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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雾都 ...

  •   我也曾狂妄。
      我是爱尔兰人,我是野蛮的,自然的女儿。我是爱尔兰人,我们生性命硬,是为苦难与堕落而生。
      我那时天不怕地不怕,认为父亲的暴戾与母亲的麻木便是地狱。我仅仅有一种热情,来源于对乡土的厌恨与对天降情人的爱恋;我第二次带着伊戈离开——这一次是永远离开,我再没有踏上过爱尔兰的土地。
      在拥挤与肮脏到难以想象的船上,我忍受着眩晕,饥饿与恶臭的折磨,不厌其烦地安慰伊戈,一遍又一遍与他描述我们的未来:那个善良的士兵,那位大圣人,在海的彼端等待我们,我们要去找他。然后我们生活在一起,没有寒冷,没有打骂,没有恐惧。
      诸君,我不是戏剧家,不喜欢他们提着腔调故弄玄虚的模样,所以我也不留什么悬念。
      那时盛行一种玩法,被家中送出来参军的公子哥们喜欢与当地的女人搞浪漫,用他们在宴会上使地烂俗的技俩忽悠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野丫头,叫她们去大城市找他们。
      等她们真的到了……我无需多言。
      我不知道,我那时不知道。
      一直到我在伦敦花了两个月找到杰克逊府上,管家看了我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放出狗来赶我,我被那条恶犬咬去了小臂上一块肉,但我打死了它,赤手空拳打死了它,把它的尸体留在门口,逃之夭夭直到那一夜我回到我们租的那间地下室,为了向同住的老凯瑟乞求一块儿包扎的布而被迫讲述了来龙去脉——直到那时,我才从她那里知道了那种玩法,我才什么都明白过来。
      我身无分文,隆冬将至,我连身上的破外套也拿去为伊戈换了面包。
      我们和其他三十个人一起睡在地下室的地板上臭气熏天,寒冷入骨。我后来只能去屠夫的店上偷掉在地上的肉块儿,我听说有很多人这么干被抓住了,然后被打断了腿——但我跑地很快,我又瘦又矮,躲进人群他们根本找不到我。
      即便我能搞到船票,我也不会回去。没有回头路了。我和伊戈,我们无家可归,只有向前,头两个月是最难熬的,但接着我打通了关系,有人把我和伊戈弄进了查理.劳埃的工厂干活——那个时候女工与童工大受欢迎。
      伊戈,我的小伊戈,他多么的好!那时他刚满四岁啊,说话还是含糊的,就被他可怕的姐姐送进了工厂!每天他和其他孩子,天全黑着就被工头赶起来上工,一直在密不透风的工厂里干到深夜,连阳光也没有机会看到。
      但他没有抱怨。
      他没有责怪我。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他都还是爱着我——但我多么希望他恨我!
      诸君,我对你们讲我的过去,不是为了你们的宽恕或同情,我罪有应得!可我受到的惩戒往往落在他人身上!而我的第一宗罪的受害人,正是我的弟弟。
      在一开始,日子变得好过多了。我们每天牲口般被监工赶去机器边干活,吸着可怕的气体在暗无天日的工厂里重复单调的劳动,累地两眼发黑——但这里一天提供一个黑面包,还给我们住的地方我与伊戈都能领到一点钱,因为我没有酗酒的毛病,所以我可以存下这些钱,可以偶尔给伊戈买来两块劣制方糖。
      直到伊戈开始发烧。
      那时热病在底层人中泛滥成灾,我们喝臭水,吃腐肉,挤在无数同样衣衫褴褛的人中间野狗一样过着日子,染上什么病都不奇怪。
      我魂飞魄散,我见过那些病死的人被从桥洞下面抬出来,有老有小。
      我所有的存款只换来一点点药,伊戈吃了毫无好转。
      我告诉他他必须坚持去工厂,如果他没法干活,他会被赶出来,失去住所。
      我希望他哭闹,告诉我想想办法,他几乎走不了路。
      但他只是认真地点点头。
      我的伊戈……我的伊戈,他小小的身体骨瘦如柴。
      我们又坚持了几天。
      然后那一天,工厂主查理.劳埃来了,几个年轻人跟着他。
      其中一个,我很熟悉。
      在我看见他时他也看见了我,我们都怔住了——我知道他认出了我。
      然后他指着我,在机器巨大的轰鸣中我也能请清楚楚听见他的声音:“那边那个女人,是她杀了我的狗!”

