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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忆(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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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我的出身虽然诡异却是极好的,即便若干年后我为它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没有怀疑过。
我爹名慕棍,苏州人氏,当朝一品首府宰相,我娘,不知道姓什么,人称铁臂红娘,当朝第一极品老鸨,据说我上面还有八个姐姐,当然只是据说。
我老爹的经历比较传奇,民间处处可见戏说宰相的话本子,如若是真,那他确实很牛。我家祖上本是猎户,后因突发恶疾只留我爹一根独苗逃到了苏州城,生活所迫,当上了乞丐,没几年混成了小头目,后来机缘巧合,被人掳到洛阳城,贩卖到了第一妓院清华堂,遇见了我娘,于是俩人干柴烈火,狼狈为奸,一连生了九个娃,不过我记事的时候,我爹已经是宰相了,而我官方的娘亲正是皇帝的亲妹子。各中缘由真相我没兴趣打听,倒是对茶馆子里胡编乱造的情节很好奇。
“啪”惊堂木一拍,吓得我一哆嗦,忿忿得喝茶。
“所以说,红娘与宰相确实是有一腿的,后因长公主棒打鸳鸯生生给掰断了……”说书先生唾沫横飞,野史说的跟真的一样。
周围一片起哄声:“红娘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编排她和宰相大人有一腿……”
“我也给你银子,我要若水皇后成不……”
“红娘怎地不和皇帝有一段情呢……要圣上的……”
哼哼,所以我喜欢洛阳,够开放,上至皇帝老子,下到泼皮乞丐,从朝廷决议到寡妇偷情都能拿来编话本子,京城哪个地方敢这样聚众讨论宰相的发家史?
“公子,晌午过许久了,再不走,今儿个就又得住那儿了……”我完全能够理解慕石头作为贴身小厮适当的提点自家主子注意耽误时辰的严重后果的忠诚用心,可是在人家正是激动的时候他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着实有够烦。
“啪”惊堂木又一拍,我又是一哆嗦,放下茶碗,细心听着。
“话说洛阳第一花魁叶未落,虽为男身却生的国色天香,美艳绝伦,姣体绵软……”
“呦,娇体绵软你都知道?你说一辈子书怕是也难见他一面吧。”
市井茶滩最喜欢的就是有人挑衅,有口角才有故事。说书人上下打量我一眼,问道:“莫非,公子是叶花魁的恩客?”
“恩客?不敢当,只是从前有些来往而已,明明是个男人,长得跟妖精似的,还特别不要脸,燕语斋的相公们就是一群女人,哼!”
叶、未、落!三个字!绝对是一点就爆的禁忌,是我光辉而灿烂的十七年人生中唯一的污点,也是遁入娼馆事业的根本出发点和决定因素。
坐不住,起身摔杯走人,不愿听到那人名字。
慕石头扛着个大袋子,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我俩顶着太阳,向城郊近发。
清华堂在洛阳城南称霸,而城北的妓馆多是以燕语斋马首是瞻,本来相安无事的两派却因为景元十八年叶未落携其众恩客从清华堂跳槽燕语斋而暗流汹涌,外人猜忌颇多,号外频传。
那年九公子我未满十五,稚气还未脱,据多方赞扬显示,长的还不差。是个青葱一样的小人,脸蛋肉肉的,眼睛又圆又大,水灵灵的嵌在脸上,不说话的时候总爱眨巴眨巴眼睛嘟嘟嘴,是人见了都想掐两下。也是在那一年,清华堂来了个一鸣惊人的新人叶未落,四月十六牡丹花会,花魁大选上,叶未落白袍如雪,貌美如玉,手持羽扇,就那样的走到台上,无语,落座,五指轻弹,音碧珠落,琴音环绕,如梦似幻,就这样轻轻松松毫无悬念的夺了花魁,艳压群芳,那年洛阳男女老少无时无刻不争相传颂其惊天容姿和卓绝琴技,呃……除了我。
