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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绿酒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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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涓脸色一变。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
如果说韩令昭出现在清云馆,是一种格格不入的荒唐,那么静王曾经出现过,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惊悚。
宛如喜宴宾客的头顶,忽地垂下一道引魂的白幡。
他艰难地开口确认:“你说……谁?”
周围一片静默,只剩下江蓠细小的咀嚼声。她以沉默回应:你所想的,即是你听见的。
王羡渔道:“江姑娘,东西随便你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呀。”
江蓠咽下填满腮帮子的食物,黑白分明的鹿眼在两人之间转了一个来回,“我从来只说我知道的事,至于其他,你们就去五楼,问绿腰姐姐本人吧。”
她侧耳细听门外非比寻常的骚动:“喏,她回来了。”
但江蓠丝毫没有向他们引荐的意思,起身把桌上未动过的面点全拢到自己面前,又抄起了筷子。
竹屉堆成小山,山后传来咯咯的笑声:“多谢款待啦,探花郎。”
“听说那位静王曾是京城第一美男子,肯定跟哥哥你一样好看吧?”
“她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辞了江蓠,柳涓满心疑虑地随王羡渔穿过回廊,还得格外留神对他眉目传情的姐儿们,与半醉不醒的嫖.客。
“九分真,一分假。”王羡渔侧身,替他挡开一个手脚不干净的醉汉,“那丫头鬼灵精怪的,看似随心所欲,其实最守规矩。”
“你的意思是?”
“江蓠会选择说什么,怎么说,但她对于付了钱的客人从不撒谎。这就我找她买情报的理由。”
王羡渔顿了顿,犹豫道,“你也没听说过……他的风月往事?”
“他”指的自然是静王。
柳涓:“……”
谁会没事提这些!
柳涓头疼道:“一个正常的男人,娶过妻,生过子,发妻死后再未续弦,有几桩艳闻也不足为奇。”
“况且若论艳闻,谁还比得过王侍郎呢?”
王羡渔忽道:“尘泱,别动。”
柳涓一凛,出于对王羡渔足够的信任,收住了刚踏出回廊的靴尖。
他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自回京城以来,这种无端的信任,已救了他很多条命。
清云馆内部建成了极为复杂的六角形结构,以一层的大厅为中心,往上四层都有盘绕大厅的回廊,通往一间间独立的客房。
他们正站在三层回廊与木梯的相接处,立着一块近两人高的青花瓷圆盘,白瓷底细腻光洁,青花纹枝蔓缠绕,一眼便知绝非凡品。
此处是整座楼的正中心,可俯瞰大厅里形形色色的人。柳涓顺着王羡渔所指的方向,木梯高低错落的间隙,正移上来一具庞大如山的身形。
是柴其安!
王羡渔冲柳涓做了个待命的手势,示意柳涓留在此处,由他去追柴其安。
柳涓低声道:“你行吗?”
他犹记得私闯诏狱那夜,柴其安只一击,就把同为锦衣卫的童骥掼倒在地。
王羡渔一挑眉,附在他耳边,悠悠地吹气道:“童骥那样的,我能打十个。”
但柴其安并没有继续往上走,二楼的廊前转过一缕倩妙的身姿,彻彻底底勾去了他的魂魄。
绿腰周身还带着露台上染的寒风,解开狐裘往下一抛,引得无数惊呼。
柴其安一时间手足无措,讪讪道:“绿姑娘。”
绿腰站得比他高半个身位,冬月里竟打了赤足,毫不避讳地踩上柴其安的前胸,踝上系的金铃泠泠乱响。
她抬起翠绿的眸子,笑骂道:“这点钱就想见老娘?指挥使大人,诚意不够吧?”
千金宝剑万金装,笑掷胡姬绿酒床。①
柳涓忽然想到了这句诗。
绿腰的五官样貌绝非汉人血统,这类女子在大燕被被称为“胡姬”,是番邦人和本地人露水情缘、胡乱结合后所生。
她们不知父母,入不得良籍,大多被掳去做了船.妓或军.妓,也有生得极美的,落入清云馆之类的富贵烟花地,供权贵显要们玩赏。
泉城有一条知名的花街,常见胡姬当垆卖酒。
青艳也曾是其中之一。
柴其安立刻认错:“我有,我有!我对绿姑娘的心意,苍天可鉴!”
他说着,掏出随身的钱袋,肥厚的手掌往绿腰的足背抚去。绿腰却在将触未触的那一瞬,收回了脚。
她将钱袋吊在指尖转了两圈,嗔道:“可惜,柴大人来晚了。先来后到,是清云馆不变的规矩。”
柴其安:“谁!?”
“大理寺的韩大人。”绿腰纤长的十指纷飞,为柴其安理齐踩乱的领口,“难道今夜无缘,柴大人就不爱人家了吗?”
