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何故谋反》朔虚

37、识墨迹

　　“柳尘泱，你有没有心？”
　　柳涓闻言，心脏仿佛擅自漏了一拍，陷入锦缎床单的手指虚空抓了几下。生怕下一瞬，王羡渔就掏出颗滚烫的心，硬塞进他手里。

　　可……怎样才叫有心呢？
　　他承认自己辜负了王羡渔的善意。但世间所谓的“善”，皆有所求、有所图。此时不图，也迟早一报还一报。

　　若王羡渔求的是一夕贪欢的露水情缘，他纵然羞愤，反而更容易应下。待还清了恩债，理正衣冠，忘掉今夜的暧昧与纠缠，依然各走各的路。
　　覆在他身上的人，偏偏无所求、无所图，眸光炽烈纯粹，口口声声地质问。
　　这颗心太烫了，他接不住。

　　柳涓想，早知如此，就不该答应唱这出两情相悦的假戏。
　　入戏太深，执迷不悟。

　　他低声道：“抱歉。”
　　除此之外，他着实说不出别的。

　　两个字在茜红的床帐间回荡，渐渐弱下去，化作一泓平静的疏离。

　　他听见王羡渔笑了，不知是嘲笑，还是疾风骤雨来临前的预兆。笑声过后，接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再度将床帐里冷窒的气氛搅混。
　　王羡渔道：“你我之间，不必言抱歉。”

　　“我说过，我们想干的可能是同一件事。”
　　他又强调了一遍，好似在说服自己：“我心甘情愿。”

　　这话说完，王羡渔终于意思到自己的失态，很快捡回了死不正经的纨绔本色。手指如抚弦般，恋恋不舍地擦过半截凸起的锁骨：“若非在下定力过人，今晚的鸳鸯帐就得遭泪淹了。”

　　柳涓：“？”
　　同是男子，瞧不起谁呢！

　　覆在上方的阴影撤去，一团轻薄的白向柳涓扑来。王羡渔道：“我的亵衣，全新的，凑合着穿吧。”
　　柳涓刚摘下蒙住头脸的衣物，王羡渔又道：“净室在那边，我去烧水。”

　　“对了，这个还你。”王羡渔把阴阳鱼瓷瓶搁在柳涓枕边，没有多问。

　　柳涓唤住他：“等等。”
　　王羡渔唇角一勾，笑问：“还有别事求我？”

　　柳涓：“……嗯。”
　　他衣襟半解地躺在锦被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就这个姿势，坦白了一部分真相：“我派去的刺客中了岚十里暗器上的毒，这是解药。”
　　他报了春熙街上一家客栈的房号。

　　言毕，柳涓感到自己宛如一个起夜时被夫君的懒散娘子，支使对方递衣、烧水，还需要他帮忙跑腿。

　　王羡渔插手立在床柱旁，欣赏够了柳涓窘迫的模样，才慢悠悠地收回瓷瓶：“行，天亮便去送。”
　　“你欠我的记账上了，一共三回，记得立个字据。”

　　柳涓：“我……你等等！”
　　这种事情怎么立字据？
　　以及，为什么是三回？

　　王羡渔没理他的唤声，徒留柳涓一人在床上浮想联翩，怀里还抱着那身亵衣。
　　亵衣虽是新的，但在衣箱里存放太久，沾了主人的气息，拂过鼻尖，刚退下去的潮红，飞快地蔓过整片脸颊。

　　柳涓沉默着解开腰间剩余的两枚系扣，换下染了血迹的衣物。王羡渔手脚修长，身型比他大一圈，柳涓将袖口挽起两折，才堪堪露出腕骨。

　　柳涓盯着床上、地下随意乱扔的衣物出神。或许太久没有与旁人亲近过，方才肌肤相贴时，他的某个部位可耻地有了反应。

　　都到这个地步了，王羡渔居然能中途打住，当起了君子？
　　柳涓：“……”
　　这人肯定有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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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啦。”
　　王羡渔兜头浇下整桶刺骨的井水，如此反复三四次，才将身上的尘泥与脑内的绮思一并冲走。

　　他没有叫醒别院的下人，独自劈柴点火。建这座宅子的唐国公是个懂得享受的主儿，烧火房的水道巧妙地直连静室，无需人工运水，他也没必要再见柳涓。

　　幸好不用再见。
　　否则《观音心经》都不顶用了。

　　小橘猫惨遭殃及，挣扎着跑出袖袋，趴在灶台边沿喵喵怒叫。两脚动物忙着黯然情伤，它得自己寻取暖的法子。

　　烧水的大锅缓慢地升温，小橘猫好奇地伸爪试探，结果头重脚轻栽了进去。王羡渔见状，毫无人性地嘲笑：“好哇，铁锅炖猫汤，给你爹补补身子。”

