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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察明微 ...

  •   天琛帝双目紧阖,默然无声,口鼻间温热的液体不断涌出,在惨白的颊下汇起一汪黑红的血泊。

      成排的银盏瓷碟被天琛帝宽大的袍袖扫落,碎在柳涓靴前,彻骨的寒意缠住脚踝,一点点爬上他的脊背。

      方才他还在同王羡渔感慨李善的身世,自己的命运却又顷刻间倾覆。好似先前一小段的平和岁月,不过梦幻泡影。

      惊变陡生,快得他一时间分不清何处是幻,何处是真。

      围住他们的御前侍卫同样惊诧,只是本能地拔出佩刀,保护现场。石无祸瘫软在桌边,惯于巧言的双唇无助地开合,说不出任何成型的句子。

      第一个回过神的是锦万春:“宣太医!快宣太医!”

      守在琼玉阁外的常一念带着一小队太监疾步而入,将天琛帝一把伶仃的瘦骨扶正,探过脉搏,捻了桌上的黑血,向众人道:“奴才医术不精,但粗看来应是中毒。”

      常一念的语调依旧平淡无波,却在参加家宴的皇亲近臣中炸起汹涌的暗流。东厂提督医术或许不精,但绝对是用毒的高手。

      “中毒!?”
      “皇上中毒了?”
      “是谁……”

      有人还在茫然无措,也有人电光火石之间,内心已敲定对策。王显抢先拍案而起,喝道:“大胆柳涓,竟敢御前投毒行刺皇上!来人,即刻把这乱臣贼子拿下审问!”

      锦万春眼皮轻撩,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质问道:“临都侯这是何意?”

      王显义正辞严地答道:“席上几十双眼睛,都看见皇上饮了柳涓敬的酒。”
      锦万春:“那又如何?”

      侍卫们嗅到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息,不敢擅自妄动。太医顶着锦万春森寒的目光,将天琛帝转移到偏殿救治。

      柳涓身处风暴中心,心中却意外地平静。
      天琛帝近年来身体渐衰,宦官与太后双方都在谋后计,今日之变,无非是将各自的暗谋加速推上明面。

      事已至此,天琛帝的生或死反倒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在于,谁是诛连九族的逆贼,谁是拥护新帝的功臣。一旦咬死谋逆的罪名,足以将一方势力连根拔起。

      锦万春此刻庇护他,只是因为他姓柳,关系泉城柳氏的兴亡。到了必须撇清的时候,或许会忽然出现一些编织严密的证据,指明他这枚弃子,另有所主。

      似乎兜兜转转十三年,不论何种身份,始终逃不开名为谋逆的诅咒。

      柳涓不甘心。
      凭什么天琛帝可以携着所有阴暗的秘密,心安理得地躺进皇陵?而他还必须在诸行无常、万般皆苦的世间挣扎,剖开一个个敌人的心,拼凑七零八落的真相。

      沉水般的面容之下,往昔的暗流纷涌,撕咬他的三魂七魄。直至耳边响起一记轻笑,柳涓才从漫溢着血腥气的幻梦里落地,有了丝丝实感。

      王羡渔笑叹道:“尘泱,我头一回见到逢宴必遭难的命格。京城西郊外有座挺灵的道观,下回带你去改改。”

      他语调如常,放在此情此景之下,洗去纨绔的轻浮,有种举重若轻的安然,口中所言却石破天惊:“伯父,这话不对吧?皇上是喝了柳御史敬的酒,但他也喝了我的酒。”

      王显被自家侄子反将一军,震怒道:“问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王羡渔一脸无辜地答道:“我说的分明是实话。皇上确实喝了我俩敬的酒,此外,他还用了御膳房制的膳食,使了翰林院备的碗筷。一日内接触过何人何物,起居注应当都记录在案。”

      言者口无遮拦地陈述,听者却各自有心。柳涓稍作回忆,当时太傅府重逢,王羡渔也是如此一招愿者上钩,诱骗他解释童谣的含义。

      席上宾主,除了自己与谢宓外,无人见识过王羡渔私下的手段,只把他当作腹有几两墨水却涉世未深的文人,咬了看似无害的直钩。

      果然,王羡渔又道:“再说了,柳御史近来每隔三两日便进宫面圣,倘若真存有谋逆之心,何必挑在人员稀少的家宴下毒,让自己被抓个现形?”

      他瞥了眼柳涓,勾唇而笑:“柳御史这等心思阴毒之徒,必然深谋远虑,别有所图。”

      柳涓:“……”
      一时竟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

      锦万春略一思索,飞快吩咐道:“封查御桌,请太医验毒。另外,让翰林院查今天宣明殿的日讲官是谁,取起居注的原稿来。”

      “且慢。”王显阻拦道,“太医院与宫中往来密切,一家之言未必可信。”

      “一家之言?”毕竟是争斗多年的对手,锦万春瞬间捕到言外之意,“莫非临都侯以为,命禁军或刑部前来查验,就不是一家之言?”

