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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离开了傅公馆,宋绮年却没急着去张家,而是一家理发店。
      这家理发店是波兰人开的,在霞飞路上极有名气,收费也很不便宜。上海滩的名媛、大明星们都是此处的常客,要不是宋绮年给老板做过衣服,她还约不到位子呢。
      因是熟人,老板特意指派了一个手艺不错的理发师来招待宋绮年。
      那个衣装摩登的理发师摸着宋绮年浓密黑亮的长发有些爱不释手。
      “小姐这一头长发养了很多年了吧?真漂亮。你想烫个什么样的头发?”
      宋绮年手里拿着一本西洋时装杂志,指着封面女郎:“就这个!”
      “这是短发。”理发师道,“你这头发剪了真可惜……”
      “头发还会长出来的。时尚错过了就无处可追了。”宋绮年目光坚定,“剪吧!”
      傅承勖的很多话都是在忽悠她,但有些话不乏道理。
      比如,她为了迎合张家二老,衣着传统,既和自己从事的事业不符,又违背了自己的审美。
      人得为了自己活着,活出自己真实的样子。
      -
      其实自打张俊生被放回来回来后,宋绮年已来探望过他两回。
      眼下的张家并不怎么适合待客——房子已卖,正紧锣密鼓地准备搬家。
      说是搬家,其实也没很多东西可搬了。
      张家砸锅卖铁筹赎金,家里值钱的能卖都卖了,连张俊生的那台施坦威钢琴也没能保住。张家的公司申请了破产,仓库里的货物也都低价抵债卖了出去。
      新张府是一套只有两间卧室的公寓,自带家具。张家人只用收拾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就可以住进去。
      一屋子二十来个下人,最后只留下一个做饭的老妈子和一个做杂活的小丫鬟——这配置倒是和宋绮年家一样了。
      张家每日都在遣散下人,变卖家什。
      且不说这画面很悲伤,给旁人看了也很没面子。尤其这个“旁人”还是爱慕自己的姑娘。
      自己在她面前的那些优越感,如今荡然无存。
      这让张俊生不是很想见到宋绮年。
      宋绮年也看得出,张俊生对家道中落一事接纳得不怎么好。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前一秒他还享受着风花雪月,下一秒,完美的生活就如被沙龙里那个水晶吊灯,哗啦摔得粉身碎骨。
      张俊生在绑匪手里并未吃很多皮肉之苦。但很显然,他的人格、自尊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他本就是个有些忧郁气质的音乐才子,此时忧郁倍增,让他显得格外消沉。
      愁眉不展的清俊公子是十分招人怜爱的。
      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睛熄灭了,可张俊生唇角的笑却没消失过。他越笑,宋绮年的心越揪得厉害。
      这也是宋绮年不想把求动傅承勖的事说出来的原因之一:她不想再增加张俊生的心理负担。
      可这些日子,覃凤娇却是天天都上张家的门。
      送吃食,陪罗太太聊天,鼓励张俊生,很是殷切体贴。
      别说宋绮年纳闷,连张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凤娇别不是真的对俊生生了感情吧?”张老先生嘀咕。
      “你这说的什么话?”罗太太嗔道,“我们儿子哪点儿不好,不值得凤娇喜欢?”
      “可咱们家穷了呀。”张老先生看问题很实际,“覃家你还不知道?就算覃永豪肯帮咱们去游说那个傅老板,可他绝对不会把女儿嫁到咱们家来的。你没见覃家是怎么对待上一个女婿的。听说婚礼帖子都发出去了,男方家的股票一跌停,覃凤娇就买了回国的船票。”
      “可要是凤娇自己乐意呢?”罗太太始终是个天真的妇人,“他们年轻人要是有真情,我们做长辈的怎么能拆散他们?而且,凤娇如果能带着嫁妆嫁进来……”
      “你确定到那时候,覃永豪会出嫁妆?”张老先生嗤之以鼻。
      众人猜来猜去,都没猜中覃凤娇为什么还继续烧张家这个冷灶,而且不知道她会这样烧多久。
      连冷怀玉也在试探覃凤娇:“娇娇,你是真的认定俊生了?他现在可一贫如洗了!”
