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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潜夜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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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涓盯着净碟上一枚漆黑小巧的果核,若有所思。
王羡渔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喂他吃荔枝,而他竟然真的吃了?
王羡渔的手指修长,指腹生着一层薄薄的茧,硌牙。明明是个养尊处优的纨绔,为什么手上还会生茧呢?
柳涓不敢细想,越想方才的情景,越是耳根发烫,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荔枝上。
不愧是暹罗国进贡的果子,很甜,比谢宓送的冰晶糖还甜。
太极殿外夜色如墨,殿角的青铜漏钟嘀嗒,已到了戌时二刻。他进宫前垫的那些吃食早已消化干净。
柳涓轻咬下唇。
他不愿承认,但其实……还想再尝一颗。
“噗嗤。”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耳边响起轻微的破壳声。王羡渔抬手从他面前的玉盘里又取走一颗荔枝,轻巧地去壳取肉,还偏头冲他笑了一下。
紧接着,王羡渔把莹白的果肉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柳涓:“……?”
陪他演完戏,他倒是自己吃上了!
这通胡闹过后,“荔枝配美人”的说法不攻自破,天琛帝的脸色一沉。
石无祸一贯极会察言观色,赶紧找补道:“哎哟,是臣妾浅薄了。天底下的珍奇玩意儿,本该由皇上赐与有功之臣共享。”
“多嘴!”天琛帝瞥了他一眼,挥手道,“罚你将功赎罪,另取一盘给振鹏送去。”
振鹏是方翊的字。石无祸领了圣命,袅袅娜娜地蹭到方翊桌前。
锦万春似乎怕男宠献礼下了西凉王世子的面子,也一并跟来。
同样跟来的,还有在太极殿角落侍立了一个多时辰的常一念。
方翊兀自饮了一夜闷酒,只偶尔与瞌睡不断的晋王李淞闲聊上两句。他向来瞧不起阉人,起身冲天琛帝一礼,坐回原处淡淡地说:“无功之臣,岂敢领赏?”
锦万春不计较他的无礼,反倒笑道:“世子爷何必谦逊?西凉王长年镇守边关,为皇上、为大燕子民鞠躬尽瘁。难道还配不上一盘荔枝吗?”
他命常一念奉上一只狭长的螺钿漆盒:“因此,咱家顺着皇上的心思,专门替您备下了一份小礼,还望世子爷莫要推辞。”
龙椅上的天琛帝突然问:“振鹏,你父亲近来如何?”
方翊拱手答道:“托皇上洪福,入冬后,家父的病状倒是比往年轻了一些。”
天琛帝点头:“那便好。”
方翊尚不明白“好”在何处,锦万春接话道:“皇上与王爷亲如一家,偏偏世子爷不常到宫中往来,故借着这次宫宴的机会,想留您在京城多住几日。”
漆盒的盖子一打开,方翊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盒中竟是一份地契。
他立马推辞道:“臣多谢皇上赏赐,也谢过锦公公的美意。可家父之病虽稍有好转,边郡杂务繁多,臣若独自在此享乐,岂不要担上不孝的骂名?”
提到“美意”二字时,方翊鹰眼中眸光锐利如电,直刺向锦万春。他伸出二指,盖上漆盒,想将它推离自己身边。
锦万春依然笑得坦然,他身后沉默不语的常一念忽地上前,指尖轻轻扶住漆盒的一角。
桌帷之上,原本徐徐滑动的漆盒骤然静止。方翊眉头一锁,露出愕然的神色。二指施加内力,轻巧的漆盒却再难往前移动半寸。
常一念脸上无波无澜,嘶哑着嗓子道:“世子爷,小心磕碰。”
彼此都是高手,点到为止便能试出对方的深浅。面前这不起眼的灰衣太监,功夫居然胜过方翊许多。
锦万春在警告他,若今夜不收了地契,也有别的办法将他留在京城。
只不过那时,断胳膊还是断腿,就不由他说得算了。
察觉方翊手上松了劲,常一念即刻如影子般飘回锦万春的身后。
锦万春慨叹道:“世子爷这话听着寒心。皇上爱孝子也爱忠臣,莫非孝顺西凉王,就得逆了皇上的好意?”
方翊不再掩藏眉宇间的狠戾,微笑作答道:“是臣一时糊涂,多谢锦公公点醒。公公此般大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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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涓暗中观察着方翊那边的动静,一时连荔枝都不惦记了。
锦万春一番献礼的说辞云遮雾绕,话里有话。西凉王方岐追随静王发家,唯恐天琛帝忌讳才远避边疆,何来亲如一家之说?明面上的赏赐、亲近,都是为了软禁方翊,将他这个世子拘在京城为质。
柳涓想,莫非孙炳德家中搜出来的书信,是真的?
或者它能让锦万春不得生出疑心,譬如那枚“癸酉三元”的印章。
而天琛帝也默许留下方翊。
柳涓的唇边不禁浮现一丝冷笑。
虽然锦万春出手牵制方翊,对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可天琛帝的态度,终究说明他还是防着静王的。
提防亲兄长留下的每一个人,哪怕他已死无全尸。
天琛帝是信了西凉王与顾雪鸿有来往?还是搜查到了顾家还有人活着的证据?
