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语系的小妞们》温莎林

44、第四十四节

　　孙闻天当上系主任后，第一次见到林大峰，是去参加应用学科类院系领导会议，原本外语系主任用不着参加那个会，但当时系里新开应用语言学，就也包括了进去。两人都去得早，在会议室门外的走廊上寒暄，回想起来，那可他妈是真正的“寒”暄。

　　林大峰长得不算难看，但不知怎么的，
　　就是让他怎么看怎么想起那些三大战役主题电影里在昏黄的灯光下铁板着脸“啪”一声狠狠行个军礼“校长放心，学生已将家小接来，人在城在，誓与长江天险共存亡！”的军官-----让他心里直想破口大骂，存亡个头啊，委座自个儿都台湾去了，好吧？下回跟导演拉拉关系，争取演个李大钊什么的，虽然需要就义，好歹是个正面人物嘛，我说你形象也不差，干嘛老演这号愚忠的角色呢？

　　外语系主任和管院院长的初次见面基本是这样的。

　　“这位是，外语系的......孙主任？”林大峰比他个子略矮一点，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一脸严肃，三七开分头纹丝不乱，先打招呼，“我是管理学院的...林老师。”

　　“哦，林院长啊，”孙闻天立刻反映过来，“幸会幸会！”立刻伸手去与之握手。

　　“早听说孙主任年轻有为，今天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到这儿都挺好的吧，然后，林大峰用眼角打量一下，周围没人，病情开始发作了。

　　“孙主任是......海外留学归来的？”

　　“是。”

　　“哪个...学校？”

　　“爱丁堡大学。”

　　“哦......爱...丁堡大学，是在...爱丁堡吗？”

　　“是。”

　　“哦...... 爱丁堡...爱丁堡我早就听说过，是在...比利时？没错，比利时有个什么堡，很有名，很漂亮，好像就是有点儿小，应该就是爱丁堡！”

　　“那是......卢森堡，比利时首都。”

　　“卢森堡？是吗？那...爱丁堡...在哪儿呢？”

　　“爱丁堡在英国。”

　　“英国...英国在哪儿？”

　　“英国...在欧洲。”

　　“哦，欧洲...欧洲......是在日本...还得往东去，对吧？”

　　“不，欧洲是往西，中国，俄罗斯，然后，欧洲。”

　　“哦......”林大峰恍然大悟，“搞半天欧洲不在日本旁边啊？长见识了！”一拍孙闻天的肩膀，“到底是留学归来的！”

　　孙闻天点点头，努力掩饰自己的诧异，心想这哪个池塘的土鳖啊。

　　但林院长还没完。

　　“那个...爱丁堡，你说是在英国？”

　　“是。”

　　“唉，这个英国，我听说过伦敦，离伦敦...该挺近吧？”

　　“不算近，伦敦在英格兰，爱丁堡在苏格兰。”

　　“哦，苏格兰...苏格兰，是哪儿？”

　　“苏格兰是英国北面的一部分，所谓英伦三岛，就是指英格兰，苏格兰，和威尔士。苏格兰历史上是独立的，后来被英国合并。”

　　“哦----，威尔士，威尔士...是专门出...那个......威士忌的吗？”

　　到此，孙闻天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林院长微微一笑，绕回去，“苏格兰...听你的说法，感觉...是少数民族？是不是，像我们的那个...宁夏回族自治区？”

　　“也...不能那么说......”孙闻天几乎一个头变两个大，一心只盼其他院系的领导快来。远远地看见财院院长来了，满心高兴，正想找机会摆脱林大峰，不料林大峰先他一步，对财院院长招呼起来“老宋你来了？来，我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外语系的孙闻天，孙主任，是...University of Edinburgh的英国文学博士......”介绍完，林大峰笑眯眯地转向孙闻天，“说起来我也在欧洲待过一年多，是德国慕尼黑，英国算去过，可惜当时主要为了去法国玩，从多佛过英吉利海峡，没有在哪个城市停留，现在想想都觉得可惜，法国虽然漂亮，可我总觉得英国更有风情，尤其是Scotland，一个很独特的地方，好像......爱丁堡有个冬宫，英国女王每年夏天要去避暑的吧？”又一巴掌拍在孙主任肩膀上，“哪天有空，请您到我们管院来给学生聊聊英国文化，孙主任，可千万不要推辞啊！”不动声色地对他眨眨眼睛，“刚才我和孙主任一席谈话，胜读十年书啊！”

　　孙闻天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映过来，我去-----敢情这孙子那把无知无畏都是装的啊！

　　陈峻川说“北方人嘛”，孙闻天忍不住把初次见面的经历告诉他，陈峻川也诧异了，“你是不是得罪过他？”

　　孙闻天再三自省，结论是上辈子都没得罪过林大峰。

　　“管院那位...是有点那个...你就这么想吧，”陈峻川说，“他这么个姿态，就是摆明了，要你明白，看你不顺眼，对吧？那好啊，那意味着，你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不顺眼，对吧？至少，至少，总比大家都来暗的好吧？”