      覃凤娇不悦:“我在你眼中,就是个嫌贫爱富的人?”
      难道不是吗?
      冷怀玉在心里反嘲,却不敢说出口。
      “我是担心,他家如今这样,你嫁过去怕是要吃苦。覃伯伯也肯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我和俊生离谈婚嫁还远着呢。”覃凤娇淡然道,“况且,俊生正在低谷中,我这是对他雪中送炭。将来即便他娶了别人——多半是宋绮年那一类上不了台面的女人——我在他心里也是最重的一份!”
      冷怀玉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覃凤娇中学肄业,书念得不怎么样,但是天生对风花雪月之事很在行,恋爱一直谈得轰轰烈烈。
      宋绮年要是听到她这番话,怕是会笑得喘不过气来。
      就是有这么一群女人,衣食无忧,大好的光阴和精力不用在追求知识或者建设社会上,而是用在琢磨情爱上。还特别喜欢无事生非,醋海生波,自编自导一出狗血大戏。
      今日的张家气氛依旧没有明显改善。
      张家人正在商量搬家的事。
      新居是大女婿拿出来的。张俊生觉得这房子是姐夫的,自己不方便住,打算去学校里住职工宿舍。
      罗太太的思想还未转变过来,担忧道:“那伺候你?谁给你洗衣做饭?”
      “衣服我自己能洗。学校也有食堂。”张俊生道,“我的同事们都是这么生活的,我没道理过不下去。”
      罗太太做了大半辈子贵妇,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听宝贝儿子要亲自洗衣服,登时心疼又红了眼眶。
      覃凤娇不失时机地出来表忠心:“伯母不用担心。我会把俊生照顾好的。俊生,我派个人帮你收拾屋子,你只管专心教书就行。”
      张俊生眉心微皱。他既然都决定过自食其力了,就不想搞特殊化。
      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驳覃凤娇的面子,便没开口。
      这时下人来报:“宋小姐来了。”
      冷怀玉立刻“哟”了一声:“她终于现身了呀。再不来,都要忘了有这号人了。”
      “怀玉。”覃凤娇柔声责备,“宋小姐是真的忙。我听说她和她的东家闹了不愉快,被辞退了。”
      “什么?”张俊生大感意外。
      他这些日子一心忙着自家的事,还不知道宋绮年丢了工作。
      冷怀玉兴奋道:“俊生,你是不知道。好像就因为被老板责备了几句,宋绮年就像个泼妇一样在店里大吵大闹,还放火烧了好几件衣服,险些连铺子都点着了。哎哟!谁能想到,她平日里看着斯斯文文,竟然都的装出来的。原来本性是个泼妇!要不是店家宽厚,早就报警把她抓去巡捕房了……”
      “冷小姐此言差矣。”一道清朗的女声由远及近,“李高志剽窃我的设计作品,我为了不让我我剩下的作品继续被他剽窃,干脆付之一炬。这就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随着话语声,就见一个摩登女郎走进书房。
      声音确实是宋绮年的声音,可这模样……
      精巧的短卷发,红唇明眸,无领紫色菱格纹针织衫配白衬衫,深咖色薄呢鱼尾裙。戴着一串浅粉色的海水珠子,胳膊里还挽着一件浅灰色羊绒大衣。
      女郎身段修长窈窕,发型衣着优雅别致,好似从哪一本西洋时装杂志里走出来的封面女郎。
      “绮年?”张俊生站了起来。
      宋绮年嫣然一笑。
      宋绮年生了一张饱满的方圆脸,俏丽蓬松的短卷发能极好地修饰她的轮廓,将她本就小巧的脸庞烘托得格外精致。
      其余众人也跟着反应过来,神色各异。
      张家二老无所适从,覃凤娇和冷怀玉皆一脸难以置信。
      宋绮年之前朴素的时候就十分漂亮,如今更是光芒夺目。
      不光打扮换了,宋绮年的神采也截然不同,整个人精神奕奕,充满自信。
      海水带走了沙砾,一颗明珠终于得见天日。
      “原来是宋小姐。”罗太太恍然大悟,“险些都没认出来。”
      “是娿。”覃凤娇笑盈盈,“这么一打扮,比之前好看多了。你说对不对,怀玉?”