因为我当真很郁闷。想我从小就在清华堂里混,一切尽在掌握中,脚趾动一下就知道现在每个角落每个人在干嘛,讨好谁,对付谁,比谁都了解时机,手里抓的小辫子比自己头发丝都多,所以清华堂内全体人员很有默契的开始了当面赞美背后诋毁,当面捧哏背后嘲笑,当面给钱背后告状的反复循环,不过至少大家无时无刻不在注意我的动向,所以只要不被抓到,我对他们的虚伪一律视而不见。
可是,叶未落出现了。厨娘们不再谈论今儿个哪位姑娘公子被九公子欺负了,头牌们对我以破坏其夜间好事相威胁而勒索钱财不再害怕,龟公小厮在被压迫时觉得我的脸不再丑恶,老鸨红娘也不再每天捏着耳朵准备打板子……凭我现在怎么闹腾,所有人全都乐呵呵的容忍了,因为叶未落大人的如花美貌,倾城一笑会安抚每一颗受伤的心。当我连续数日沉浸在自己独自找茬的美好娱乐活动后,终于发觉,自己跳梁小丑当的很可笑,于是我怒了,从而在战略上改变了目标,誓与花魁不两立。
叶未落那时是清华堂的镇山法宝,想见一面难比登天,此人有才却不爱才只爱财。
按照清华堂的规矩,客人进门首先要给小厮和龟公们一些打赏,然后他们才会给安排个好位置或者安静一点的房间喝茶,品酒等候接待,并且被告知今日谁有空挡,谁不接客;之后,会有几个黑牌小姑娘来伺候,付过赏银她们会去找来一个小老鸨,又付完一笔银子,小老鸨往往会告诉你今天前面排了多少人,并且委婉但明确的说明出多少钱可以插队,可恨的是给了银子她又会说今天的具体顺序只有红娘说的算,最后银子付过,抓耳挠腮,恨得牙痒痒还得陪着笑脸求人家去请总老鸨;付过了进房费还得等牌号,到了号天都亮了,还办什么事啊!进了房间之后的钱当然就是另算。
据我多年卧底清华堂所知,叶未落绝对是最能榨钱的,而且还脸皮特厚的在房门上贴张价格表,当真是明码标价,等你把他卖身的价钱都带齐,他又能编出来各种理由让你比平时钱没的还快,却什么都得不到,一来二去,客人也就知道了,每晚喝喝酒,对对诗,弹弹琴,摸摸手足够了,就是这么过分贪钱的男人却让如此多人欲罢不能的夜夜来见。
想要扳倒大花魁就要打其要害,断其财路,毁其客源。于是,我痛下血本,开始贿赂负责叶未落一切生活起居业务往来的相关人员,短短几月,整个大安王朝都知道了第一花魁被土财主重金包养,不再会客。
大花魁对生意的冷淡毫不在意还相当自得其乐,清晨走出院门散散步,赏赏花,顺便让别人赏赏他,上午看看书,画画画,文的要命,中午打个小盹,下午抚琴弄诗,酸的要死,晚膳后洗洗便早早就寝睡觉,很是悠闲。所以,我虽然破了大财,郁闷却始终无法排解,人抑郁久了是会变态的,所以我当然很聪明的选择及时的抒发,从某一天开始我堂堂清华堂少主从纨绔子弟变成了大花魁的小跟班,不出几日,叶未落所住的别幽苑外种的花基本都被我的辣手给催了,房间的古书被水泡了,砚台被盛上马尿了,软榻被人拆了……其实,我的小小愿望只是希望大花魁翻脸,然后我俩大打出手,翻滚在地,最后自己占了上风,骑在他身上,撕破他那张妖精脸,可惜,始终未能如愿,就连把叶未落最爱的凤羽琴的琴弦弄断,大花魁也只是稍微抽搐了下眼角,拍拍我的头,捏捏我的脸,笑笑,找人修琴去了,搞得我更郁闷。
时间一长,我把能破坏的都破坏了,能说的话都说了,叶花魁一如既往云淡风轻。
当我再也找不到打击大花魁的武器的时候觉得留着他当装饰品倒也赏心悦目,于是越发纠缠与他形影不离。
时至大安景帝十八年四月十六,洛阳牡丹花会,叶未落凭借多日不为外人所见的惊人美貌再次夺魁。那晚达官显贵,商家巨贾,才子佳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大安王朝的第一娱乐中心洛阳城,时值初春,洛河两岸挂满宫灯,旋转璀璨,人影依依,青绦垂落,花船轻荡,宛如画卷。
我本是最喜热闹之人,可是迫于红娘淫威没能上清华堂的花船,只得顺着人流一边赏花看灯一边腹诽抱怨,洛阳过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些人有必要每次都来嘛?还不就是大朵大朵的牡丹,整排整排的破灯。
“公子,您喜欢哪家卖的灯,石头去买来……您别每个都用手捏啊,那是捐纱,都皱了……”
“我还不知道是纱?!”
