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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撞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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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一会儿,准备用具的几人便回来了,她们领着婢女们将砚台、毫笔、宣纸、山架一一搁置在座位上,又命婢女着手研磨。
风拂纱幔,光影暄暄,一时间墨香满榭,气氛顿生,长桌上素纸翩翩,在风中札札轻响。
谢晚菲亦不孚众望,不仅请来了数位翰林学士来,还请来了太子和萧珹安。
至于宣王和萧珹澧,听说是被陛下临时唤入宫中了,所以不在。
太子身形清癯,着金丝滚边的月白蟒袍,容长脸,眉眼浅淡,五官还算俊朗,数年前西江一战,从马背上摔下来跛了脚,所以平素走路都要人扶着,此刻,便是由身边的太监搀扶着而来。
至于萧珹安。
她如今最不想碰上的人。
此人藏得太深了,清风澹澹,浮动他素袂玉袖,暖阳碎金流淌在他身上,乍一看,当真是皎皎君子,如璋如圭,唯那双清凌凌的眼眸,如深不见底的潭,暗流涌动。
谢晚苏跟着众人福身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参见晋王殿下。”
太子和善开口道:“听说你们在找诗会的“判官”?”
崔芸如从人群中站出来,纤姿莹莹,云绣昭昭,朱唇未启笑先闻,“回殿下的话,正是如此,太子殿下既来了,便是接了这判官之职,应尽判官之事,臣女斗胆,今日大言不惭,向殿下讨个彩头了。”
太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唇畔笑意愈浓,“既是崔大姑娘来讨,孤怎有不舍之礼?”
他慨然从腰间解下一块莹白玉佩,示于众人,“此乃孤贴身玉佩,今日便作彩头,博崔大姑娘一笑。”
崔芸如笑得明艳动人,抿唇谢过一礼,“那臣女就代众姐妹谢过太子殿下了。”
众人纷纷跟着行礼:“谢过太子殿下。”
其实崔芸如此示好太子,故意在太子面前露脸,众人皆知其中深意。
清河崔氏的嫡女从小就是以皇后规制来培养的,她们从小被灌输的思想,便是这辈子要当皇后。
这亦是她们毕生唯一所求。
崔芸如自不例外,她很明白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所以即便太子是跛了脚的瘸子,宣王是满腹流油的膏人。
她依旧会不顾一切往上凑,履行自己的“使命”。
只要两头都压注,那么不管这二人以后谁当皇帝,她这个崔氏嫡女都能稳居皇后宝座。
只可惜崔芸如如意算盘打得响,上一世还是抵不过突然杀出的萧珹安,可即便如此,她最后还是靠着家族力量,拼尽一切入了宫。
入宫后,她更是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的往上爬,踩着皑皑白骨,很快登上了贵妃宝座,至于上一世谢晚苏死后,想必崔芸如定更加无往不利,如愿以偿登上后位了……
这一厢正神游天外,水榭中诗会却已悄然开始。
太子同萧珹安一道落座,数名翰林学士立在他们身侧,其中一人宣布流程。
“诗会开始,一炷香的时间,在场者人人作赋一首,诗词不论,便以这春光,自行拟题。”
“再者,为了公允,请不要落款,仅背面做上一个标记即可,待评选出名次,自行对上标记,便可认领名次。”
“最后,拔得头筹者,可得太子亲赐的贴身玉佩一枚,其余优者,太子另有赏赐。”
规则已说得够清楚了,众人纷纷落座,提笔开始作诗。
高氏很是担心谢晚苏,生怕她会作不出来,或是作得糟糕,届时评判当众出丑,故时不时会将目光转向她。
隔桌望去,却见谢晚苏目光沉静,未露半点紧张,姿态楚然,皓腕凝雪,如一泓静泉,沉稳异常,提笔落墨,行云流水,虽看不清内容,却隐隐可见字迹的端整、秀美。
她惊觉诧异,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谢晚苏。
一柱清香的时间,稍瞬即逝。
众人停笔离桌,静立一旁。
翰林学士们上前来将纸张一一收走,送到太子和晋王桌前,围在一起,逐张品评。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众人评议出了前三甲,并最终商议头等是哪首。
“要我说,拔得头筹者,当属这首,鹧鸪天。”
众人再次细读,只见素洁宣纸上,字句工整纤俪,秀美脱俗,句句扣人心扉。
清风几处竹节残,桐花两朵亦无欢。纤云弄巧碧海潮,淙淙切切了无踪。
桃花烬,风烟漫,泓烟散尽江面断。离人心上愁肠泪,遂向群芳觅永眠。
一人云:“曲高和寡、别出心裁。”
又一人云:“仿若瞧见庭院深深,妇人翘首,瞭望天际,又携花,寂寂而归……”
“既应时应尽,又似有无穷哀怨在虚出,着实高人一筹。”
众人议论不停,最终让萧珹安来定。
“晋王殿下以为呢?”
