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燕城雪（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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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朔风如刀，刮擦过燕京城的街巷。
暖阁檐下，两盏纸灯笼迎风飘摇，青石砌成的窗户全被毛毡封死。阁中炭火正旺，火上煨着一锅新炖的羊肉，浓白的汤汁翻滚冒泡，到处都是腥膻的肉味。
孙炳德揣手缩在炭炉边，盯着汤里的肉块出神。
暖阁的门忽地开了，赵豫站在呜咽不止的寒风里，浑身都在不停地发抖，惨白的嘴唇翕动，却讲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孙炳德抬头瞥了他一眼，嗓音沙哑：“赵侍郎深夜邀我来此，究竟是为了何事？”
“孙尚书，我——”赵豫警惕地看了一圈四周，确认在场的只有他们二人后，回身在门上加了两重铜锁，嚎道，“是字条！我收到了字条！”
孙炳德拨弄炭块的手一顿，搁下铁钳子，凝望他的眼神愈发阴沉。
近来半个月间，燕京城里兴起一桩关于神秘字条的传闻，他们亦有所耳闻。据说只要是收到了字条的人，不论是皇亲国戚、朝廷命官还是普通百姓，都会被锦衣卫和东厂找上门。许多人就此失去下落，生死不明。
赵豫一屁股瘫坐到孙炳德对面，将两只冻到僵冷的手凑近炭炉：“我今天下午准备离开刑部衙门时，在新送来的公文堆里发现了一张字条……“”
孙炳德打断他：“你打开看了？”
“我不知道那是关于顾雪鸿和……静王的！不然我死都不会打开！”赵豫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你放心，我看完就把它当场烧了，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孙炳德从鼻腔里哼出一记冷笑，慨然道：“唉，十三年了……”
“都过去十三年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提起那两个死人的名字？”
炭火照出的幢幢阴影投映到赵豫脸上，宛如附身的魍魉鬼魅。他的声音已带上了哭腔：“你说，会不会……是顾大人回来了？”
孙炳德不言语。赵豫又自问自答道：“又或者，静王当年根本就没有死！？”
依然没有人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墙外打更人的梆子声。
沉重的闷响一记连着一记，搅在寒风里，听不真切，似是极远方传来的催命的呼唤。
“子时已过，今天是天琛十六年十一月廿六。”
赵豫咧开嘴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孙炳德，静王的忌日到了。”
十三年前，天琛三年十一月廿六日，静王李桐被人揭发谋逆，畏罪自焚，王府上下百余口无一获免。静王的密党之一、时任刑部尚书的顾雪鸿随即爆出贪腐大案，在遣返归乡的途中不幸遭遇流匪，全家尸骨无存。
孙炳德被他吓得浑身一激灵，咬牙道：“你在说什么胡话？赵豫，你可是怕了？”
“我怕！我凭什么不能怕？”赵豫吼道，“谁知道这字条是何人所写，翻出些大逆不道的陈年旧账又是何等居心？”
“说得有理，”孙炳德的眼底闪过丝丝阴毒，“那你是后悔了？”
赵豫肥厚的手掌捂紧面庞，拼命揉搓，恨不能搓下一层皮来：“孙尚书，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难道忘了，当年是那锦公公手下的岚十里拿着刀，逼我们干的！”
“这十三年来，我哪一个晚上不做噩梦。每次午夜梦回，我就会想如今的朝政究竟是在皇上手里，还是在锦衣卫和东厂的手里……”赵豫喃喃道，“他们能进任何人的家门，取走任何人的性命。”
“有时候，我还会犯傻，想如果顾大人还在的话，甚至……如果当初登基的是静王……”
孙炳德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长舒一口气：“很好，赵豫，好极了。”
窗外的朔风恰在此刻停了，整座暖阁里只剩下赵豫粗重的呼吸声。他莫名背后一凉，警醒地问道：“孙炳德，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回答他的是清脆的敲门声。来人用指节叩击了三下桐木门板，语气十分客气，甚至带着一丝轻佻的笑意：“赵大人在家吗？劳驾您开一下门呗？”
“谁？！”赵豫从座上跳了起来，数道冷汗顺着鬓角滑过下颌。
孙炳德轻轻地摇头，目光里饱含嘲讽与悲悯：“没用了，他们都听到了。”
那是看待将死之人的悲悯。
赵豫几乎瞬间就知道了“他们”是谁，绝望地合上了双眼。
木门被一脚踹碎，两把铜锁无力再替主人把守秘密，双双摔落在地。飞鱼服黑底银纹的袍摆在半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银光闪过，一柄离鞘的绣春刀架在了赵豫的后颈。
“锦衣卫小旗童骥，奉东厂提督岚十里公公之命，前来捉拿静王案残党，妄动者格杀勿论！”
孙炳德微微躬身，向童骥拱手行礼：“刑部尚书孙炳德，参见童小旗。”
