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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良药与刀 ...

  •   达达一愣,然后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喊“跑慢点”和“回来”,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憋足了气儿又开始吹她的小鸽子,佟不言也在旁边乱喊“大哥快出来。”
      二爷听了一会魔音绕耳之后,实在是开始头疼。就在这时,忽而见得墙边那颗杏树上露出了一个圆乎乎的脑袋。
      “大哥!”佟不言在旁边兴奋得跳了起来,闭着眼睛憋气吹鸽子的达达也猛地睁开眼睛撒开嘴喘气儿。那个脑袋熟稔地伸长脖子看了看这边,然后回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在众人的惊呼与哭叫中跳了下来。
      “快快快,二爷,快送我大哥走。”
      达达忙着张罗众人跑出巷子,见她的小短腿实在跑着吃力,二爷索性又一把把她抱了起来。跑出巷子后叫人匀了一匹马给跑在前面的佟良言,然后叫达达抓紧了之后也一翻身上了马。
      “大哥!”
      小姑娘纵是救出了结义大哥百般激动,奈何身后依然还有追兵。可怜她只能抓紧一点点时间,也要在大哥面前给自家靠谱二爷添上一笔功德金光:
      “你回来之后,一定一定要记得谢谢二爷呀。”
      从外面看去,达达是二爷怀中伸出来的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她的金发上还插着一节刚从树上掉下来的嫩枝和几片花瓣儿。佟良言爱惜地摸了摸小妹妹的头,认认真真地跟她说声“我记住了”和“谢谢”。
      眼见佟府的人追了出来,达达惊呼着快跑快跑,一边跟着二爷调转马头,在人们积聚起来围住他们的马队之前,挥鞭破开了一条出路。达达让佟良言先行,待到他过了桥后,却发现自个儿这边的众人被拦在了桥后。
      见后面人没跟上来,佟良言也勒住了马,遥望着他们。
      “良言,我的大儿,回来吧,啊。”渐渐聚来的人群中走出一个被扶着的眼睛哭红的妇人,达达看着她,突然一阵没来由的被拉扯着的难受。
      “孽障!”跟在妇人身后的是个富绅穿着的男人,看起来约么比妇人年纪轻些,达达忽而听见身边少年加重的呼气,侧首望了望他,伸出小手拍了拍二哥的肩。
      “他接下来又会骂大哥没担当,自私,蠢蛋,自以为是的洋奴……”少年语带讥诮地说到这,忽而停住了话头,面上浮现出对达达的愧疚。达达听懂了洋这个字,因为人们骂她会加上这个字,她大约猜到不是什么好话,于是又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
      “上了几日洋人的学校,便把祖宗廉耻都抛诸脑后了,满脑子想要去个弹丸之地读书。好哇!不忠不孝啊!佟良言,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达达听他说得越来越生气,虽不知他在气什么,但她明白哥哥误不得船。见这人还是说个不停,还要众人一起听着。达达不仅不怕这个气势汹汹的人,还越来越不耐烦。
      “他什么时候说完,我们可不可以走啊?”
      小孩的声音尖利稚嫩,偏偏十分显耳。那人一转头看她,见她身后显见出身贵人卫队的几人,不由得有些迟疑。但看见她的金色头发和一边的佟良言,便又开始冷嘲热讽:
      “真是好啊,我说怎么有了底气,原来是有个争气的好弟弟,已经作了洋人的刍狗!”
      那边佟家兄弟的母亲好容易没在哭,听见这话一转头见了小儿子,立刻如同抓住了一根稻草:
      “不言,快去劝劝你阿兄,让他快些放下行李,赶紧回来,快去啊。”
      旁边的人一听这话,立马开始帮腔,左一句“小少爷长大了该知道为家里分忧了”,右一句“到底是亲兄弟说话方便些”。而佟不言此刻倒真如他的名字那样,沉着脸仿若没听见。
      “哼,我就知道,混账东西!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好种。”
      这句可把达达惹火了,从前别人也这么骂她时,佟不言也曾用拳头一个个揍了回去。达达气得刚要扬起手里的细鞭,却被一旁的佟不言突然伸手按下。
      “二爷,你带着我大哥先走吧。”佟不言没什么表情,低声对二爷说了一句。
      二爷看了看周围,他也觉得有些乏味。询问过自己的小主人后,他开始招呼身后准备开路前行。那边见势不对,开始招呼人拦他们。
      “啪”的一声,达达的鞭子抽歪了一个搬来挡路的椅子,看着椅子倒是没怎么坏,但听声这一下抽在人身上肯定挺疼。人群稍微往回退了退,佟家表叔那边还不死心,继续朝他们扔着路障。气得达达又抽出一鞭子。
      “烦不烦!”
      这鞭子直接炸响在表叔身前不到一尺的空地上,很明显是在向他示威。表叔气得大声呵骂,什么脏的臭的都吐噜了出来,佟良言那边见势不对怕弟妹被混乱的人群所伤,也朝这边前来。
      而佟家这边的人看着佟大哥的返回,竟还在得意自己的胜利:“有我们一口气在,你今日别想跟着这个洋杂种踏出这里半……”

