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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第 223 章 ...

  •   第二百二十三章

      李沫儿关完禁闭被放出来已是半个月后,回府拜见父母之后便去清水坊探望沈焰君。
      清水坊在长安城南门口多是贫民游侠儿聚集之处,内里却坐落着长安第一大商贾的豪宅,若是换了旁的富户定然日夜辗转反侧提防贼人,可偌大的沈宅一眼望去却几乎不见家丁护卫,宅邸所在的坊道上种植着高大的桑树浓密成荫,底下三三两两坐着歇脚卸货的工人,车马道上流水般的商队穿梭不休,除了不闻叫卖声外,简直热闹如小型的市廛,只是这些商队的马车上只运送一种货物,便是丝绸。
      李沫儿来此处已是轻车熟路,她骑着爱马奔霄一路避让着车队,却难免被人认出,纷纷投来目光,笑盈盈地朝她行礼。
      “小郡主好。”“问郡主安。”
      李沫儿跟着沈氏商队混久了,一眼便认出这些人都是在辽东同生共死的熟面孔,便也勒马同他们打招呼。
      “日安,才回来又要出门去么?”
      把头迎上来笑道。
      “是,东家有吩咐,后日便要走了,哎呀,月初我家新妇生了大胖孙子,正想着办了喜宴再去,可巧今日郡主就来了,千万来赏光喝杯水酒再走。”
      今日是旬日,照理说小儿满月后才作宴亲朋报喜,这才十日就办,可见此行的仓促。不过沈氏生意向来红火,歇不得久也是寻常,李沫儿不以为意地点了下头,掏了掏腰囊,从荷包里掏出个小鱼形状的金锞子权做贺礼抛给他。
      “恭喜呀。”
      把头笑嘻嘻地行礼接过,又亲自为她牵马走到沈宅门口方欢喜地去了。
      与外面的热闹相反,沈宅内部很是幽静,少有人走动。李沫儿不用人引着,顺着宽大的木廊径直走入后院。
      清水坊因有城南曲池水经过,故名清水。沈宅修建时,便从曲池通渠引了一小池活水进来,又在池旁修建庭轩栽种柳树,此刻正是花开之际,举目望去,水声淙淙,垂柳依依,花香鬓影,袅袅动人。
      院中新投了两只辽东带来的丹顶鹤,踩着细长的腿脚站在湿润的草丛中嬉戏,婀娜纤秀的体态衬得雪白的羽毛与红艳的头顶很是醒目好看,见到李沫儿来便发出啰啰的轻叫。
      李沫儿的目光只在那仙鹤上停留了一瞬便大步流星地走进院中的庭轩中。
      庭轩中的女人肩上披了件披帛正在闭目小憩,听闻熟悉的脚步声,便微微转过头来,朝她轻轻招了招手。
      “刚烫好的甜酒,解解渴。”
      李沫儿走过去端起她面前的酒盏咕嘟咕嘟喝干净了。
      茶汤似的酒色清澈纯净,口味极甜,酒味却淡,很适合女子饮用。不过沈焰君口味素来清淡,连带饮酒也兑过泉水,尝来只是微微甘甜,李沫儿喝完一盏,自行去拿没有温过的倒了一盏,一尝,果然极为甘甜,蹲在地上抬起头朝沈焰君笑了笑。
      四月春风拂在面上都是暖的,沈焰君便也不计较她喝冷酒了,和颜说道。
      “下面酒坊寻了上好的金黄小米酿的淋饭酒,一会我让人送几坛到国公府去,只是这酒只能喝个鲜亮,存不住,久了就酸败了,不可再喝。你若是喜欢,遣人说一声,自会有人送过去。”
      早有下人送了蒲团新杯盏并点心果碟上来,李沫儿靠着沈焰君盘膝坐了,仍就着沈焰君的杯子又喝了一口,笑道。
      “不用,我如今在羽林卫中,平日也不能饮酒,旬日才有休沐,到今日才得空上门寻你。”
      “圣人器重你,自会照拂于你,你在营中只管好好历练,莫总是同人摔打,仔细落了伤。”
      李沫儿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想来这般嘱咐已经从母亲那里听过许多遍,她掀开沈焰君盖在腿上的羊毛毡,撩起裤管看了看她的伤口,眼见小腿上狰狞冻疮已开始收敛愈合,不再发黑流脓,高兴地说道。
      “头几日我关了禁闭,不曾来看你。此前让阿爹帮我请御医来给你瞧瞧,医术竟是不错的,眼看着是大好了。”
      沈焰君回来才半个月,除了自己宅中的大夫,各路人遣了好几波医者上门看诊,药石针灸一通折腾,也分不清是哪一路的神医妙手回春,索性一并谢道。
      “是,若不是没得空闲,我需得亲自上门拜谢才是。”
      李沫儿细看那伤口,红肿的伤口周围轻轻抚了一遍。
      “你在家好好静养便是,逞那些虚礼作甚,我听闻冻伤到了暖和的地方将养,愈合时骨头缝里会痒痒,若是耐不住挠了是要留疤的,定不能挠的。”
      沈焰君双腿刀砍冻伤也无知觉,倒没有这些困扰,只是不忍辜负小姑娘一片好意,柔顺地点头笑道。
      “好。”
      李沫儿便露出一副‘旁人都不如我会照顾你’的得意表情,撸起袖子得意地晃了晃拳头。
      “这两日内医院在配治腿的药油,我特意嘱咐要弄得香香的,过两日我送来亲自给你揉揉,定有好处的。”
      沈焰君望着蹲在地上的小女孩,伸手抚了抚她的顶发,柔声笑道。
      “多谢你的好意。”
      一会,又轻声说道。
      “后日我要走了。”
      李沫儿愣了愣,不满地嘟起嘴。
      “你才回来半个月,伤还没养好怎么走,去哪里?”
