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矩》最后一枪

5、五

　　田归农先是觉得缓缓从黑暗里脱出，五感渐渐恢复过来，睁开眼，看到了自己家中的屋甍顶。微转过头，见桌旁有个人背对着他兀自坐着，长长的衣摆从叉开的腿两边挂下来。已是傍晚时分，屋内有些昏暗，那衣摆在夕阳的余晖里反射着牙黄色的光晕。田归农还没全醒，只是呆然望着。

　　田归农的家在邵伯湖畔一片并不引人注目的林子口。其实只是一间小木屋，是他在冶春楼做了伙计之后，一日日亲手搭建起来的，当然没少叫狗儿他们帮忙。拾掇周整了，倒也冬暖夏凉。这时分冶春楼该热闹起来了，得半夜才打烊，不知狗儿他们会不会来看他，也不知桌旁那人会坐到什么时候。

　　田归农略微抬起视线，看向那宽阔而略微弓起的背，上面印了窗格的影子。窗格是他自己刻的，雕了常春藤花纹。他突然有些担心。

　　闭上眼又睁开。

　　还在。

　　闭得更久些再睁开。

　　也还在。

　　田归农便微微笑了起来。

　　苗人凤回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安宁的笑容，便也不由舒展了眉头，走上前去坐在床边。田归农动了动，似是想坐起来，苗人凤轻轻摁住他肩头道：

　　“你便躺着吧。”

　　田归农在被窝里摸索了两下，又把袖子伸出来看了看，见是已换上了自己那白色的亵衣。苗人凤便道：

　　“我刚请了大夫来，替你上过药了。”说着又替他拉好被子。

　　“不过是皮外伤。”田归农笑道，“今儿是倒霉了些。”

　　那后半句本是无意，听在苗人凤耳朵里却有些别扭。

　　田归农又道：“你怎么会在扬州？”

　　见苗人凤眼神隐晦，田归农正想找些别的说，他却开了口：

　　“我是来置办聘礼。”

　　田归农眼波转了转，只是问：“怎会遥遥赶到扬州置办聘礼？”

　　苗人凤道：“我那未婚妻是扬州人，定要买扬州的家具过去，并让捎上冶春楼的桂花酿，如此去的冶春楼。”

　　田归农笑道：“冶春楼不是人人都去得的。尝过那桂花酿的人，非富即贵，你莫不是娶个官家小姐？”

　　“确是个官家小姐。”苗人凤挑着词往短了说，“她随父亲进京，遇了歹人，恰巧被我救了。”

　　田归农想起前些日子有人传过，说是盐运司经历某某被提拔上京，行到沧州却叫人杀了，便问道：

　　“那小姐可是姓南？”

　　苗人凤不免有些吃惊：“是姓南。你怎么知道？”

　　田归农略略翻了个身，抬眼斜瞧着他笑道：“可别小看了酒楼的小道消息。说来我曾去他府上送过桂花酿，还见过那小姐一面哩！”

　　苗人凤笑得有些尴尬，只是随意和了一句：“竟有这么巧的事。”说罢站了起来，“你要吃些什么？我去买了来。”

　　苗人凤拎着饭食走在邵伯湖畔。夜色已浓，灯红酒绿，燕语莺声。带来的那几个弟子，大约又已四出去寻惬意快活了。素闻扬州气候风流，却不知竟有大白天将人摁在饭桌上弄的。俊俏如田归农，留在这样的扬州城，岂不是百般危险？分明听那伙计说素来相安无事，只是今日把汤浇在人身上了，才引的事端。如此说来，又莫非就他一人觉得田归农俊俏的？