      冷怀玉接到暗示,阴阳怪气道:“宋小姐怎么突然做了这么大的改变?是不是新认识了哪位年轻俊才,人家喜欢摩登女孩,你赶紧换了风格?”
      这是暗示宋绮年见风使舵,眼看张家穷了,立刻转投别处。
      可宋绮年压根儿就不屑和冷怀玉过招。
      宋绮年对罗太太道:“伯母,我已经从‘小巴黎’辞职了,打算自立门户。既然是西装裁缝,那自然该穿西装,做一个活招牌。”
      罗太太一脸茫然:“哦。好,好!”
      她虽无知,但脾气倒是很温顺,还算是个好相处的人。
      冷怀玉又想开口,张俊生抢先道:“这真是好事!恭喜你,绮年!以你的手艺,一定能作出好成绩的!”
      “是啊。”覃凤娇附和,“你什么时候开张?我一定带着朋友去光顾你的生意。”
      宋绮年相信覃凤娇绝对会来光顾,可她绝对不会是个好顾客。
      只是表面上,亦客客气气道:“眼看年底了,我先接一些小件的活在家里做。年后我把我家收拾一下,做一个小工作室。覃小姐是熟人,我给您亲友价,第一件衣服免工时费。”
      冷怀玉见缝插针道:“一件衣服的工时费最贵也不过几十块,谁稀罕这个钱?”
      “说的也是哦。”宋绮年笑呵呵,“那冷小姐要是也来光顾,就不给你打折了。”
      “……”
      宋绮年是真的焕然一新。
      放在过去,她为了给张俊生留下温婉的印象,吃了覃冷的排挤也会忍着不在他面前发作。
      可如今宋绮年再无顾忌,遭到袭击,毫不客气地反击。
      她本就是个性格刚烈的江湖女儿,又年纪轻轻就闯出了名,更有一份高傲刻在骨子里。
      宋绮年一旦做回她自己,覃冷二人从她这里再找不到便宜。
      可是张家二老却对这个宋绮年的新面貌很不适应。
      宋绮年的美貌是明媚且张扬的,容易招女人嫉妒,也会让男人觉得这女人会不安分。
      张家二老都觉得这姑娘显然是看张家没落了,打算弃了张俊生另找户头。心里一时极不痛快。
      当初人家姑娘放低身段来讨好的时候,张家也从没瞧得起过她。可一旦人家转头走了,老两口却又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挫败感。
      宋绮年带着礼物上门,在张家坐了一阵,眼看快到用晚饭的时候了,主动告辞。
      罗太太这时才挽留了一下:“都这个时候了,留下来用了晚饭再走吧。”
      “是啊。”张俊生道,“你不是一向喜欢我们家的西湖醋鱼的吗?这厨子做完这几天就要去别家了,你以后就吃不上了。”
      “宋小姐怕是还有约会吧。”冷怀玉道,“俊生,你可别耽搁了人家。”
      张俊生眼神一黯。
      宋绮年的心也揪了一下,一半跟着他难过,一半又替自己欢喜。
      这男人还是有点在乎自己的。不管他在乎的是她本人,还是在乎她所代表的过去的好日子。
      于是,宋绮年解释了一句:“我确实约了人。我请了我家的老掌柜来家里吃饭,和他谈谈铺子的事。”
      这话又让张家二老听了心里不舒服。
      张家穷得要靠女婿家接济,张俊生的薪水只勉强够家用。
      宋绮年就算没工作了,也还有一处石窟门的房子,一间赚钱的铺子。她的条件居然比张家还要好了。
      张俊生送宋绮年出去,低声道:“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很替你高兴。我们俩的生活都在短短数日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你变得更好,我却变得……”
      张俊生唇角的青痕还未褪去,伴着苦笑,十分令人不忍。
      宋绮年很想伸手抚一下他的脸,又生生忍住。
      宋绮年道:“我的事业才刚起步,未来怎么样,现在说还太早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张俊生道:“我爹很想东山再起,可亲友都不敢再借钱给他。他做的那事,等于赌博。赌徒的名声一旦传出去,亲友都避之不及。”
      “你家这样,令尊恐怕才是最难受的那一个。”宋绮年道。
      “他?”张俊生心里有气,下意识对宋绮年倾诉,“我爹炒期货好多年了。要不是过去的手气一直很好,他的心也不会被养那么大。这一次,他明明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却不及时收手,反而连着老本一起砸了进去。贪心不足蛇吞象!”