柴其安生怕唐突了美人,压住上涌的怒气,用自以为温柔可亲的语调答道:“怎么会?我的心一直是绿姐儿的,你忙,我去找红芍小蝶她们喝一杯。”
柳涓在心里默默替韩令昭上了一炷香。
本就官运多舛,上司是颗墙头草,自己得罪过锦万春,如今又成了柴其安的眼中钉。
说不定明天,就有锦衣卫去敲大理寺的门。
不过,韩令昭当绿腰当借口,调查柴其安,绿腰拿韩令昭作挡箭牌,回绝柴其安。
也算是冤冤相报,死得其所。
柳涓与王羡渔决定分头行动,王羡渔负责盯住柴其安,由他来打探韩令昭与绿腰的动静。
江蓠代他花重金包下了绿腰隔壁的空房,信誓旦旦地说:“探花郎哥哥,只要你拿吃的堵住我的嘴,我绝对不出去乱说。”
虽然暂无泄密的风险,但柳涓头一回干这种君子不耻的勾当,学不来王羡渔的淡定自如。
他用匕首在绿纱隔扇划开一道小缝,窥看逐渐走近的韩令昭,脸上不由得发烫。
而韩令昭的脸色也不正常。
又冷又硬的死人脸上浮起一抹红,不同于柴其安不加掩饰的淫.邪,那是即将见到心上人的羞赧与悸动。
太真了。
不像是演的。
柳涓:“?”
棺材板成了精,还是个情圣?
之后发生的一切,正如江蓠卖给他们的情报。韩令昭进了绿腰的房,韩令昭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半个时辰后,韩令昭走了。
柳涓未听见任何不雅的响动,韩令昭甚至没有和绿腰说上几句话。
此人身上的谜团,比他想象得更复杂。
绿腰迟迟不曾开门,柳涓在的这间屋子熏香味又太重,熏得他头昏脑涨。等不及王羡渔回来,他在五层回廊上寻了个僻静的角落透气,梳理关于韩令昭的全部线索。
柳涓正在杂乱的线头挑拣最关键的那一根,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小美人,你是不是走错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嗓音黏腻得如卡了陈年老痰,柳涓嗅到一阵令人作呕的酒气。他冷道:“我该去什么地方,与阁下无关。”
“哟,还是个冷美人,小爷就好这口刺激的。”对方道,“你是从漱玉阁偷跑过来的吧?我去了那么多次,怎么没遇上这种品相的货色。”
漱玉阁与清云馆一样,也是春熙四楼之一,但专营男风。
柳涓听明白了,眼前这水陆并行的混账,把他当成了迎客的小倌。
他不想与醉鬼纠缠,也无意惹多余的麻烦。但下一瞬,他恍然觉得面前这张脸有几分熟悉。
数月前,在醉仙居,此人趁方翊离席,命侍者端上来一只金笼,里面关着刚满月的胭脂雪。
还邀众人以鸟为题,作诗一首。
只为羞辱他是以色侍君的笼中鸟。
柳涓记不清他姓甚名谁,但必是谁家的纨绔子弟。
对方虽已醉得认不出他,但烈酒上头也改不了他对这张脸的偏爱,贪婪的目光尤为急迫。
秾丽的面庞上露出一抹轻蔑的笑,趁着对方发怔的工夫,柳涓一脚踹上他的膝弯。
疼痛唤起了片刻的清醒,跪在地上的醉鬼突然惊叫道:“柳涓?是你!?”
“你认错人了,公子。”柳涓又往他的肩头补上一脚,“你醉了,我也醉了。醉鬼之间动手,很正常吧?”
他不禁笑了,感觉自己学到了一点王羡渔的精髓。
“柳、柳尘泱,你敢打我?”
纨绔仍在嘴硬,但已本能地不敢直呼柳涓的名字。
难以置信,这不该是一只任人揉捏的胭脂雪吗?
怒气逼迫他扶墙支起身,猛地上前两步,揪住柳涓的衣襟:“我今天就算在这儿办了你,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被酒色败坏了身子的纨绔伤不了柳涓,但恰好捏住了衣襟底下,青艳留给他的那枚小瓷片。
瓷片边缘硌过锁骨,柳涓倒抽一口冷气。
下一刻,纨绔双脚浮空,结结实实地摔下了半层木梯,撞得半边脸青紫相间。
王羡渔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目光阴鸷:“柳尘泱是你能叫的?”
“孔尚书家的二公子是吧?敢对皇上钦点的副都御史动手,你老子嫌官位坐得太稳了?”
孔公子捂住额上渗血的淤青,哀嚎道:“王侍郎,他是你的人!?他不是跟方世子——”
王羡渔缓缓撸起衣袖。
柳涓忙道:“等等,王羡渔,你等等!”
王羡渔能打十个童骥,一拳下去,非要了这位孔公子的命。
深思熟虑后,他决定亲自为孔公子的后脑补上一脚,送他昏迷。
柳涓转头道:“其实是我先对他动的手。”
王羡渔:“?”
王羡渔:“动得好。那方才——?”
他指的是柳涓倒抽冷气那一幕。
柳涓的指尖探入领口,拎出那枚系着红绳的瓷片:“无妨。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怕被嗑坏了。”
王羡渔点头:“哦,那他还是对你动了手。”
柳涓:“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羡渔补刀的心思未灭,绿腰的房门顿开,红铜烟杆在廊柱上磕了两记,轻喝道:“清云馆内禁止斗殴,违者便是与我作对。”
很快有仆役小跑上楼,将昏迷不醒的孔公子抬走。
绿腰笑骂道:“状元郎,许久不来照顾我的生意也罢了,一来就给老娘惹麻烦?”
王羡渔爽快地答道:“医药费我出,三倍。”
绿腰这才满意地一笑,带钩子的眼神绕着柳涓的五官打转许久,蓦地停在了他颈间的瓷片上。
那双翠湖般的眼睛,顷刻间布满了冰冷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