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七弦泠泠

1、楔子

　　宋宁宗嘉定元年，金章宗泰和八年，五月丁未。
　　中都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地面水痕恣肆，泥浆纵横。从郊外入城的车轮辚辚，沉重地碾过宽阔的街道，时不时落下田野里沾上的杂草败枝，和着泥水紧紧黏在路中央。
　　几乎每个从道上走过的人，都免不了脏污鞋袜裤脚，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有半分的在意，男女老幼都只管你推我搡，涌向闹市街口。
　　阳光顽强地撕裂厚厚的云层，透过一线灼目的光芒，堪堪笼罩在矗立的木桩之上。乱哄哄的人群不约而同地让开了木桩周边的圈子，刻意压抑着的议论声嗡嗡不绝，而就在身着重甲的大将纥石烈贞打开手中漆匣之时，熙攘之声骤然安静了下来。
　　一片死寂中，只能听得到拉展纸张、盒盖碰撞的声响。两幅宋人画像被悬上青石砖墙，一个瘦小矫捷的男孩子七钻八钻，突然出现在了人群的最前面，头一偏，拖长了声音念起来。
　　“苏——师——旦，韩——韩……”
　　他卡住了，回过头来大声地叫嚷：“爷爷，后面那两个字读什么？”
　　“嘘，不要乱吵。”一个身着粗布灰衣的老人不甚灵活地弯下腰去，摸了摸男孩子的头发，“侂胄，画上那个人叫韩侂胄。”
　　“韩侂胄，苏师旦——爷爷，他们是什么人？”
　　老人的神情突然变得生硬起来，语气也不再柔和：“坏人，都是坏人。就是因为他们，我们才会和宋蛮连年打仗，你爹才会战死他乡。”
　　老人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周围突然发出一片炸雷般的惊叹，他和孙儿不由得一起抬起头去。两颗面色灰白的人头被纥石烈贞高高地举了起来，眉眼模糊，几乎难得辨认出人形，但却散发出一股骇人的气息。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个小女孩吓得高声哭起来。
　　纥石烈贞清了清嗓子。
　　“蛮子皇帝听信谗言，妄开边衅，致使金宋连年交战，民不聊生。今祸首韩侂胄、苏师旦已遭屠戮，传首大金。特奉圣上旨意，将二人首级立此示众，以飨民意。”
　　两颗人头被悬上木桩顶端，围观的人群一起仰头，几乎被太阳的光芒耀的睁不开眼。交头接耳的声音一波一波地蔓延开来，不知是谁，恶狠狠地朝木桩的方向唾了一口，哭喊声、叫骂声顿时从四面八方交织而至。
　　“这些蛮子，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打仗，死有余辜！”
　　“我家小二难得保住了命，从南边逃回来，可是一条胳膊也没了……都是叫这些人害的！”
　　“好几年粮食都被征光了，都快饿死人了呢。”
　　“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下去啊……”
　　“蛮子自己打仗不行，还总是找茬，实在可恨！”
　　……
　　方才问话的小男孩突然捡起一块石头，朝着木桩上的人头用力丢了过去。人小力微，石子没有打中，却“咚”地一下击中了木桩，发出低闷的响声。人们仿佛被猛地刺醒了，纷纷朝人头扔起了石块，后面的人奋力地往前挤着，捡不到石头的索性脱下脚上的鞋子、拾起菜摊的果蔬，不管不顾地甩了过去。
　　街口刹那间陷入了混乱。
　　纥石烈贞已经走出老远了，闻声也不由停下脚步，回身张望。两颗人头在半空中，被各种杂物打的东摇西摆，如同烈风中被卷飞的纸灯笼，没有半分抵抗的余地。
　　他身旁的兵士也呆呆地看着，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问道：“将军，这人头……要示众几天？”
　　纥石烈贞别过头来：“三天。”
　　“那……之后呢？听说蛮子曾把罪大恶极的犯人交给百姓处置，民愤难平，圣上是否也会把这两颗人头给大伙打砸？”
　　纥石烈贞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圣上说过，要厚葬韩侂胄，连谥号都给他拟好了。”
　　“厚葬？还有谥号？”
　　“是，谥曰忠谬。”
　　“忠谬……这是什么意思？”
　　街口的人群越聚越多，吵闹声不绝于耳。纥石烈贞叹了口气，重新迈开了步子。
　　“忠于谋国，谬于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