      “噌——”
      一阵冷铁摩擦声。
      二爷带着的人手握出鞘半寸的刀,看准那个出口不逊的老货。经历过战事的人们听见这阵声音下意识“噗通”跪下,有甚者已经开始磕头。
      原本听了话本后就觉得刀锋剑影真帅,万分仰慕这些兵刃的佟不言和达达,本应为震慑住这些小人嘴脸的家伙出一口气的他们,此刻却一句话憋在了喉头,开始觉得胸中闷闷的。
      “算啦,二爷,先收起来吧。”
      比起佟不言的难过,达达只隐隐觉得自己应该是做错了某件事。但二爷以前教过她,做主子的任何时候都不能自乱阵脚,虽然她不是很懂,但她也知道,做事应该有始有终。
      “带我转过去。”达达小声对二爷说。

      佟良言后来在国外念书时,感到煎熬的日子里,他总是会在心中仔细回忆那天的场景。
      眼前是令她抱有愧疚的弟弟妹妹,妹妹身后是冷铁,是小山一样的墙壁,墙的那边是跪下的人们。
      那些曾经对他而言山一样的,天一样的,摆脱不了的压迫和锁链,那些时而温暖时而烦躁的龃龉和亲情,那些他曾在他心上伫立了十几年的高墙和屏障。
      风趣强壮,一年来不了几次但总喜欢带着他们玩的二爷,像达达父亲一样的,总是护着他们,藏起锋芒来甘心停留在小巷子里,认认真真养起孩子的二爷。
      他只是没想到,屏障原来也会有崩塌的一天,藏起来的剑原来随时可以展露出足以令地崩山摧的锋芒。就像他现在以为所有强大的,其实都如此容易被碾碎。
      很简单,因为他们的骨头已经被打松了,旧了,变得脆、变得易碎了。
      就像今日之清国。
      如果不是因为发现了这种病在这片土地上不断蔓延,需要按图索骥去寻找书上说的良药,刻不容缓。他大可不必在母亲年迈,弟弟稚龄,家中只剩下自己的情形下强要出国学习。
      为了不怕刀,为了不怕枪子儿,为了治好大家的骨头,甚至是换一副骨头。
      他哪里是去留学的,他分明是去求仙问道,是去求取良药的。
      所以他必须感激妹妹,就为妹妹带着二爷来像她小人书里的骑士把公主解救出来一样,在他有办法解救大家之前,是达达先来救了他。
      看着不认识的族人混在人群里,骂完三岁稚儿后仿佛完成了件伟业般的洋洋得意,得意到了流出涎水,口中还在那说着“不肖子孙今日注定无法迈出去半步”的时候,他心想完了,真是完了。
      但是有达达这样的姑娘带着他弟弟挡在他前面。小格格执着鞭子指向敌方的时候,好像戏里唱的一人一刀镇守桥上的燕赵大将——
      “有我在,你们谁都不能过桥拦他半步。”
      她一骑当抵千军万马。