想及此处,柳涓忍不住瞥了眼身旁的王羡渔。
让方翊遭到软禁的始作俑者,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正悠哉地剥荔枝,雪球似的果肉在碟中堆成座小山。
柳涓奇道:“你不是……不爱吃带壳的东西吗?”
昨日他家几上的瓜子花生,都是雁南归消灭掉的。
“这些麻烦玩意儿,我当然不爱吃。”王羡渔道,“这是给你的。”
柳涓眼睁睁地看着那座小雪山挪到了自己面前。
“柳尘泱,我发现你有个奇怪的毛病——不论心里多想要,嘴上却永远不说。”
或许是阴谋诡计盘算多了,柳涓觉得王羡渔也话里有话。
“自戌时起,你已偷看了三回漏钟。”王羡渔故意顿了顿,叹道,“大概佳人有约,要弃我而去了。”
柳涓:“胡说。”
听到前半句,他莫名紧张,生怕王羡渔窥探出什么端倪。等到后半句说完,心底才松了一口气。
幸亏是个没正形的纨绔,即便察觉到异常,所能联想到的也只是些风月艳闻。
王羡渔凑近道:“是哪个宫里的小宫娥,同我说说,漂亮吗?”
柳涓冷道:“哪有什么宫娥——”
王羡渔讶然:“居然是男人?你要背着我去见别的男人?”
柳涓:“……”这话错也没错,雁南归确实是别的男人。
他顶住王羡渔故作委屈的眼神,再次望向漏钟。
戌时三刻快到了。
“我倦了,一直盘算着何时散宴,好回去安歇。”
柳涓不打算多做纠缠,起身道,“在下离席一趟,前去更衣,王侍郎不会连这都要管吧?”
“等等!”王羡渔还欲再问,伸手去揪柳涓的衣袖,却在离他还有半寸时,停下了动作。
刚剥完荔枝的手指蜜水淋漓,不忍去沾那身锦缎官袍。
柳涓恰好站在一盏琉璃宫灯底下,侧颜秾丽明艳,被暖黄的灯光熏染了,竟有一种罕见的生气。
忽地,一块绣着白梅的丝帕,飘然落在王羡渔怀中。
是他前日借给柳涓拭泪的那块。
柳涓略带遗憾地望着莹润如玉的荔枝雪山,浅浅一笑,轻声道:“多谢。”
也不知他谢的是丝帕,是荔枝,还是别的事。
王羡渔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明知自己讨嫌,仍追问道:“你何时回来?荔枝放久可就不新鲜了。”
柳涓没有回答他。王羡渔在席中枯坐片刻,猛地想起什么,吩咐小太监取些冰,镇在荔枝山周围。
就在这时,方翊与随从耳语几句,从一处侧门离开了太极殿。
王羡渔:“?”
莫非柳涓要背着他见的人,是方翊?
小太监忙完冰镇荔枝,正想美言几句讨赏,却见传说中脾气顶好的王大人瞬间黑了脸。
罢了……见便见吧,管他什么事。
即便两人当着他的面私会,难道他还能扯段是与非?
柳涓这等细密阴毒的心思,定有自己的考量。能借他构陷方翊,自然也能借方翊来将他一军。色迷心窍的是天琛帝和西凉王世子,又不是他王羡渔。
可为什么非得是方翊……
王羡渔忍一时越想越气。他为了这小混账与方翊这疯狗斗嘴,还剥了整整一刻钟的荔枝壳。柳涓不但一口没吃,还瞒着他去投敌。
这怎么像话呢?
王羡渔很快说服了自己,紧随方翊之后,也出了太极殿。
他可不是为了棒打鸳鸯,只是替自己讨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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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北侧的小花园,与灯火辉煌的盛宴仅一墙之隔,却是寂无人迹的僻静所在。深冬时节百花寥落,枯枝被经日的霜雪压弯了腰。
柳涓推说饮多了酒,想独自散散,遣退了两名守夜的太监。一钩残月朦胧,隐约勾勒出远方宫阙楼阁的轮廓。
他特意挑了处花树稀疏的枯草地,方便雁南归寻他。
不一会儿,一个黑影飞下琉璃瓦屋檐,鞋底碾过满地枯草,窸窣作响。
柳涓长舒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你来了。”
看来雁南归躲过宫宴的守卫,顺利抵达了太极殿。
然而,黑影一步步靠近,柳涓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雁南归是肩宽腿长的武人身材,面前的黑衣人身形干瘦,甚至还没他高。
来的人不是雁南归!
黑衣人骤然抬头,左脸上有大片恶鬼般的紫色癫痕。
他咧嘴而笑,嗓音如同粗糙的砾石彼此摩擦:“小殿下,十三年后重返京城,清云馆的故人命奴才来送您上路。”
昏沉的夜色间,一抹银白晃过柳涓的双目。
那是匕首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