谁？
“是啊，纯子，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不会吧！我可是由季啊！”
“我呢？骗人的吧！纯子。”
在她们的描述中，纯子是个开朗、活泼，总是自信又大方的女孩子，总是能向她们分享最新、最有趣的消息。就是那种成绩不算顶尖，但总能让人哈哈大笑的开心果。
这真的可能吗？
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不是那种闪闪发光的美式拉拉队队长般校园人物。有时我会在卫生间看着镜子试图灿烂地笑，注意力总是会被自己眉心正在淡化的疤痕吸引。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是事实。
我也没有任何小说中描述的“头痛欲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的感觉来帮助我恢复记忆。另外，我对人际关系的处理一窍不通，只保留了些微的生活技能，让自己不至于失去自理能力。比如说能认字，能计算，四肢健全，能进行长距离的运动。
“纯子，这时候不是会说「完美——」的吗？超搞笑的！喂，纯子！”
干脆不要回答了。
“多说说话啊，纯子，你好无聊哦。”
干脆不要说话了。
两堂课之间的十分钟休息突然漫无止境，坚持不懈的是我的邻桌，由季。短发，齐刘海，喜欢红色的蝴蝶结发夹。但她也只是通过我这样不完整的玩偶来怀念「纯子」，因为她是纯子最好的朋友。
“以前的纯子总是在说笑，真的好可爱，”她的眼睛看着软壳笔记本的封面，刷过一点睫毛膏的睫毛长长地下垂，“虽然长相没变，现在的你却总是一副无聊的样子，就像是空气一样。”
逐渐地、逐渐地，尽管还有女生想要靠近我，聊一些我根本不感兴趣也不明白好坏的流行节目，一般情况下，她会快快地被她明智的同伴拉走，“纯子根本就不是那个纯子了！”
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了。
“是去2号站台吗？”
没头没尾的话，一块手机屏幕直直戳在我眼前，和我身量相差不多的少年正举着这部手机，“到这里去的话，是去2号站台吗？”
“是去4号站台，如果面对轨道的话，是在右手边。”
我认真确认过地址，向间隔着悬挂的、显眼的站牌指着，“可以看指示牌来确认方向。”
他露出了「当然是自己看得很烦所以才来问你」的表情，“反正你也是要去横滨吧。”
“嗯。”
确实。
我依言带他到了目的地，帮他买了车票。中途，买票机器打开一个露出人脸的窗口，抱歉地通知我们，刚刚投入的大额钞票无法找零。希望留下姓名、电话和银行账户信息，方便后续汇款。
少年认真在记录本上写下了「江户川乱步」几个汉字。
……？
“别看了，笨蛋，你没有在做梦！”
之后换乘公交车也遇到了路线交错的麻烦，为此，我多坐了三站路。
“我不会坐公交车。”拎着轻便行囊的少年理直气壮，“本来有人要来接我的！”
我并不在意这种事，行程花费的时间还在合理范围之内，所以，我好好确认了他的目的地离他只有五分钟的、沿着马路直行到名为「漩涡」的咖啡店的步行路程，不会再次找不到路，才准备走向对面的站牌。
刚迈开脚步，他突然“喂”得叫住我，问我的名字。
“我还不知道，”我认真地回应道，“等我知道了再告诉你，可以吗？”
鼓起脸颊，他没说好还是不好，只跟我说，“乱步大人可是世界第一的名侦探。”
“乱步大人真是了不起。”
社会礼节我应该没有忘记。
他歪头盯着我的脸，猫咪般“哈”了一声，以不符合他身体素质的速度跑向那家有着红砖外墙的咖啡店。我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一直确认他没有在奔跑的过程中摔倒。
