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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凤凰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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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中,风物依稀如旧。
殿中兜兜转转,园庭草木蓁蓁。西北角设了座八角小亭,铁钩银划题着遒劲的“守殷”二字。
我眯着眼望了一阵,心中只觉得可笑,丹心何可守。
我缓缓登上小亭。亭八面来风,挂了湘妃竹织的细帘,帘下垂有一排碧玉络子压风。
亭外有方静池,池水从御河引来,源源不绝。有特制机关抽水上檐,自檐角滴落在绕亭一周的渠里,在此炎炎夏日,便使亭子里分外幽凉静谧。
亭中有一枚内镶白玉的大理石桌,十九纵横,刻了一方棋盘。
此时桌上摆了一局残局,是我昨日照着棋谱摆的。
只是今日仍然解不开。我静静地盯着棋局上厮杀的黑白双方,盯了半晌。
最后轻轻地拈了一枚白子,落在某处。
“倾归,把帘子放下来吧。”
我淡淡唤了一声。
倾归小心翼翼解下帘钩,四面阴下来,她们也都纷纷退出亭子,留我一人在此独坐。
我坐了许久,每落一子,都要思考许久许久,不知是真的在思考,还是困倦地放空了所有心思。
仿佛要消磨殆尽这些时间,这些漫长岁月。
一局毕,平。我抬眼,看见天色已晚,风刮着竹帘子哗啦地响,而四下的流水,也让亭子更幽冷了些。
“主子,可要用膳?”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倾归打起帘子进来扶我。
她瞧见我时目光又僵了僵,还是照着前几日的说辞一样说道:“主子,您别跟自己过不去,禁足总会解的,小殿下在那里,未必不好……况且,百日宴的时候,奴婢想铁定要回来的……”
我“嗯”了一声。
百日宴……
算一算日子,大约就在十一月吧。
临暮时分,园中的花颜色也随之暗淡,唯独一路山茶,白得惊羡世人。
我驻足在一株山茶旁边,不自觉地伸了手指去摸了摸它雪白的花瓣,柔软但冰凉。
每日重复的,不外乎容延淮一早给我请平安脉,吃许多稀奇古怪又难喝的药。作画,习字,读书,品琴,对弈。
只是我记性越来越差劲,昨日才记得的曲谱,今儿又忘记了个干干净净昨日才读的书,今儿也未必想得起来断在了哪里。
容延淮说这大约是药的副作用。不管怎样,我信了他的话。
又也许,只是我没有用心去记呢。谁也不知道。
但我还没有到自暴自弃的境地,我知道我还有一个孩子,正与他的母亲分离。
可我很累,不想花费各种心思,不想再枉费心机。
八月十一,那个最初怀着一点雀跃心思的我,还是将希望湮没于沉冷的夜色里。
那晚的月亮缺了一片,但胜在明亮,高悬长空之上,照得昭阳殿层层碧瓦泠泠生彩。
“主子,您别等了,已经快子时了……您现在在禁足,娆小主她们哪里又能进得来呢?”倾归一脸担忧地替我紧了紧披风。
我抬头,看见群星晦暗,朗月高悬。
我等的并非是娆小主她们。但都没有来,不是么。既然结果是一样的,至于真相,自然不用明说了。
我点点头,说:“走吧。”
……
朔雪纷飞,建昭五年的第一场大雪在十月就降临,显然今冬又是一个让人难挨的冬季。
“主子主子!”
咋咋呼呼的声音,一听便知是捧月。我正在同倾归一起绣小孩子的衣裳,听见她急促跑过木廊道进了门的声音,略略抬了抬头,说:“怎么啦?”
“主子,奴婢去掖庭领咱们过冬的份例,那李公公的干儿子,新上任的掖庭总管李时宝可真是气人。”
捧月小嘴一撅,看得我们忍俊不禁。
“他怎么惹到捧月大小姐啦?”
捧月跺了跺脚:“咱们用的银丝炭,几乎要给他克扣光了!得瑟什么,还把咱们的东西巴巴地奉给皇后娘娘,景妃娘娘她们。”
我叹息一声,说:“宫中跟红顶白的多了去了。咱们人不多,将就一下吧。何况我还在禁足,自然该收敛些。”说着,又绣了几笔莲花。
捧月泪汪汪地看我,说:“主子。”
我抬起头就看见她眼泪啪嗒掉下来,连忙放下绣棚,走到她跟前,抽出袖子里的丝绢替她揩了揩,却令她号啕大哭。
“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受苦了……”
“主子!奴婢不是哭这个,奴婢……”她连话也说不清,我擦拭的动作愣了愣,听她说:“奴婢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都不重要,咱们只管过咱们的日子。”我笑了笑,忖度她听见的不过就是今儿谁得宠明儿谁失宠了云云。我没放心上。
她也点点头,没有再提起。
禁足解除的日子,倾归小心翼翼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我知道她想委婉提醒我要去圣宸宫谢恩。
谢恩。
我喃喃重复了一遍,却觉得难怪天底下的人都觊觎着这宝座。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倾归替我挑了一件白底蓝色绣云岚纹样的织锦裙子,披上仅有的一件白狐裘,还不知在哪觅了件铜手炉让我抱着。
她是知道我怕冷的。
近了圣宸宫,路上积雪便被扫得一干二净,完全不必像昭阳殿门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
宫人趋炎附势的本事,哪一个没有练到极致。
在门前,我轻声问倾归:“倾归,我们打个赌吧。”
“打赌?赌什么?”