      但毕竟是亲爹,张俊生的埋怨适可而止。
      张俊生内心十分悔恨。
      他从小到大都在无忧无虑地吟诗弹琴,也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家会败落,所以从没有做过经济文章。一朝生活重担压在肩上,张俊生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无能。
      “我爹到底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我不能再让他一个人为这个家辛苦奔波。我已经向学校申请了更多课时,还在外面接了钢琴课和演出。如此一来,至少家里吃穿用度不愁,欠的债也能慢慢还上。”
      宋绮年虽知道张俊生会走这一步,可还是暗暗遗憾。
      宋绮年初见张俊生时,她还是“玉狸”。
      那次她为了一桩活儿,乔装成女仆潜入一个有钱人家的婚礼中。
      宋绮年还记得,那西式婚礼在草坪上举办,女宾们都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裙,不论老少都十分优美。
      宋绮年端着盘子游走在宾客之中,正要接近目标之际,她听到了一阵悦耳的钢琴声。
      那琴声轻快悦耳,如珠落玉盘,另听众不自觉微笑。
      然后,宋绮年看到了弹着琴的张俊生。
      英俊的青年穿雪白的衬衫,整人沐浴着阳光,正即兴弹奏着。一群孩子随着乐曲跳着舞。
      孩子们的舞跳得东倒西歪,男子的笑声清澈爽朗。
      如此祥和欢快的景象,是自幼在高压、闭塞的盗贼帮派里长大、见惯了底层百姓挣扎生存的宋绮年从未见过的。
      那一刻,她被这种快乐和自由深深吸引。
      张俊生最吸引宋绮年的,就是那份清澈的、没有被铜臭沾染过的书卷气。
      宋绮年从小在江湖里打滚,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不论上流阶层还是下九流的混混,几乎人人都充满算计,不是狷介轻狂,就是锱铢必纠。
      而张俊生有一份很动人的纯良。
      他自幼没缺过什么,所以不贪婪,不计较,豁达单纯,赤诚善良,像是一块阳光下的水晶。
      宋绮年不会说自己是因为张俊生才想要脱离帮派的。她想走的心早就有了,日渐壮大,结成了一个茧。
      见到了张俊生,那个茧咔嚓裂开一条缝,里面的蝴蝶终于挣扎着要飞出来。
      可惜造化弄人,这样水晶般的人,眼睁睁地落入了红尘泥潭只中。
      张俊生似乎读懂了宋绮年的心思,释然一笑:“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本就肩负着养家的重任,哪里能一辈子弹琴看戏?过了二十五年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已足够了。不说这个了——”
      张俊生换了话题,赞道:“绮年,你这样打扮好看极了。”
      “过去就不好看了?”宋绮年嗔道。
      “都好看,却是不一样的美。”张俊生道,“但我觉得你改变的并不是衣着,而是气质。你好像终于找到了喜欢的生活方式。”
      这一刻,宋绮年突然意识到,因为张家的败落,她和张俊生第一次站在同一条平线上。
      张俊生也终于能读懂她了。
      “哟,宋小姐还在呀。”冷怀玉走了过来,“怎么送都送不走?”
      可不等宋绮年回应,张俊生朝冷怀玉转过头,认真道:“怀玉,这里还是张家,绮年是我的客人。她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冷怀玉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张俊生过去最多不过温言相劝和稀泥,这还是他第一次为了维护宋绮年而直截了当地落了冷怀玉的面子。
      众所周知,冷怀玉不过是覃凤娇的口舌。落冷怀玉的面子,就是落覃凤娇的颜面。
      张俊生确实变了。
      宋绮年浅浅一笑,道:“这下真该告辞了。我还有要事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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