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点灵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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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涓赤脚踩在门槛上，檐下风灯摇曳，在他的身周镀了一圈柔和的边光。
王羡渔盯着他脚趾上那一点红，顿了片刻，终于问全了哽在喉头的话：“你……不冷吗？”
柳涓鼓足兴师问罪的气势，把几册话本摔在地上，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去瞟对方心口的四道红痕。
不似猫爪留下的挠痕，极红极艳，像拿针尖蘸取朱砂，刺入肌肤刻画而成。他知道江湖上流传着一种叫作“纹身”的技艺，可从未听说过有人将其纹在胸口。
“你这是——”
准备好的质问尚未出口，柳涓没忍住，发着颤打了个喷嚏。
太冷了。
阴惨惨的冷风直吹后颈，五脏六腑快冻成冰坨。但若此刻杀回去添衣，着实丢人。
宽厚的大氅忽地凌空飞来，将他兜头盖住。眼前一片昏昧，温热的手掌握住五指，引着他往里走，低沉而无良的笑声响起：“有什么脾气，进来再发。”
待柳涓回过神来，已坐在客房新收拾的卧榻上，本能地裹紧大氅，露出小半张脸。
王羡渔懒得系亵衣的扣子，弯腰一册册捡起地上的话本，露出坚实的肌肉轮廓。仿佛在说——既然看到了，那便大大方方地看。
柳涓看着看着，发现了更古怪之处。四条红痕中，最上方的一条颜色稍浅。
莫非他进门之前，王羡渔在……洗纹身？
小橘猫被他俩的动静吵醒，正想咬两口王羡渔泄愤，却发现身边的人换成了漂亮的两脚兽，连忙钻进柳涓怀里，也露出半个小脑袋。
“啧，不就是……”王羡渔瞅了眼话本封皮上的题字，哭笑不得道，“你至于吗？”
柳涓咬牙道：“至于吗？”
变换笔迹写字条，招来满城风雨，又在查访时装疯卖傻到极致。王羡渔肯定与当年的冤案有关，为试探他，却委屈地质问“静王是谁”。
亏得自己以为这只是个无知蠢货，好心劝他别再掺和。
柳涓使劲捏了捏小橘猫的肉垫，仍安抚不住心头的羞愤。
“行行行，我知错了。”王羡渔认得干脆，“下官明日便派刑部严查春熙妙妙生的身份，究竟何等狂徒，胆敢凭空捏造柳御史与下官风月艳闻。”
柳涓：“捏造艳闻？”
王羡渔面含浅笑，倚在书桌旁翻开那册《渔舟烟柳梦》，一目十行地扫过，对其中内容已了然于心。
柳涓蓦地记起，话本里的两位主角，叫汪渔和余烟柳。
汪……渔……柳……
这书不是王羡渔故意买回家的，他绝对不信。
王羡渔看穿他的心思，合上书澄清道：“春熙妙妙生的每一册话本我都会买，不挑内容，绝非有意为之。”
他又问：“既然柳御史不想找春熙妙妙生的麻烦，那是想找我的麻烦？”
柳涓拖着厚重的大氅，挪动到书桌边，指着探案话本上的批注道：“这行字迹，王大人不觉得眼熟？”
王羡渔拖长声调“哦”了一声，铺开宣纸，右手提笔写下三字。
柳涓一看便认出是贺表上的字迹，丑得别具一格。
正因为如此，他收到贺表的那天才试图查王羡渔的恩试答卷。
若这等文采值得一个状元头衔，那么从天琛帝到谢宓乃至整个礼部，全都有眼无珠。
王羡渔一笑，将笔从右手递到左手，在柳涓惊愕的目光中又写下三字。
雪白的宣纸上墨色铺展，呈现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字迹。
他持笔叹道：“少时家中贫寒，唯有替同窗写功课、抄书赚些家用。”
柳涓心想，琅琊王氏是沂州的大世家，何来贫寒一说？
接下来，一杆狼毫笔在王羡渔两手之间纷飞变换，整张宣纸写到尽头，不见任何重复的字体。
末了，他指着其中一行小楷道：“你在字条上见到的，似乎是这种？写得太多，着实记不清了。”
柳涓这才发现，满纸写的皆是他的名字：柳尘泱。
他此刻只想跑回卧榻，远离那张白纸黑字，烫眼。
王羡渔拉他不住，顺势也半躺到榻上，两人各占一头。柳涓记得王羡渔第一次死皮赖脸地挤进他家，他们也是这个姿势。
卧榻细窄如舟，好似同舟共济，但又尽可能地拉开与彼此的距离。
门外寒风呼啸，更衬出屋内的寂静。琉璃灯罩内的烛火毕剥作响，小橘猫窝在柳涓怀里，舒服地直咕噜。除此之外，再无一言。
有时候想问的太多，反倒将心事全托与灯火。
还是王羡渔先开口道：“柳尘泱，我们再来做一笔生意。”
“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你我都只准讲真话，公平无欺。譬如你一定想问字条是不是我写的。”