我不无讽刺地一笑:“赌陛下怀中现在拥着几个美人。”
倾归脸色一变,连忙低声说:“主子,这话在这里可说不得啊!”
“那我们回去再说。我先说了,我赌两个。”
倾归使劲摇了摇我的袖子,拼命使眼色给我。我如何看不懂。
“呵,几月不见,湘贵人性子倒是见长。”
一道娇俏声音响起,我一回头,看见正是那个苏常在。
哦不,应该叫苏嫔了。
“苏嫔娘娘安。”倾归也想拉着我行礼,我勉强地行了礼。
“皇上召本宫来伴驾,说要寻个踏雪添香的意趣,湘贵人来,却不美了。”
我淡淡一笑,说:“怎么会,皇上龙章凤姿,苏嫔娘娘再不美,皇上自然能弥补的。”
她杏目圆瞪,一下子说不出来话了。
我说:“苏嫔娘娘还是快些进去吧,免得皇上等急了。”
她恨恨甩我一个眼神。
我也搭上她的顺风车进了圣宸宫的门。
梧桐覆雪,青翠悉数被枯黄所替代。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我愣了一下,旋即被冷风吹得清醒了。
正殿门半掩着,隐约有声音响起,是女子的声音。我忖度我猜两个是不是猜得少了。
门口还是赵德全赵公公,左边则立了位眼生的小太监。
赵德全看见我,正要说话,旁边那小太监就先一步说了话:“这位主子,皇上只召了苏嫔娘娘来,您来,皇上怕是不见的。”
我轻轻一笑,看向旁边的赵德全。
赵德全为难地看我一眼,垂首道:“湘主子,您安——”
我笑道:“我能安么,赵公公?”
他多年御前伺候,临危不乱处之泰然的功夫自然极致,所以故意做出为难的模样,势必也是有其用意的。我目光从他脸上缓缓移向门缝,又怎么会不明白。
“湘主子您请回吧,”他深吸一口气,“奴才直说了,皇上怕是不肯见您的。”
苏嫔回头挑衅地看我一眼,意思不言而喻。我没搭理她。
我静静地抬头,凝视着他,声音不大不小,不急不缓,不威不怒,问:“为什么?”
“这……”
我凝着他,说:“我不记得我犯过什么错。”
“奴才……”
“只因为我,姓应么?”这句话,我是对着门内虚空说的。
他们瞒得再紧,依然有风声传来。
门大开,一抹银白挺立。“够了,谁给你的胆子在圣宸宫放肆?”
两个,赌对了。
我心想。
我本来不想放肆,也不想争吵什么,可是我看见这么多新欢,难道就真的能当作没看见吗?
难道我真的就有错吗?
我抬起头直视他。
他眉目如画。
冷冽的眼眸因为冬季的归来又冷了几分,眼中盛着的嘲讽让人无法忽略。
我是不争气的那个,眼泪哗地就淌出来了,不要钱似的。
“那为什么?”
“为什么?”他好笑地看着我,“朕要做什么,用得着和你讲道理么?湘贵人,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可我的眼里全是模糊的影子,他和苏嫔,和景妃,和赵美人都融成一片了。
“我想见见他……”我哀求道。
“他命格虚冲,暂时不能回宫。”他平静地打破我的希望。
“那,那我,……我能不能出宫去看他……”话出了口,就知道是不可能的了。
不知谁在一边嗤笑一声,说:“湘贵人这些年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对着皇上大不敬,这……”
我没有理会她,我只想听他的回答。
他的眼神也许是平静的,又或许带着几分嘲讽,一些可笑。他从来都觉得我可笑吧。
“出宫,”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的意蕴,踏出门槛,到我面前,修长有力的手指像过往无数次那样扼制我的下巴,逼得我高高抬起头,他俯视我,“你把皇宫当成什么了?当初的规矩,你学到哪里去了?你就是这么对朕说话的?”
我猜得对啦,他确实是像传言里所说的,要把我赐给明安侯了,因为要送人了,所以再也不会上心了。
所以也不会让我和他的儿子有什么接触,产生不必要的感情了。
就像一个物件一样。
我的的确确是错了,错得天诛地灭。
他是君,我是臣,而我将他当作夫君,可不是错得离谱,错得荒唐?
……
又三月。
几乎是幽禁在昭阳殿里。
开春了,大军就要班师回朝了。
二月初,寒风凛冽。我再次能够踏出昭阳殿大门的时候,却已再无踏出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