不似纯稚少女,倒似深闺妇人。
萧珹安心头微动,点了点头,道:“不似寻常吟花诵柳之作,寡然无味,亦不似寻常托物言志,千篇一律。乐景哀情,含蓄隽永,确实高人一等。”
太子当即附和,“四皇弟的诗文是公认的朝中第一,他既如此评判,那定然是没错了,不知,此首《鹧鸪天》乃何人所做?”
太子说话间,目光直指崔芸如,带着赞赏之色。
众人亦皆以为是她所作,尽皆追捧起来,“那定然是崔姐姐,公认的京城第一才女莫属。”
“除了崔姐姐,还有谁会有这等的咏絮之才?”
太子眼中带笑,向她招了招手,“那便上前来对记号即可。”
“我……”
崔芸如却没有动,她立在原地,眸中闪烁,贝齿轻摇檀唇,最终却是摇了摇头,“此首确非我出自我手。”
“不是崔姐姐,那会是谁?!”
人群哄然一声炸开了,议论声此起彼伏。
“反正不是我写的。”
“亦不是我。”
“那到底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间,一个个都否认了是自己,最后,只余静立在高氏身边的谢晚苏。
众人纷纷看过去,面上皆是不可置信。
谢晚苏本也不想这般高调,但许是方才应着景,真情自然流露了吧。
太子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谢大姑娘,当真是你写的?”
谢晚苏不可置否,坦率点了点头,“对,是我。”
有人不信,脱口而出道:“不可能,谁人不知谢大姑娘平日不爱读书,不习诗词,怎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是啊,除非你能对上……”
话音还未落,谢晚苏已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玉竹。”
她坦然、沉稳,偏偏又姿容绝胜,仙姿楚楚立在那儿,叫所有人都噤了声。
“果然是玉竹。”
太子翻看了纸背面的记号,虽不可置信,但还是拍案宣判了结果。
“今日拔得头筹者,是谢大姑娘。”
“这当真是天下头一等新鲜事!”
“是啊,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她,她不该是最末等才对。”
众人再次傻眼,说各种话的都有。
尤其是那些本打算看好戏的,想见谢晚苏出丑的,此时一个个面上都是极难看的,憋着一股子气没处撒,手中锦帕都快攥裂了,其中自然包括今日妄图主导一切的崔芸如。
“我还是不敢相信,怎会是她?”
“她是什么时候学会写诗的?还作得这般出色?”
唯有高氏在一旁发自内心恭喜她,“苏苏,你是何时苦读诗词,练就这等好本事的?回头我可得来找你请教一二,另外呀……”
她将眸子瞥向崔芸如那头,颇为不屑地说道:“我瞧着今后京中第一才女的名号,也该换一换人了。”
谢晚苏知道她在为自己报最初崔芸如几人的讥讽之仇,故而并未言语,默然允了。
经历上一世宫中的诸多斡旋,她自然知晓。对于那些意图设计自己的人,万不能手下留情,姑息养奸,便是要不留情面,才能震慑对方,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高氏的一番话,又引得一波非议,更是让崔芸如直接变了脸色,狠狠瞪了过来,当场失了世家贵女应有的姿态。
“那这彩头岂不是要给……”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说到彩头,太子此刻亦是骑虎难下,面上挂不住。
毕竟,他的玉佩本是打算赠给心上人,崔芸如的。
喧杂声中,众人冷不丁瞧见,方才一直一言未发的萧珹安从座上站起来,缓步朝谢晚苏走去。
日影苍苍,一席松竹暗纹袍,更衬得来人玉树芝兰,高洁不染尘埃。
因他靠近,谢晚苏的呼吸骤然紧了一息。
萧珹安在她身前驻足,漆清的眸子带着打量落在她身上,倏尔抬手解下身上玉佩,递给她,弯了弯唇道:
“皇兄是储君,玉佩这等贴身物什不可儿戏,不如以本王这枚作注,望谢姑娘海涵。”
所有人都看出,他是在给太子解围。
此刻,谢晚苏垂眸看着萧珹安修长指尖含着的玉佩,感受着头顶那道打量自己的幽深目光,只觉脖间似有凉风灌入,寒得彻骨,不自觉缩了缩身子。
她自然不会、亦不敢不识趣,让太子难堪,当众下不来台,遂识趣地伸手接下。
“多谢殿下。”
*
栖鹤堂
锦芳锦兰一见她回来,便迎了上来,一脸不敢置信问她:
“小姐,听说你诗会拔得头筹了!?”