      “宫中发了内诏,命我再去一趟去辽东。”
      “那也不用你亲自去,辽东那么危险,何况你腿还伤着呢。”
      沈焰君目光温存,嘴角挂着柔和的微笑,语气轻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沉稳。
      “正因如此,才非我不可。”
      李沫儿素知她是身先士卒的脾性,心知事成定局,自己赌气也是无用,便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
      “那等我回去收拾东西,与你同去。”
      沈焰君柔软的手牵绊住她的脚步,一句话更是让她泄气,闷闷地站在原地跺了下脚。
      “你如今是军人,怎能擅离职守?”
      沈焰君伸手抚了抚小老虎微乱的衣襟,在小老虎赌气撇过头去的时候指尖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温柔地抚平了她闹腾的脾气。
      “粟末靺鞨与黑水靺鞨必有一战,辽东要不太平了,只有我尽快疏通商路,辽东的百姓才不会挨饿,此事,非我不可。”
      李沫儿眼睛一红,气呼呼地瞪着她。
      “如果不是我阿爹的人去寻我,我们哪有可能从雪堆里爬出来!死了那么多人,我怎么能,怎么能看着你去送命!”
      沈焰君目光微微晃动,好似突然回忆起雪窝中深入骨髓的冰冷疼痛,嘴角轻颤着抿了抿,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垂头给她舀了一盏酒捧给她。
      “沫儿,你可还记得那时我同你讲的故事?”
      李沫儿本想赌气,眼前的人巴巴捧着酒盏候着,又想起两人暴雪遇难时,她已被冻得不甚清醒,只觉胸口像塞着一块冰,她怎么抱紧自己都融不化那块冰,沈焰君为了让她保持清醒一直抱着她在她耳边不停说话,最后她平安无事,沈焰君却被冻伤了腿,不由得鼻子一酸,端过酒盏瓮声瓮气地说道。
      “你那时...讲了许多。”
      “是,讲了许多,还讲了我最喜欢吃的东西。”
      看着一句话就被勾走注意力的小老虎眨巴的圆眼睛,沈焰君笑道。
      “后来咱们特意吃过一回。”
      “哦...”
      李沫儿想起来了,是平底的铁鏊子烤的羊肉杂碎。
      “那时我获封东市的行首,需带领家中的商队从玉门前往长安,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带领商队,结果在甘州遭遇了沙暴迷了路,甘州说来并不如辽东寒冷,却比辽东难熬得多,辽东的雪不知不觉将人在睡梦中冻死,甘州的冬夜却是刺骨得很,想睡也是睡不着的。我还记得那夜冻得睡不着,向导便用羊皮将我裹住塞在骆驼围成的小窝里方能睡着。可是那夜我们遭遇了狼群,狼把所有骆驼都咬死了,商队的同伴也死伤许多,活下来两个伙计三个奴仆,唯独我侥幸毫发无伤。
      骆驼和向导都死了,没有他们,我们无法走出沙漠。万幸,当时狼群袭击我们的时候,有匹马混乱中跑走了,过了一夜又唤了回来。我们便靠着那匹马往武威的方向走。在沙漠中,没有水是不能活的。后来实在找不到水喝时,便有人想杀马取血来喝。我那时只能坐在竹篓中靠马驮着走,人力是背不动我的,若是杀马,就意味着需将我留在沙漠中等死。
      我的伙计不肯杀马,却是起了杀奴仆取血的心思,那些奴仆自也不肯等死,一通厮杀后只有一个长随我父亲的护卫护着我活了下来,此人你也认识,便是四郎。
      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才告诉我,在犬戎军中流传着一种方法,在行军途中若是完全断粮时,士兵可以刺穿自己的战马背部细小的血脉,吸取马血充饥,有好几匹马轮换,既不会让马失血过多死亡,也可以免饥饿。
      我那时质问他为何不早说,如此便不需要内讧死人了。他却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依法取了马血与我喝,自己却差点渴死,就这么过了好几天,终于到武威时屯田的驻军发现了我们,他们煮了热汤,又用鏊子将羊油内脏掺着切碎的胡饼扒拉在一起做给我们吃。吃完那一顿,我便忘了之前经历的沙暴、狼群,刺骨的寒冷,甚至同伴互相残杀惨死都忘了,就只记得那顿羊油杂碎饼子的味道。”