      他们把我开除了。
      我把我最后的一点钱给了管事的,求他允许伊戈再在工厂里留一会儿,然后那个晚上我在查理.劳埃府前跪了通宵。
      清晨那位肥胖的工厂主走出来,他的声音使我清醒过来:“小妹妹,你让我很难办。”
      “杰克逊家颇有名望,经营着一家相当大的银行,我家千金则已与那位小伙子定下了婚约。我不希望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意外啊。”
      我一言不发。我一无所有,他不会同情——他们视为我们如猪狗无异。
      但接着我意识到他没有赶我走,相反,他盯着我,他的目光如同火焰舔舐我冻伤皲裂的皮肤,我感到一阵疼痛的战栗。
      杰克逊曾说我有一种他闻所未闻的美,浑然天成,不经胭脂雕琢,充满兽般的野性与骄傲。
      我听过许多人夸赞我容貌,而我将毫不掩饰地告诉你们我曾数次靠着这副好皮囊死乞赖活——我并不以此为自豪,许多更值得的人死了。
      当我明白过来,我立刻知道自己只剩一种选择。
      “你运气很好,”在工厂主的笑容中我找见自己,我尊严的灰烬,“我的夫人这几天不在伦敦。”
      “进来吧,洗干净你自己,会有人把我的卧室指给你。”
      我也有情感。但我与他们似乎不再是同一物种。
      我在杰克逊的眼中看不见自己,而在查理.劳埃眼中,我清楚明白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模样。
      我一无所有。这个世界上,我是虚无,只有我自己会明白我是活着的,像他们一样是人类。而我将会不择手段地保留自己。
      查理.劳埃亲吻我时一刻不停地喊我“宝贝儿”,“甜心”,但他没有问我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我想着杰克逊,突然好奇在他那条狗的尸体边他会哭吗?

      完事后查理.劳埃给了我一大笔钱,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
      一切都值了,我可以给伊戈请医生,我们可以搬进大一点的房子,我们甚至还能吃上白面包。
      我回到工厂,在门口,有一小撮人围着什么。我本来打算直接进去的,我当时被快乐弄得晕头转向——但冥冥中有什么吸引着我,我几乎是受着第六感的召唤停下,向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我看见我弟弟,他躺在路边。
      我扑到他身上,他一定是病地撑不住了,他大概是想出来找他的姐姐,结果晕倒了。
      我叫他的名字,背着他跑向医院。
      医生不收他。
      我发狂了,我把钱撒地到处都是,我说我有钱你们为什么不救我弟弟,我是爱尔兰人,我是工人,我是婊子,但我有钱,救救我弟弟。
      要用五个男人才能制住我,把我拖出去。
      我记忆中最后清晰的,是一个护士对我说:“好好看看你怀里的孩子,都尸僵了,死了至少一晚上。”
      后来我拼命回忆伊戈最后的样子,我可以记起他大睁的,几乎结冰的双眼,我记起他凸陷变形的胸口,满脸的血——那个时候街头遍地是无人看管的孩童,马车夫一天辗死两个都不稀奇。
      伊戈那么乖,他从来不会自己跑出去。他是被赶出去的。我一走他们就把他赶了出去。
      这些都是后来我想的了。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待了多久。
      我一定夜夜叫号,那之后我的嗓音永远带着嘶哑;我抱着我的伊戈,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
      我不记得我哭了没有,我是否有撕扯自己的头发,流出血泪——我不知道。
      当我回忆,我只能记起虚空。日月在我头顶变幻,光影仿佛大河,将我托起,送入无法以任何词汇描述的混沌。

      后来我清醒过来。
      我已不在医院门口,我怀中空空如也。
      我是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了,我慌忙站起来,发现口袋中奇迹般的有一沓钞票。
      我欣喜若狂,我可以住一间好一点的屋子了,我可以买白面包了。
      伊戈呢?伊戈在哪儿?
      我又着急起来。
      我到处找那孩子。金发,破旧的过大灰外套罩着小小的身体。
      我找见他了,就在相邻的衔区,躺在墙角,几乎被雪掩埋。
      雪?什么时候下了雪?
      他没生病,只是冻僵了,饿坏了。我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我亢奋,被不可名状的情绪燃烧着神经,仿佛我生命的火柴在那雪中被擦亮为火炬。
      我失而复得地抱着怀中的孩子,几乎要高呼着踩着街头已成泥泞的积雪狂奔——那时我痴狂尚如此。
      我就是这样遇见了迪奥.布兰度。

  •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男主角登场!关于工业革命伦敦的描写主要参考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和恩格斯《英国工人生活考察》(是叫这个对吧)还有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但是因为前三位记述的年代与故事背景时间并不完全符合所以应该会存在一定史实错误(但愿只有一些)还请大家包容!本篇基调非常压抑,前几章会主要记述两人的生活环境,节奏偏慢,不嫌弃的话请耐着性子看一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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