消息传得可真够快,谢晚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也不管二人如何喜不自胜,径步走进里屋去了。
撩开帘帐,蹬了绣鞋,翻身躺在拔步床上,盯着帐顶重重花影,谢晚苏心情并不好。
她摊开手掌,那枚双鱼白玉佩静静躺在手中,色泽澄冽,杂色不染,泛着泛着莹莹玉辉。
当是价值连城之物,可眼下于她而言,却是处置棘手的烫手山芋。
自来玉佩便是重要信物,轻易不可赠人。
萧珹安在众目睽睽下赠予她,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偏偏她又不可随意典当丢弃,若被有心人赎去,或是捡到,恐生不必要的麻烦。
她紧紧攥着那玉佩,只觉越来越心烦气恼。
咚珰——
只听泠泠一声脆响,玉佩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线,又在床下咕噜噜转了几圈,滚到看不见的角落里去了。
谢晚苏阖上双眸,平静呼吸。
既如此,便索性丢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眼不见,也便心不烦了。
*
是夜,华灯初上,约莫戌时,萧珹澧便守约而来了。
公府门前,石狮子隐在流淌的夜色中,蒙着暗影,梁上灯笼高悬,随风轻转,光晕点点。
少年郎身量高挑,如松如柏,一席水碧色织锦劲袍,墨发高束,风采俊逸,伫在马车前,双手时而撑着栏杆,时而拨弄着车盖上垂落的流苏,百无聊赖,已等了她多时。
瞧见她出来,他当即展露笑颜,夜色里,瞳眸堪比灿灿繁星。
“苏苏,你终于来了。”
因她久不出现,萧珹澧还以为她不愿赴约了。
说实在的,谢晚苏确实想过不来,但她知晓萧珹澧的性子,执拗起来恐怕守她一夜也是有的,故还是来了。
“若我一直不来,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谢晚苏走到他跟前,仰头问他,杏眸在灯辉下盈盈似水。
萧珹澧心软得不成样子,替她拢好身前披风,执起她的手道:“那就一直等下去。”
“无赖。”
谢晚苏嘀咕了一句,同他一道上了马车。
泰安年间,皇城不设宵禁,治安极好,故而京都的夜依旧热闹繁华,灯火煌煌,街边人流如织,喧嚣璀璨更甚白日。
父亲身为武将,对她的管束本不及清流门第那般严苛,故谢晚苏平日也会夜游京城,这街边吃的玩的看的,应有尽有,新奇斗趣,总能叫人欢愉。
今日城中有庙会,故河堤两岸,皆是林总高悬的花灯,千奇百状,明黄闪烁,宛如东风夜放花千树,甚是壮观。
岸边,男男女女逐水放灯,举目望去,花灯连一片,直奔天际流,光彩烁烁,蔚为壮观。
坐在船上,谢晚苏只觉周遭花灯如昼,被光明和暖意围绕。
“苏苏可想放花灯?”
萧珹澧牵着她,站在船舷共赏湖光,冷不丁问她。
经历了一世,她早对这些不感兴趣,“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话未完,便有两盏鱼儿灯蓦然映入眼帘。
“喏。我已提前备下了,你瞧。”
那鱼儿的样子活灵活现,造型也格外俏皮可人。
“这个是你,这个是我。”
萧珹澧举着两盏鱼儿灯,笑得一团孩童气。
见他兴致勃然,谢晚苏不忍打断,遂收回了方才未说完的话,微微笑道:
“那好吧。”
鱼儿灯在水面上飘浮、流转开去,渐渐与那些水天相接的花灯连成一片。
明灭光影间,两人坐在船头,萧珹澧突然四目相对问她,“苏苏,你许了什么愿望?”
