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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醉花阴(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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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才走了几步就看见他停住回身,看见他朝我伸出了手。
他那般沉默着时,仿佛周遭的人声鼎沸全都消去了声响。
玄色的袖子被雨打湿了,颜色更深了一些,他的眼睛平静无波,像一口玄潭。
我愣了愣,垂眼将我的手递向他。
他走路目不斜视,但将伞朝我偏了偏,甚至于在落座后我发现他的左手侧湿了大半。
这后来一路上他再未跟其他人说一句话。
宋才人好不容易挤进这个圈子里,眉开眼笑地说了什么,被他平静地看了一眼,就讪讪闭了嘴。
…………
不过他遂了我的心意,下午便去了曦照楼,“赏花”。
隔了七八日,我在云芙苑里读书。宫中的书是多,然而大多数不是我这个水平读的,艰涩难懂的古籍勉强读上半个时辰,又开始翻话本子。
倾归说主子您这可不行,不然生的小殿下也一样只爱话本子连环画怎么办。
我反驳她说,连环画怎么啦,连环画很好看呐。
但为了让孩子能聪明点,我还是努力去读古籍。
头疼。
眼花。
未时左右,我看着书上字已经不认字了,格外困倦,正想着去睡觉,兀地这寂静宫闱里响起一阵喧哗。
“什么声音?”我凝了凝眉,望向窗外。
捧月说:“奴婢去看看。”
说着她小跑出门,我隐隐觉得出了什么事。
我便没有去睡,立在门口等着捧月回来,等了许久不见人回。“倾归,咱们去看看。”
“主子小心——”
我甫一出伏莘宫,就见宫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声音来处似是南边,南边,莫不是未央宫?
我向那儿走了几步,转念一想,还是不要趟浑水为好,便又回了院子里。
伏莘宫主位是景妃,平素我是尽量不交集的,同在一宫,她也不必我去请安。
但我刚回去不多久,这久无交集的她就派人就到了我这云芙苑来。
“应选侍请吧,娘娘等您呢。”
不知道有什么好事,——但我预感不是什么好事。
景从仪家世一般,但印象中,她相当聪明。
是以,虽然不惹人注目,但也坐上受人尊崇的妃位了。
唯独当年那件事里,她也觉得我是有罪的一方,落井下石过。
恍然经年,她从美人已经到了妃了。
见着我来,她从位子上起了身,笑眯眯地用手扶了我双手,说:“应选侍无须多礼,快坐。”
我依言坐下,她也坐下,扶着扶手向我一探身:“这孩子有四个月大了吧?怀孕了势必要辛苦很多,应选侍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跟本宫说。”
这话我仿佛在哪里听过?
啊,沈重吾也这样说来着。
我含笑低眉,作出彬彬有礼的样子,说:“嫔妾谢娘娘关怀。不知娘娘传召嫔妾来是……?”
“噢,倒也没什么事情,只是啊这春日下午闲来无事,找应选侍说说话。”
她笑意温和,不刻意做无害状,也未隐去眼底心思,反而让人觉得真实。
怎知闲聊未许,一阵喧哗声就近了伏莘宫,她皱了皱眉,“九琦,外面怎么回事?”
九琦恭恭敬敬道:“娘娘,好像是掖庭的人……”
“掖庭?”她轻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默了会儿,说:“宫中怕是出了事?”
但我看她气定神闲的样子,似完全不怕事。
我也安稳地喝茶,杯沿刚沾了唇,外头急急忙忙一阵脚步声,旋即听见外面有太监声音:“奴才掖庭总管李德茂给景妃娘娘请安——”
景从仪淡淡道:“李总管进来吧。”
“是。”
我随着她目光转向门外,但见李德茂带着几个宫女太监走进来,见到我,李总管仍是那副客气的笑:“奴才给应选侍请安——”
我眉心一跳,不动声色放下茶盏,温声说:“李公公不必多礼。”
“哎。”他答应一声,直起身,抱着拂尘朝景从仪禀道:“娘娘,奴才奉命搜查伏莘宫,扰了娘娘清净,还望娘娘、应主子宽恕则个。”
景妃不咸不淡地挑眉望他:“哦?本宫久不闻窗外事,这宫中又发生了什么?”