　　田归农只是笑嘻嘻大咧咧同他讲那南小姐，确乎爱恨都已泯灭在三年间了。苗人凤发觉不管过了多久，田归农总有戳痛他的本事，且这肇事人自己总浑然不觉。这种熟悉的疼痛，竟让苗人凤有些满足，仿佛是在偿还什么一样。苗人凤知道废了他武功之后说的那句话，定叫他觉得恶心。但他若不那么说，必会有多事的弟子拔刀去结果他。田归农向来如此，说的话，做的事，都是不管不顾的，奋力扯着那污秽的帷幔，却不知扯下之后只会是赤身裸体的慌张恐惧。

　　如果说苗人凤是那包着帷幔的，田归农是那扯了帷幔慌张的，那胡一刀夫妇就是扯了帷幔还坦然悠坐的。所以苗人凤初见胡一刀时，钦佩自是钦佩，心中却徒生一分怯意。胡一刀料他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号是为了引自己出面，他却自知那更多是为了借机逃开田归农。那日把酒夜话，胡爷提及那同来的小兄弟，牵出了话头他便道尽了缘由，竟遭胡一刀夫妇好一顿教训。

　　不久后他又遇见那兽医阎基，混乱间对质出了实情，道胡一刀的死并非田归农的计谋，便心知他是让自己活活逼到了无生念一意寻死的。愧疚万分时，也曾叫人打听他的下落，终不了了之。终归找着了又能怎样。

　　苗人凤现如今倒不这么想。找着了，替他买个饭也是好的。

　　苗人凤这般想着，已是到了小屋门口。推门进去，小心摸着蜡烛点了，再瞧那床上，田归农蜷作一团睡着，腮染桃花，红得异样。苗人凤疑是烛火里眼花，凑近仔细看了，又伸手探了探那额头，果是起了高烧。

　　田归农颇吃了些皮肉之苦，又多少受了惊吓，苗人凤料他夜里会起烧，便也不慌，去拧了一方湿帕子来覆在他额头上。田归农似有察觉，蹙起峨眉嘤了一声。苗人凤便道：“可要先吃些东西？我买了肉糜粥来。”连哄带骗了几句，见他糊涂得只是哼哼，便又撂下他在一旁生了炉子煎起药来。

　　忽听得那头似是唤了声“人凤”，便应了一声，搁了蒲扇走去，却见他但闭着眼，青眉紧锁，两颊绯红，兀自唧唧哝哝不成片语。苗人凤寻思大约是听错了，正要转身，却分明又是一声清清楚楚的“人凤”，霎时叫他五味杂陈，瘫坐在床边。那田归农自是不知，迷离间将胸前的被褥推开，斜偎着脸，寒热难耐地捉扯着衣裳，昏昏然露出一方新月肩，细颈子一仰，小口一张，呼出一团热气来；恍恍然又隙开一对朦胧星眼，水雾盈盈，似怨非怨，却象看得真切一般咿咿地又唤道：“人凤。”

　　苗人凤哪里还挡得住，鬼使神差地便俯身贴上那烧得鲜红滚烫的薄唇，碾转几回，舔描了几般，撬开两排贝齿游入口中，一番倾心尽力的拨撩兜巡，顶上喉头便翻搅砥攠，挑起舌尖则勾绕引转，舔舐吮咂，无所不至，强取豪夺，亦不能满足，自是极尽了前后八年的缱绻。田归农不知是身上寒热烧的，还是嘴里叫人堵的，止不住的细喘连连，叫苗人凤愈发意醉情迷欲罢不能，一旁的炉子煮滚了正噗噗地顶着盖子，他都不曾听得半分，只顾将手抄到田归农肩下紧紧搂住，恨不能就此将这妙人揉进自己体内，变作自己皮肉的一部分，叫他再不能离开。

　　正一路吻到颈颔，亲咬吸舔地忘神，不防那炉子砰一声异响，苗人凤一凛身望去，见炉中的水正哧哧顶起盖子兀自往外流。回头往向怀中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睡得沉。

　　苗人凤怔了怔终于回了神，惶恐似地抽出手掖好被子，起身将炉盖开了又煮了会，遂将火熄了，走回桌边背对着床坐下，天快亮时，渐打起了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