家人平安、万事顺意。
谢晚苏莞尔,“说出来就不灵了。”
萧珹澧颔首,恍然间又道:“苏苏,父皇已准我开府,待王府建成,乔迁之日,我想当众向父皇求一道恩旨,娶你为妃,你可愿意?”
萧珹澧的话语清晰可闻,如石子落湖,一圈圈激荡在人心田上。
谢晚苏与他目光相撞。
可见他眼底的赤诚和炙热。
少人年的喜欢热情、坦率,轰轰烈烈,不带半分杂质,他当下的这番问话,恐怕是早已设想了千万遍。
静水无波,湛湛映照星河。
此情此景,谢晚苏突然不忍相拒。
上一辈子,她便是因为要嫁与萧珹安,才拒绝了萧珹澧,将他伤得很深。
以至于在那个雨夜里,少年深夜买醉,横冲直撞,夜闯军营,各处找人殴斗,将全军上下战了个遍,最后伤痕累累,几乎丢了半条性命。
那个雨夜,他满身是血地叩开她的家门,恳求她再给他一个机会,却被她冷冷相拒,说出最绝情的话语。
“萧珹澧,我对你从未有过男女私情。”
她很清晰地记得,少年人眼中的星光一点点湮灭,最终化为死一般的灰烬。
次日他便远赴征场了,而后许久许久的时光中,都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
再见面,已是君臣两别。
她是高居凤位的皇后,而他,是开疆拓土的功臣。
回朝那日,他带着极其复杂的神情,躬身与她作礼:
“恭喜娘娘,得偿所愿。”
有爱,有恨,有不甘、有怨怒……
太多太多,谢晚苏记不清了。
思绪回转。
谢晚苏对上那充满期冀的眼眸,终是不忍将其光彩熄灭。
“容我思量思量。”
“当真?”
萧珹澧眸光陡然一亮。
先前对他的求娶之言,她从来都是一口回绝,如今换了说辞,显然是心中有所松动,这如何能让他不欣喜若狂。
“太好了,苏苏答应嫁给我了。”
他展臂将她圈入怀中,打横抱起来,原地转了两圈。
“我还没答应呢,快放我下来。”
虽说是夜里,但这湖上船来船往,还是难免会被人瞧见。
“好好好,我放你下来。”
萧珹澧听话地将她放下来,又捉起她的手,立誓道:“苏苏,来日你嫁了我,我定会宠你一世。”
少年眸中似有万千星河,让人心口生出阵阵暖意。
倏地。
湖上冷不丁传来一声调侃,带着浓浓笑意。
“我说呢,好你个五弟呀,我们众兄弟寻你不着,原是在此地,抱得美人归了。”
两人抬头看去,只见夜波流淌,一条两层高的画舫徐徐靠近,船头立着几名统装整肃的侍从,腰间佩刀,打着灯笼,灯笼的火光映照出后方三人,皆是锦衣华服、鹤氅貂裘,气度华贵非常。
太子萧珹烁、宣王萧珹明、还有……晋王萧珹安。
太子萧珹烁白日便见过的,是个清瘦颀长的,而他身边的宣王,却是诸位皇子中身形最臃肿的一个,可他却因着敦厚仁善,不拘小节,在朝野宫中都博得美名,这些年,更是大受泰安帝恩宠,风头一度盖过了太子。
至于晋王萧珹安。
那可真称得上是阴魂不散了。
她如今最不想碰上的人,却偏偏总碰上。
只见他一席鹤氅立在船头,长身孤立,宛如玉树,灯辉淡淡洒落在他身上,有种超凡脱俗的世外客之感,远远看去,灯火水光,如月君子,堪比画中谪仙,可四目相对,那道狭长清凌的漆眸。
只消一眼,那些前世的记忆便会卷土重来,让她遍体生寒。
今日一而再、再而三让他撞见,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谢晚苏不禁退了一步,悄悄站到了萧珹澧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