李总管弯腰,恭敬回道:“窈贵嫔娘娘没了。”
好耶。
我还没来得及窃喜,就听李总管别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神色颇是莫测。
我心想不会与我有关吧,我虽然设计了借刀杀人,但我自己完全没有动手啊。
景妃立马作悲痛欲绝状,说:“什么!沅硕去了?……”
愣愣说着,抽了手绢,哇地掩面大哭。
我心思一转,连忙也抽出白手绢擦拭眼泪,作抽泣状。
李公公待景妃哭得平静了一会儿后,说道:“娘娘节哀。”
“沅硕她,她是怎么去的?怎地这样突然……”景妃红着眼,还在低泣,问他。
我偷瞄着李德茂的神色,看他滴水不漏的模样,说:“太医院查验了说是中毒,皇上下旨彻查。奴才这才奉命来搜查各宫各殿。”
反正不是我。
我不心虚。
我一直在装哭,哭了半晌又没哭出来眼泪,只得拿帕子遮遮掩掩,那边就听见景妃哽咽道:“那公公请吧,这般也好,早日还沅硕一个公道……”
李公公又迟疑着,却是朝我:“应主子,实不相瞒,曦照楼的宫人指认了您,……”
我心上猛地一跳,停了抽泣,弱声弱气地问:“指认我什么?”
李德茂微低了头,说:“指认您宫中婢女往来曦照楼甚,您也在嫌疑之列。应主子您放心,若不是您的过错,皇上也定不会冤枉您。”
“……”
皇上不会冤枉我……?
呵。
他最会冤枉我。
“我知道了,掖庭清查这些时日,便劳烦李公公,务必还我一个清白了。”我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心想,这次我可不能进去了。
李总管带人去搜查的时候,景妃便止了哽咽,神情淡淡,却笑着望我,我疑心她别有目的,果听她道:“应选侍刚刚也听见了?”
“嫔妾听见了。”
“掖庭虽说要清查,要彻查……”她眸光转向我,此时眼眸间残余了几分泪渍,有些我见犹怜的风韵,“可掖庭毕竟不是大理寺,冷宫也不会是诏狱……怎么查,查到谁,却很难说了。”
大理寺是何等地方,掖庭如何能比。
我说:“娘娘言下之意是?”
她站起来,我立即也站起来,她缓缓步下座椅,闲庭信步一样绕着我转了一遭,仿佛身周都教她看去了,才听她在我耳边轻声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本宫知道,应选侍如今日子拮据,掖庭又是个吸血不留情的地方,若去贿赂,也难以周旋。”
我默着点头应和,她的手指轻擦过我的衣领,我听她说:“本宫能替你周旋一二。”
明人不说暗话,她是个聪明人,这个交易,当然也是明码标价的。
我低眉顺眼,说:“不知娘娘要嫔妾如何去做?”
她笑了笑,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本宫的弟弟近日进了碧风营,还望应选侍跟令兄应大人说一声,照顾一二。”
碧风营……
哥哥原来是去了那里么……
我不寒而栗。
那里号称是国之死卫。自太祖创立以来,凡入此营,誓死效忠,必服剧毒。
碧风营驻营在长安城北郊七十里朝阳山之簏。
那里极其严苛,说是炼狱,也毫不为过。
“碧风”二字,取自八尺风漪云碧裯一句,——但其实是指,入营之后,不问生死,服下慢性剧毒碧风令,每年春月统一赐解,否则,剧毒发作生不如死。
哥哥他,竟然去了那里!……
他说他从戎,他说他从戎是为了让我好过一点,他说他希望我少受些宫闱寂寞之苦……
想不下去,只觉得眼睛酸涩,满面冰凉。
我一恍然。
难道是真的……是真的吗?
这样说,他也服了碧风令了?
他也……注定要为这社稷而死了?
景妃还在说些什么:“……你大概不知,本宫这弟弟是家中独子,性子倔强,怎么劝也不肯听,硬是要进那个吃人的地方……”
我哥哥也是家中独子,爹爹寄予厚望的人。
“唉,若是寻常的军营便也罢了,偏偏是碧风营,……他如今连家也回不得几次,本宫如何能看顾得他……”
哥哥如今,是不是也有家难回。
“家里来信时说他身上添了许多伤,看着都疼,瞒着他才传得信来,本宫为着他,愁了许久了。”
可我哥哥竟只字不提他的境况,每逢家书,只是报平安。
上次我分明……分明见到他也伤痕累累。
……哥哥。
难怪景妃要卖我人情,要哥哥照顾她弟弟一二,进那种地方,怎能不教做姐姐的担心。
“嫔妾明白了……”
走出殿门时,我还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