柳涓垂眸，半晌后，点点头。
王羡渔开门见山道：“字条是我写的。”
柳涓的呼吸陡然加重，王羡渔却抬手止住他满腔的疑惑，继续解释道：“孙炳德和赵豫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字条和顾雪鸿的书信，是利用静王案杀他们的一个局。”
他摊手一笑：“当然，顺带坑了把方翊。”
柳涓的追问脱口而出：“你与他们有什么仇？你为何会有顾雪鸿的私印？”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与顾雪鸿是什么关系？
你究竟……是不是顾献瑜，那个本该死在十三年前的人。
“那是第二个秘密了。”
王羡渔从柳涓眼中看到渊壑间燃起的希望，炽烈而决绝，如他在静王府废宅揭开李蛟的牌位时一般神情。
但仍未到完全吐露真相的时机。
这盘棋布局了十三年，他不能输在一个情字。
王羡渔自觉残忍，补充了一句：“但我可以告诉你，信上的癸酉三元之印，不是顾雪鸿的。”
他亲眼见证柳涓眼瞳里燃起的火缓缓熄灭，眼睫的阴影覆下，遮蔽了一滩冷冽的雪水。
王羡渔不禁想问，难道你在找顾雪鸿相关的人？
你与牌位上写的那个李蛟是否有关系？
若你就是我朝思暮念的阿姣，为何会认不出自己的家呢？
柳涓轻吐一口浊气，讲起自己的秘密：“我与锦万春也有不共戴天之仇，柳氏子弟的身份只是掩饰。可惜宫宴那日失手，不知何时才能寻得下一次机会。”
“柳尘泱居然肯对我说一句实话了，诚然三生有幸。”
王羡渔托腮而笑，“但这于我而言，不算秘密。”
见柳涓不解，王羡渔凑到他肩头低声耳语几句。柳涓脸颊的温度肉眼可见地飞升，余光瞥向一侧的墙，恨不能顷刻将自己撞晕。
好过听王羡渔复述文英殿那夜的往事。
罪魁祸首还煞有介事总结道：“嗯，所以那晚我答应了你立字据。你欠我的字据，日后记得补上。”
柳涓一字一顿道：“王，羡，渔？”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知晓自己进京的意图。
这么能演还当什么刑部侍郎，怎么不去戏园子谋大好前程？
“诶，在呢。”王羡渔应道，“生意尚未谈完，谋杀同盟也太不仁义了吧？”
柳涓冷哼道：“那你想知道什么？”
王羡渔大概会追问他为何成为柳家子弟，或者更直白一些，质问他与静王的关系。
他答应了不说假话，但也可以选择不回答。
王羡渔头枕双臂，抛出一个轻飘飘的问题：“谈谈你的母亲。”
柳涓愣了愣，肩侧之人神色恬淡，好似此番仅仅是一回无关紧要的灯下闲谈，而非决定他们今后关系的互剖底细。
不知为何，感受着身旁的热意，他也渐渐放松下来：“我的娘亲，大家都说她是泉城最美的沽酒娘子。”
提到“泉城”，门外的风声化作呜呜海潮，容他变回赤脚踩沙滩的孩子，安心地捡拾为数不多的温馨旧忆。
柳涓难得絮叨，讲了几桩小时候的琐事，突然叹息：“她并非我的生母，却付出一切将我养大。”
“包括她的性命。”
他知道王羡渔必定好奇岚十里提到的“掘坟”一事，说道：“恩试放榜后，我收到娘亲急病亡故的消息。族中已开祠堂改了族谱，将我记入嫡母名下。”
“而后锦万春手下的太监又告诉我，这是九千岁的意思，赐我一个清白出身。他们不容许送到皇上面前的探花郎，是娼.妓之子。”
“我猜到娘亲的死因绝非急病那么简单，因而酒后失言，才想杀锦万春泄恨。”柳涓眼梢一勾，凄然而妩媚，“却被你听去了，王羡渔。”
“等我回到泉城，娘亲的贴身丫鬟私下找到我，说她的死状十分古怪。我为求一个真相，不得不掘开她的坟墓。”
“我发现她死于吞金，而她的棺材里还藏了一些了不得的旧事。”
王羡渔小心翼翼道：“什么旧事？”
柳涓冲他轻笑：“王大人，那也是第二个秘密了。”
“行吧。”王羡渔耸耸肩，并未穷追不舍，缓声劝道，“再不歇息，天都快亮了。你就睡这儿，来回折腾当心着凉。”
柳涓也不推辞，累极了一般，抱着猫裹着大氅径直倒在枕上，合眼前呢喃了一声：“晚安。”
“晚安。”王羡渔又为他加了层锦被，坐在榻边。
直到清浅的呼吸声与小橘猫的呼噜混成同一首旋律，他伸出手指，抚过那两片血色浅淡的薄唇。
但在指尖触及的刹那，他好似猛然从某个绮丽的梦境里清醒，苦笑着摇摇头，在亵衣外套了一身夜行服，无声地推门离去。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点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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