      沈焰君语气从容平淡,好似那些恐怖的回忆不过是坊间听来的逸闻。
      “后来过了几年,我才想明白,他不是不愿意救那几个人,只是只有一匹马,喝马血的人多了,马就会死,我就会死。为了救我,他只能放弃救其他人,我实在不该怪他。保护我到长安是他的任务,要怪的话,就怪我生来无用,不能保护自己,却不得不被他保护。”
      “沫儿,有些人生来就背负使命,就算牺牲他人也不得不完成的使命。我别无所长,只知一旦打通辽东商路,两国交好,辽东边境就会安稳,百姓冬日会有粮食吃。而有朝一日,你也会长大,会带领军队保家卫国,护佑一方百姓。我希望无论你在何处,都会有一支商队不远万里载着一车车粮食去支援你,助你得胜而归。最好那支给你们运粮的商队是我。
      沫儿,你我都各有使命。”
      李沫儿听得入神,不自觉地拉住了她的袍袖,仰头对上那双好似盛着一汪春水的双眸,闻言不由得心中一悸,胸中回荡着大喊‘那我也不想看着你去死’,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眼圈红红的,好似转瞬便会落下泪来。
      沈焰君轻轻拍了拍捉住她的小手,故作轻松地拧了拧她的面颊。
      “何况辽东的情况圣人都已知晓,都有安排,断不会再那般倒霉了。反倒是你,更让我担心。”
      李沫儿将脸埋入她掌中蹭了蹭,闷闷地哼了一声。
      “我怎样。”
      “你如今在宫中行走,少不得圣人召见。天人威严,御前不容失仪,纵你耍横蛮缠,一时失礼触怒圣颜,圣人虽可宽宥,眼里却看你不起,日后不让你领军,你纵学了一身的本事,又如何报国如何报君,我又如何给你运粮食?”
      李沫儿气哼哼地不服道。
      “我才不会那般小肚鸡肠耍小孩子脾气,我去羽林军中是要学一身的本事,亲自带兵杀李恩绰给你们报仇!”
      沈焰君便笑,轻轻捧起小老虎黑瘦的面颊,认真凝视着她。
      “不出三年,我便回来了,你可要乖乖听话,不许食言。”
      李沫儿一听还要三年,眼圈又红了,咬住嘴唇闷闷地解下腰间的金花匕首放到沈焰君怀中。
      “我一诺千金,决不食言。”
      沈焰君低头一看,不由得有些好笑,戏谑道。
      “嗳,这不是郡主择婿用的匕首么,除了郡马爷旁人断不能碰的。”
      李沫儿羞恼地又将匕首往她怀中推了推。
      “给你防身用。”
      “这般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收。何况我又不是舞刀弄剑的人,也是用不着。”
      沈焰君拿起匕首要往她怀中系去,却被小老虎一下蹦开了。
      小老虎埋头就跑刷刷几下就穿过庭院跑了出去,惊得庭中觅食的仙鹤刷地张开翅膀飞开去。
      “三年你若不回来,我便去寻你!”
      沈焰君看着小老虎乱窜仙鹤乱飞,也是好笑,转眼人就没踪影,只是手中金匕首沉甸甸的,不由得叹了口气。
      若只是把贵重匕首倒也罢了,她既知道了这匕首对小郡主的重要,如何敢收,若是就这样退回去少不得惹来小郡主不悦,说不定还要和她闹一场横生变数,还是等她走后再恭恭敬敬地送回去吧,还得额外备上重重的赔礼才行。
      沈焰君目光悠悠,视线不可及的门外,李沫儿正被一群喜气洋洋的伙计簇拥着去吃满月喜宴。
      当看见新妇抱着初生的孩子含泪与夫君道别时,她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把头,把头的儿子也要一同随商队远行,只有妇孺老幼留守家中。
      世人叹商人重利轻别离,可谁不是为了家中老小才离家寻生计呢。
      连她们也不得不怀着各自的使命,奔向不同的方向。
      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祝酒声中,李沫儿第一次品尝到离别的苦涩自胸中缓缓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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