看着慕石头跟在身后陪着笑脸一边道歉一边付银子心里更加不爽。
“公子,要不咱去放烛船,京城送过来的,镶金的,再加个大蜡烛,三天不灭的那种,许个愿,让那大花魁浑身长疮,再也接不了客。”
“接不了客你养他?”
“那咱就让他多多接客,让清华堂生意越来越好。”
“让他多接客我不白花银子了。”
“要不咱请人做个法,咒他早死。”
“石头……”我挑挑眉横着看他:“他占你便宜了?”
“没有,当然没有……我跟他离的很远的。”
“那你这么恨他还咒他死?”
“没,没有,我都不看他的……我,我……我从没偷过他东西吃,从没收过他银子的……”
“你收他银子了?他给你银子干嘛?给了多少?”
“啊?”
“坦白,恕你无罪。”
“他让我发誓不能说,说了…说了…公子身上就要长皱纹,白发,破相,被奸!”
……
愚忠愚忠绝对的愚忠。我有时相当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跟我一起长大的那个?有没有可能是长一样的,一年换一个,怎么跟了这么久还是缺心眼,叹气。
“石头……”
“公子,我真的不能说,您别瞪我,我……我主要是担心您……”
我转过头擦着人群走了两步,回头,露出生平最纯真的一笑:“你别怕,不就是背着我收了大花魁的钱嘛,小事,小事。”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这么多人,这些闺秀还不去歇着,果然,人在洛阳,必然放荡。
“公子,你别瞪人家啊,怎么说也是小姐。”
“谁让她们看我。”
“公子,咱现在去牡丹园吗?”
“我困了,要回去睡觉。”
“行,咱从前面拐个弯,从那走人少……”
“我说我回去睡觉又没说你,你现在去白马寺添点香火,就说牡丹花会九公子赏的,顺便替大花魁立个长生位再点个长明灯什么的。”
“白马寺啊?龙门山那个?”
“没错。”
“不去行吗?”
“不行!”
慕石头双手交握,眼巴巴的望着我,就差吐舌头的一幅宠物样,极其幽怨的念叨:
“呐,公子,石头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一定要等石头回来啊,石头一定会早去早回的,公子,您别惦记我啊……”
“马上,滚!”
瞧着慕石头逆着人流往城北挤去,内心好不轻松。沿街慢走,车水马龙,整个洛河丝毫不见深夜该有的宁静,人群也没有消散的痕迹,无意去欣赏什么初晨牡丹,现在一心一意担心着闭关谢客的某花魁,会不会在今夜死灰复燃,于是我拐了个弯直接回了清华堂。
上得了台面的人现在都已经去了花船,偌大的清华堂只有零星的几个小厮守着,一路踩着地毯迎着穿堂风,走过大堂,绕过主楼,横走花园,过了洛情河,路过众头牌住的楼苑,果然意料之中的几点油灯,无人迹,踏着花叶,越过假山石园,靠近别幽苑。
大花魁的房灯亮着,我冷哼一声,随手捡了盆花,顶头上,推开房门直奔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