我应该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也因为定位隐私的问题没有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照片和文字的习惯。不过，抽屉里之前倒有相当数量的慰问卡片，社交账号上某段时间内堆积着同学们分享的甜品、可爱玩偶和新推偶像的热门歌曲。这些熟悉的痕迹倒也能佐证我作为「纯子」存在过，也帮了我不少忙。不过，存在究竟是一种什么概念，我还没有彻底弄懂。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的存在是依赖于记忆的，换言之，我暂时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之所以来到横滨，只是因为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发送短信的号码没有备注，口气稔熟，邀请我参加母亲的孩子的两岁生日。
作为客人，我带了在世俗意义上会被认为稍多的礼物，作为不被当做拖油瓶和麻烦的同义词的抵消品。出于财力限制，我承担了相当一部分的手工。
会面的场合，如我希望的，中规中矩，母亲正幸福地生活着，“我就不多打扰了。”
对于这个社会，再婚的女子获得和睦的家庭和崭新的希望，是一件完美的好事，不需要我画蛇添足，硬要挤进画框中拼凑整齐。
“紧紧握住你的幸福吧，妈妈，”我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不料她却落泪了。那是怎样的泪水，我不清楚，因为我完全丧失了曾和她一同度日的真实，她也只不过是近日由着只言片语拼凑起来的纸片人。我握住她近在咫尺的手，也仅仅只是握住了人的躯体，和握住过路人的手没有什么不同的触觉，她却哭泣乃至于嚎啕着，紧紧抱住我，重复着“对不起”和“谢谢”。
那是给过去的我的语言，于是，虽然不能理解，我也认真收下了，只是不能给出更多语言上的反馈。
“纯子，我可怜的纯子。”
她的眼泪滴落在榻榻米上，砸起一缕淡蓝的火焰。
火焰。
除了医生所声称的自我保护机制下的逆行性遗忘，我还出现了严重的幻视。我没有言明的是，我并不觉得那是幻觉，所以莫名其妙地独自守候起了一个秘密。
“两人一组！”生物老师敲了敲理科教室有些破旧的黑板，“随便坐，但是动作要快。”
组队容易出现的问题就是落单。
我早已准备好地、高高举起了手，但老师忽然说，“那么，吉野，你和宫村一组不就好了吗？”
我侧过头才发现，教室另一端的角落，同样有人高高地、没有发出声音地举着他的手。漆黑到发蓝的长头发从头顶一直披到肩膀，可能是由于一直压在桌面或者哪里的缘故，有着橡皮筋绑出的波浪状。长长的刘海几乎盖住了他的脸，我只能从透明镜片斜掉的缝隙里看到他微蓝的、似乎在发亮的眼睛。
“请大家使用不同倍数的显微镜认真观察，”巡视的生物老师拍拍手，“考试也会出画图的题目哦。”
宫村的手不自在地藏到背后，一枚沾血的安全别针从他的指缝落在地板上，声音几乎要融进老师的教导中。
凑得这么近，自然就能发现他已经开始红肿的耳垂。
“那个，”我自然地开口，出乎意料地自然，“你要先去医务室吗？”
“……我只是走神了，”他嘀嘀咕咕着说了什么，没有回应，低下头去，用沾湿的棉絮裹住金鱼的鱼鳃。安静的金鱼被打捞在培养皿中，没有一点挣扎，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当做观察对象。镜头顺利地对准了金鱼近乎薄到透明的尾鳍。
我用滴管在棉絮上加着水。
“看清楚了吗？”
“很清楚，”他几乎不张开嘴地回答我，“你来试试看。”
像隔着湿掉的棉絮在和我说话的金鱼。
“好哦。”
宫村稍微挪开调整好的显微镜，打开课本，翻到黑板上指示的页码，开始在重要的结论下划线。他的课本干净得像是全新的，因而那一道道红墨水的痕迹反而像是平添上去的伤痕。
“只会考到毛细血管中红细胞单向通过这里。”我低声按到内页的一角，快速滑动后急停而不堪重负的笔芯吐出一滴多余的、红色的油性液体。
背景音里猛然爆发出一阵极为夸张的爆笑。
“由季，不要玩闹，认真观察！”
“是——老师——”
简单的任务很快就做完了，大部分人都开始聊天，虽然不知道聊什么，总归是拼命不想离开主题的车轱辘话。好脾气的生物老师象征性地制止片刻，就宣布收拾好桌面的人可以提前下课。
“医务室，”我拽住他站起身后的校服下摆，慢慢张开嘴重复了一遍，“先去医务室。”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