童骥微笑道：“孙尚书客气。那么，这位就是赵豫赵大人了。岚公公今儿不能亲自前来，托我给您带一句话——既然赵侍郎这么心疼老主子顾雪鸿，那就下去陪他吧。”
孙炳德见大事不妙，慌忙问道：“童小旗，下官对岚公公一片忠心，收到消息后立刻向您检举了逆党赵豫，绝无半点隐瞒。现在能放我回去了吗？”
这话一出口，门外的几个锦衣卫纷纷拔刀。童骥彬彬有礼地安抚道：“孙尚书来都来了，下面的好戏难得，看完再走吧。”
他俯身凑近孙炳德的耳畔，冷笑道：“何况，您不也收到字条了吗？”
尖锐的惨叫刺破了冬夜，一束殷红的鲜血凌空飚出，坠入滚烫的羊肉汤。血气与肉块一同翻滚，屋子里的腥膻味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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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童骥拭净绣春刀上的血迹，遣退下属，独自踏入赵豫家后门外的一条小巷。
巷子深处的停着一辆马车，车厢四角金镶玉的铃铛在风里叮咚作响。赵家后花园里的一颗白梅开得正盛，三两枝桠探出墙头，清幽的花香几丈开外便能闻到。
童骥在离马车一步之遥的地方单膝下跪，回报道：“岚公公，都按您吩咐的办好了。”
话音刚落，车帘后抛出一团白色的物事。童骥眼疾手快地接住：居然是一小块丝帕。
车中的男子扯起阴柔的嗓音，咯咯笑道：“起来吧。哎哟，怎么搞得浑身都是？快擦擦，奴家最怕见血了，怪吓人的。”
童骥站起身，恭敬地把丝帕捧在手心，不敢拿它去擦脸上的血迹。
岚十里问：“那两个家伙怎么样了？”
童骥答：“已下了诏狱，等候锦公公和您发落。”
“锦公公命奴家查字条的来历，奴家这半个月烧干了心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是哪个不怕死的要替那些短命鬼招魂。想来想去，唯有刑部是顾雪鸿的老家，容易出些猫腻。”
岚十里从车帘后舞出一只涂满蔻丹的纤手，指向童骥，“说起来，这种脏活本来该归东厂干。可奴家今晚有一桩顶天的大事，不得不亲自去办。推给你一个锦衣卫，真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小人一个京城破落户出身，能替岚公公跑腿，才是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嘴巴倒是伶俐。说吧，童老二，你想从奴家这里要什么？”
童骥听到这话，赶紧双膝下跪，冲着马车磕了一个大响头：“小人家里当爹的无能，败尽了家产。拼尽一身本事进了锦衣卫，五年才混上了一个小旗。如今一条贱命全凭锦公公与您差遣，只求一个好前程。”
蔻丹纤手的食指与无名指交错，在他面前晃了一个妖娆的手花：“哦？那你跟奴家说说，什么才叫好前程？”
童骥双眼放光，毫不犹豫地答道：“金银珠宝，绝色美人，最好再加一座春熙街边上的大宅子！”
“哈哈哈哈哈不错！”岚十里不禁莞尔一笑，“叫得敞亮，是条好狗。你图前程，奴家这就替你寻一个顶好的前程。”
岚十里踩着翩跹莲步下了车，抬头唤道：“小千岁！”
童骥顺着他的目光朝墙头看去，不由地呼吸一滞——白梅的枝桠间，竟坐着一个人。
霜白的雪披隐在盛放的梅瓣后，鬓边的碎发与夜同色。他听见岚十里的呼声，足尖轻垂跃下墙头，惊起一场落梅。
一时间，碎玉般的花雨似是无穷无尽。童骥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仰头望向幽深的夜空。
原来是下雪了。
天琛十六年的第一场雪，来得迅疾而无声，顷刻覆满整座燕京城。
“哎哟哎哟，您可悠着点，奴家的性命都系在您身上了！”岚十里脸上嗔怪，语气里却是藏不住的欣喜，“上个月不就已经成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柳涓笑答道：“多谢岚叔叔关心。这一路进燕京城，坐久了马车，略略出来透口气。这位大人是……？”
童骥拿捏不准面前人的身份，先前的利落威风荡然无存：“小人锦——锦衣卫小旗童骥，见过小——小千岁！”
岚十里简直比燕山龙安寺里的菩萨还灵，他才求了“绝色美人”，这四个字便活色生香地成了真。
前程来得太快，他接不住。
岚十里似是看破了童骥的心思，恭敬地迎柳涓上了马车，回头斥道：“童老二你想得倒美，这是皇上点名要的人。送到锦公公府上之前，一根头发丝儿都少不得。”
言毕，他故意走远了几步，指使童骥跟上，将声线压到极低：“把人给我盯紧了，绝少不了你的好处。”
岚十里望了眼微微晃动的车帘，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不觉得，他有点像一个故人吗？眉眼间有两三分相似。”
童骥不解：“故人？”
“哦对了，那时候你也是个孩子，大抵不曾见过。”岚十里的神情在飞雪间模糊不清，“咱们的小千岁啊，长得像十三年前死去的那一位——”
“静王李桐。”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燕城雪（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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