　　小橘猫在锅里扑腾四肢，成圈地泅游。王羡渔边擦头发边观察猫类游泳，打算在它熟透前再出手捞一把。
　　为这小畜生，险些害了他和柳涓两条命。

　　然而，王羡渔渐渐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这猫……怎么狗刨呢？

　　小橘猫游得欢畅，脏成缕的皮毛洗出橘金的本色，配上翠绿的圆眼，倒有几分娇媚可爱。

　　王羡渔挠了两记它的下巴，望着水面漂浮的猫毛，突然回过神来。
　　这是柳涓的洗澡水！

　　喜怒无常的两脚动物沉下脸色，一把抄起猫搁到肩上，将刚冒热气的水整锅泼到院中，新打了两桶井水。

　　小橘猫刚暖和了没多久，经院子里的朔风一吹，比原先更冷，气得张大猫口，无奈两脚混账的肩头皮糙肉厚，根本无从下嘴。

　　“喜欢咬人？这是向谁学的？”
　　王羡渔单手拎住它的后颈皮，不怀好意地伸指摩挲两排小奶牙，笑道，“都跟你爹过不去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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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涓沐浴完毕，赤脚踩上锦缎床单，留下两个半月形的足跟印记。半湿的青丝搭在肩上，水珠顺锁骨滴落，滑向亵衣交领的深处。他斜倚在床头，拿净帕一点点拭净发丝的水渍。琉璃灯的火光透过床帐，为眉目描画胭脂红的影。

　　“嘶——”
　　柳涓正想翻身换个姿势，脚趾踢到了某件硬物，疼得倒抽凉气。

　　王羡渔的床和他的卧房一样，杂物众多，应有尽有，恨不得躺着半个月不下床。
　　其中最多的是书。
　　当然不是什么正经的圣贤书，而是封面五彩斑斓的话本。

　　趁着晾头发的工夫，柳涓随手抓起一本。王羡渔总笑他风月话本读得太少，接不住话。可他在柳氏家塾时，明明每回小测都是第一，之后又连中解元与会元，唯独在殿试上输给了王羡渔。

　　知耻而后进，输了殿试，不能再输在这种事情上。
　　今晚横竖睡不着，柳涓决定恶补话本。

　　他抓在手里的恰好是一册风月话本，剧情老套，无非两人开始时彼此看不顺眼，经过好大一圈纠葛，结下误会又解开误会，三起三落，终成眷属。
　　读到一半，见二人结伴上京赶考，柳涓才恍然大悟——两位主角好像都是男的。

　　话本的写手似乎自知故事不足以吸引读者，在文辞上下足了功夫，写得格外靡艳。王羡渔读书时有做小字批注的习惯，遇见别出心裁的段落，经常在旁边圈点划线。

　　全本结尾处，两人互表心意之后夜行云雨，王羡渔圈出其中几个动作，拿墨笔写了批注：“此式断不可行，极易伤身。”

　　柳涓的脸腾地烧红，赶紧丢掉这本，换了本墨蓝封皮的，看起来稍稍正经些。
　　这是本假托唐代狄仁杰旧事的探案册子。他刚津津有味地翻了两页，第三页书页最上方豁然一行楷书小字：“行凶者为张甲。”

　　柳涓：“……”
　　这人是不是有病！

　　他不再相信自己的手气，在话本堆里认真翻检，挑了一册封皮精美、纸张簇新的精装本，恰好是磕到他脚趾的玩意儿。

　　“《渔舟烟柳梦》？”
　　柳涓一瞧作者——春熙妙妙生，不正是王羡渔时常挂在嘴边、最爱的话本写手？

　　这个名字挑起了强烈的好奇心，柳涓越读越入迷，暗叹春熙妙妙生果然不同凡响，同样是烂俗的风月故事，此君能在朽木上雕出奇花，让人酸得牙痒但又欲罢不能。

　　只不过，两位主角一个叫汪渔，一个叫余烟柳。
　　柳涓总觉得莫名别扭。

　　一卷读毕，王羡渔不惜笔墨，在最后一页写了长段批注，简而言之便是此为第一卷，伏笔万千，精彩之处尚未完全展开。可惜春熙妙妙生写书极慢，若知他究竟为何人，定要上门催稿。

　　柳涓深有同感，心想王羡渔总算说了回人话。
　　他忍不住将这段批注又读了一遍，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字迹。

　　批注的墨迹还很新，每个汉字自顾自地伸展手脚，组合在一起显得不堪入目，与王羡渔送给他的那份贺表应当出自同一人之手。
　　但与他先前读的那两册话本上的字迹，完全不同。

　　柳涓指尖微颤，将床上所有话本都翻阅检察了一遍，字迹五花八门，加起来足足有几十种。他上一回见到这么多字迹，还是锦衣卫从京城各处搜来的写了童谣的字条。

　　字条……
　　柳涓阖上双眼回忆，那行“行凶者为张甲”的楷书小字，与王羡渔收到的那张字条一模一样。他过目不忘，绝不会认错。

　　当日谢宓府上，王羡渔一脸无辜地问，字条上的童谣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甚至还问，静王是谁？

　　一时间，无限的愤怒攥住了柳涓的心魂。他抓过话本，身着单薄的亵衣冲出卧房，赤脚踏过结了薄冰的青石板，踹开院内还亮着灯的另一间房。

　　这是王羡渔临时收拾出来的客房。他刚准备就寝，一阵寒风从背后袭来，本该已经入睡的柳涓突然破门。
　　他转过上半身，愕然道：“你……”

　　柳涓蓦地瞪大双眼。
　　王羡渔衣襟大敞，左胸前靠近心口的肌肤上，横着四道血红的抓痕。

作者有话说

　　咸鱼持续掉马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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