　　孙闻天想想，虽然无奈，却也有理。

　　于是，到１９９６年，孙闻天和林大峰已经相看两厌，越看越厌了足足四年。

　　有趣的是，林大峰本着想象力贫乏且自我感觉良好外加一点儿希特勒精神给儿子起名“林少峰”，那小子却是出了名的不给他省心，相反，把他爹的心费得跟手纸似的。

　　老林爱打儿子，远近闻名，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叫“严厉教育”，而且居然还被得意洋洋地量化，“平均，打一顿，前进五名”。于是时不时听说老林的儿子被打得离家出走，只是离家出走的目的地缺乏悬念，基本上也就是老林哥们儿，政法学院老马的家，然后让老马好说歹说劝回自己的家，闹剧收场。

　　据说老林儿子打小跟着老马长大，所以从来拿老林的话当放屁，然而，奇怪的是，老林还偏偏比谁都爱BSO自己的儿子；每次他BSO，开头千篇一律“我家那小子，没出息，不过呢......”

　　“我家那小子，没出息，不过呢，网球打得还可以，这次拿了......省里......单项第三名，虽然...才不过第三名，毕竟是全省，高手云集嘛...他的教练很喜欢他，建议他以后往专业发展...我的意思呢，网球这个东西，锻炼身体，培养意志，很好，作为专业，毕竟有玩物丧志之嫌......”

　　“我家那小子，没出息，不过呢，这次模拟考成绩倒是...还过得去，全市...第二......我的意思呢，考第二，很好！我读书的时候，就是常考第二......考第一，压力太大又容易自满，考第二，既能证明水平又能继续鞭策自己，学习嘛，不是一百米，是场马拉松......”

　　“我家那小子，没出息，不过呢，还是有点想法的，说...以后要学法律，学校还没决定，人大还是政大......我的意思呢，人大也好，政大也好，关键要考到北方去！男孩子在南方长大，太阴柔了，以后不像男人！”说到这里还专门瞟一眼孙主任。

　　孙主任终于忍不住了，“听说...令郎在家里从不称呼‘爸爸’，称呼你‘林院长’，是吗？”

　　老林翻他一眼，迟疑一下，肯定地点点头，“是！这就是‘严厉教育’，亦父亦师，亦子亦徒，家，即是学校！”

　　“了不起，了不起，家教渊源，”孙主任不住点头，作心悦诚服状，“还听说，令郎上回给一中校长打报告要退学，说打算去少林寺...当和尚，这也是...你的意思？”孙闻天其实没那么端，可每每看着林大峰那副“誓与长江天线共存亡”的傻样就忍不住“令郎”一把。这种时候，他几乎有点感谢林大峰一见面就把矛盾直接化，让他可以毫无顾虑地与之对撕。

　　“那是......那是......”老林显然被踩了软肋，“那是...少峰对少林寺的僧侣生活...很感兴趣，希望去...亲身体验一下，年轻人嘛，好奇心强，我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老林的儿子高一高二成绩也就中等偏上，高三时好起来，常在前几名，那阵子老林可真没少得瑟，“快高考了，第一志愿填人大法学院，还要一周三次练网球，准备比赛，我夫人不乐意，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的意思呢，什么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都是个人能力问题，没能力的人，当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有能力的人，就是可以一边钓鱼一边抓狗熊，然后回家把鱼和熊掌一块儿炒，加点儿酱油---下饭吃，对吧？”

　　孙闻天心想你个孙子，鱼和熊掌还能一块儿炒？什么味儿啊？你吃过吗？！

　　高考后，老林终于踏实了。

　　“听说...令郎最后上了本校的政法学院？”

　　这个回合，老林迟疑了足足半分钟才接他的招。

　　“高考前一个月，动了个...手术。”

　　“是吗？什么手术？”

　　“......盲肠炎...”

　　“为什么？”

　　“......吃完饭就练网球......”这回老林自己也忍不住被这破事的喜剧性惹得苦笑起来。

　　“你的意思是，令郎......鱼和熊掌一块儿吃，噎着了？”孙闻天一边笑眯眯地问一边忍不住对老林家那个二世祖生出点好感。这小子可真不赖，似乎总能在适当的时间以适当的方式给自己的老子丢脸。

　　孙闻天想不到自己的女儿洋洋会考到Q大来，想不到洋洋会和老林家那个二世祖扯上关系，更想不到，洋洋会把那个什么林少峰揍一顿，揍完了赔钱，完了林少峰反而为她开脱责任，学校盛传林少峰方越洋一会儿恋爱一会儿分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孙闻天紧紧地皱起眉。

　　搞清楚，我的女儿，不是给你这小王八蛋准备的！

　　这句话其实是两天前系里一位老师说的，那位老师的女儿才上初二，就有男孩天天在他家楼下转悠，老师非常生气，缺乏风度地在系办骂出这一句，表示打算去找班主任老师谈谈。

　　此刻这句话突然印在他脑中，带着一种微微的陌生感，却又顺理成章。

　　洋洋...我的女儿......多少年没这么想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