      能抵千军万马的女将当然很帅,但当时可能只有带着厚重滤镜的佟良言才那么想。达达一行顺利离开之后,先送了佟大哥去码头,看着自家大哥和孙家哥哥一起同学堂的人上了船后,达达才开始想佟不言怎么办。
      “婶子那边肯定是暂时回不去了,你今晚回去,我怕明日便听见你被打死。”
      佟不言同样怅然,不过到底比达达大上个三四岁,从前调皮也调出了些经验,于是还是打算先回姑妈家。
      等船开还有一会,折腾了许久也没吃饭,幸好二爷找了码头的朋友,叫了几碗云吞汤面,又几样鲜凉清脆的小菜。达达说想吃上次的炸小虾,二爷的朋友见她可人,倒是也给她弄了一碟。
      不是家中便不用太守规矩。用完了云吞之后就着枇杷饮,达达便开始拿筷子夹着往嘴里扔小虾吃。鲜甜的虾子裹了点面,捞出来撒点盐最香甜不过了。达达吃着开心,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她攒着的那点儿郁郁便消散无踪了。
      “二哥,你说大哥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想了一会儿,她又接了一句:
      “咱们好再去接他。”
      等了半天没等来答话,达达摇头晃脑地回过头一看吓了一跳。
      却见二哥抱着他的汤面碗,似是正无声地啜泣。少年的眼泪滚到碗里,平日里宽阔可靠的肩膀正一下一下小心颤抖。
      想到大哥的归期不定,想到母亲被又一次抛下似的凄惶,想到家里一个个出去,又杳无音信的男人,想到那些终日困在宅子里,看檐下雨滴稀稀落落和乳燕离巢的日子里。
      想到大哥说:“人之不人,国之不国,何以为家?”
      何以为家,何以为家,大哥也离开了,他的家在哪呢?

      “开船啦!开船啦二哥!快和大哥挥手,你找找他在哪呢?”
      佟不言恍惚抬头望见,船上耀目的氙气大灯,逆着光挥舞着的无数臂膀和手绢儿,高大的汽船发出巨大的、仿佛在向世界宣告的汽笛声。岸上的人们拥挤、渺小又繁杂,叽叽喳喳,各种声音交织在他脑海中,织成了一种新奇而独特的曲意。
      这让他忽然在一瞬间明白了“送别”两个字的含义。
      不是书里写的,不是他他无数次夜里所恐惧排斥不愿回忆的,不是母亲送他去姑妈家的那种送别。
      他骤然离开椅子,跑向前加入呐喊的人群中,努力和一群人争着跳起来当最显眼的那个,至少要让大哥看见,然后扯着嗓子喊——
      “大哥!再见!早些回来呀!早些相见!再见!要再早些……再见!”
      “再见!再见!再见——”

      达达在睡眼朦胧中,隐约听见二哥在和谁说话。
      “……二爷,我今天是不是仗势欺人了。”
      二爷仿佛哼笑了一声。
      “怎么,让你觉着不舒服了?”
      有一会儿没听见动静,达达都快着了,才听见二哥说:
      “达达小时候老想看您柜子顶上的宝剑,她手劲儿小,有一回没拿稳,剑劈在您的大拇脚趾盖上,劈裂了一个缝。”
      达达想了想,是有这回事,但是她实在是太困了。
      “她是无意的,若她今日气恼之下让您为我们兄弟伤了人,她也是无意的。但我却让她陷入了不义之中。可我想来也觉得内疚也冤屈,那被伤了的人又该找谁说理去呢?”
      二爷宽厚的大掌轻轻拍着达达的背,达达在这样的惬意中咂摸了一回嘴里的糖味儿,继续昏昏沉沉地在马背上点头。
      “佟二,你得想,若是她不拔剑,她能如愿看到那口剑是什么样儿吗?如果害怕让你畏首畏尾,那你永远也成不了什么事儿。”
      “可如果是为一己之愿伤了人,这值得吗?”
      “那你要问你哥哥,和达达自己。”
      达达半梦半醒留着口水还能插一句嘴:“直的,那把剑……是挺直的。”
      二爷沉稳的声音继续言道:“你哥哥为了自己的道,达达为义,也是为自己的道。你的道呢?”
      “……我不知道。”

      “别被障碍和心软所扰,别被一点障碍阻挡住你的前行。拿起刀对准你的敌人,不要有妇人之仁。”
      “可今天那个人是大清子民,他是我们的同胞。同胞不是敌人!我们敌人在战场上!”
      “但是对他来说,你就是他的敌人。”
      “……”

      “孩子,不要被任何一种感情所蒙蔽,不要为了大敌忽视眼前的小敌。”
      “你要记住,要想攘外,必先安内。”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良药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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