      至此僵局再现,双方认定了对方不可信,无法查明毒源何处,唯有继续无意义的拉扯。

      终于有人捱不住,开口道:“锦公公、临都侯,本王与此事无关,夜深了,何时放我回家?”

      晋王李淞强睁一大一小的醉眼,咬字慵懒含混,仿佛天琛帝的安危,还比不上一顿酒后高眠。

      此话虽无情无义,但说出了席中大多数人的心声。宦官与外戚再势大,也无权将一干皇亲重臣拘在琼玉阁。

      李淞晃了晃所剩无几的酒壶,为自己斟了最后一个满杯,不满道:“你们把本王强留在此,也不怕我家姑爷治你们的罪!”

      提到“姑爷”二字,他的眼中闪过一瞬锐利的清明,但又极快地重归混沌,自顾自品酒去了。

      经李淞提醒,众人才恍然记起,席间还端坐着一位久经朝堂的元老。谢宓实在避世太久,久得让人遗忘他的存在。

      而今太子无能,晋王糊涂,二皇子年幼,其余皇亲皆唯唯诺诺,无人比谢宓更有资格裁断是非。

      李淞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赞道:“唉,陈年出美酒哇……”

      柳涓听王羡渔轻叹:“师父他……”

      厌倦宦海浮沉也罢,年岁渐长看破世事也罢,谢宓长年不问朝政。此番如隐世仙人再入尘嚣,一语点破玄机:“依老夫愚见,二位若不信一家之言,大可自成一家,再另请一家。以史为鉴,三家可成鼎足之势,不失偏颇。”

      他目指王羡渔道:“刑部。”
      又指柳涓:“都察院。”

      “最后一家,”谢宓的眼眸在锦万春与王显之间流转,报出一个冷僻的名字,“大理寺。”

      锦万春惊道:“大理寺?”
      王显也满脸难以置信,谢宓捋须而笑:“二位,大燕朝设三法司的初衷不正是察明识微,彼此牵制,有利断绝错案冤狱?”

      锦万春默然不语,他对谢宓素来敬重,这个建议在他与王显之间堪堪端平,即便秤杆是毫无存在感的大理寺,也未必不能采纳。

      王显未直接反驳,求问道:“此案若牵扯三司,必然人员繁琐,容易乱中出错。太傅以为,该如何查清毒源?”

      谢宓坦然答道:“临都侯,老夫平生只会读书授课,从来不曾查案断罪。”
      给出一锤定音的建议,随即又恢复了撂挑子的本色。

      柳涓忽道:“下官有一法,或可一试。”
      那些粘着谢宓的目光顷刻间转到他身上,柳涓颔首道:“下官为副都御史,查明案情乃职责所在。”

      王显冷哼:“御前嫌犯,也敢夸下海口?”

      柳涓不卑不亢地答:“正因嫌疑在身,才要为己洗冤。”他顿了顿,略微放软嗓音,“也为王大人洗冤。”

      王羡渔故作受宠若惊道:“下官多谢柳御史。”

      柳涓:“……”
      这人长了一百颗心眼,却全牵挂了别人,完全不担心自己的死活。

      “临都侯,既然决定将案子移交三法司,你我自该各退一步。”锦万春厌倦了无休止的争执,“宣大理寺寺卿曹正仁入宫,常一念,扶咱家去偏殿瞧瞧皇上。”

      他抬眸瞥了眼肃立在御桌前的柳涓:“柳御史洗冤心切,不妨试试有什么新法子。”

      不久后,偏殿传来消息,天琛帝暂无性命之忧,但关于何时苏醒,太医们全都支支吾吾,不敢妄下断论。

      常一念的推断没错,稍通医理之人便能看出天琛帝的症状是中毒所致,然而谁也无法判明毒物的种类,只能开些清热解毒的寻常方子,权作安慰,查明毒源变得愈加迫切。

      锦万春安排舆马,亲自将昏迷的天琛帝送回宣明殿。刚驶上御花园旁的小径,迎面跑来个瘦小的男子,边跑边拿双手紧按头顶,一不留神险些撞上御驾。

      他慌忙磕头谢罪,乌纱的官帽噗嗤落地,露出半秃的白发:“下官参见皇上!参见九千岁!”

      锦万春盯着曹正仁没剩下几颗牙的嘴,心底一寒,“墙头曹”的诨名他亦有所耳闻,原本当作宦场上聊以取乐的笑话,此时却指望这么一个笑话,救回鬼门关前的天琛帝。

      他面色不动,语气却略显黯然:“咱家先去照看皇上,烦请曹寺卿审理此案,还清白者一个清白。”

      曹正仁这辈子没受过这么大的礼遇,慌手慌脚地戴正官帽,接连冲远去的御驾磕头。车马的辘辘声完全隐去,他才扯开老嗓,无助地喊道:“小韩,小韩!韩寺正!”

      “下官在。”
      梅树背后显露出一张俊朗而冷厉的面孔。韩令昭微眯双眼,望着灯火煌煌的琼玉阁,意味不明地笑道:“我们走吧曹大人,去会会那两位嫌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察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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