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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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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湾这个地名有些似曾相识,裴衾寒想了会儿却没捕捉到任何信息。
于普通人而言或许只是轻飘飘的记性不好,但裴衾寒不是。
曾经还未毕业就拿下普利策新闻奖的业内天才,采访写稿时过目不忘,博闻强识,现如今像是株枯死的老树。
杨家湾是个普通的村子,很久前裴衾寒做过关于乡村发展的选题策划,对于这种村子的结构很熟悉。
有些村落自古成一脉,像这种特征明显,以姓氏命名的村落,居民的祖辈们大多是一家。他们有自己的宗祠,习俗,集市,是个结构完整的小生态圈。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些村落排外现象十分严重,发展到二十一世纪,随着越来越发达的交通和更加开明的文化,这样的村落逐渐变少。
但外来人的出现多少会引起注意。
裴衾寒如误入异地的旅人,村口蹲着的两个小年轻若有似无瞥过他,又望向其他地方。
他找了家餐馆落脚,顺便打算先找个旅馆过渡一下。不能住酒店,很容易被江西遇抓回去。
失去了社会敏感度的裴衾寒,对江西遇的所有手段却明晰刻骨。
他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希冀自己看上去普通。
五块钱一份的鱼香肉丝盖饭端了上来,老板娘约莫四十岁左右,水桶腰,穿着件花绿短袄,说话时习惯眯眼,一副笑容和蔼的模样:
“小菜免费,白开水自己倒。”
裴衾寒垂下眼眸,轻应了声,拿起一次性筷子撇开,细细慢慢地挑起肉丝吃了口。
老板娘扭腰回去了。
边角磨损得光不溜秋的木门被人用力踹开,灰尘挟裹着寒风一齐扑进来,几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年轻小伙吊儿郎当似的,不拿正眼瞧人,来了便朝老板娘吆喝了句老样子。
他们一进来,不大的餐馆显得更为拥挤。
一阵很淡的劣质烟草与槟榔的味道飘散。
裴衾寒继续低头吃东西,重复着吃饭的动作,吃的什么味道一概不知,脑子里翻来覆去想江西遇,想接下来的事情。
“景哥怎么一大早就跑出去了?瞧着心情不好。”
有人笑骂道:“景哥的事儿也是你能打听的?”
“这怎么能是打听?”绿毛谄媚地给点了根烟,“还不是想着替景哥分分忧吗!”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红毛舒服地吸了口烟,拿烟头隔空朝对方点了点,“你那小女朋友又不安分了吧?”
绿毛嘿嘿笑了两声。
“景哥都能把我从局子里捞出来,”绿毛道,“想必一个小娘们的事情,他动动手指头就能搞定!”
红毛从鼻子里冷哼了声,没有应声。
老板娘很快给他们上菜,各种肉堆了满盘,香气扑鼻,跟喂牛也没什么两样。
饭桌上的话题很快换了个,什么晋江网吧的网慢得要死,打游戏经常卡,收银台新来的妹妹屁股很翘……
不知何时,裴衾寒手里的筷子停了下来,景哥这两个字,再与杨家湾相结合,犹如天雷勾地火,点燃了那块灰色记忆。
原来这就是那个有纪景的杨家湾!
08年的冬城权贵是江家,可谁也想不到,十年后这个世界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资源重新分配,最终只手遮天的人变成了从泥里爬上去的纪景。
裴衾寒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对他了解不多,可对与他相关的事迹却是如雷贯耳。
纪景,高中辍学,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搭上时代的顺风车,笼络人才,开了家互联网公司,此后遍地开花,成为青衣网络创始人,各大企业都跟他合作,依赖他的技术支持。
听说此人跟政府关系颇好,里面有不少熟人。
听说他之前是个小混混,蹲过牢杀过人,开公司的钱全都是沾染灰色地带的不正当收入。
还听说他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尤其恨手下人背叛,曾经有人偷了公司的最新研发成果想要跳槽,第二天就被人看见在大街上衣衫褴褛地疯跑。
裴衾寒不是个听之信之的人,可最后就连刚正不阿的裴林都对他说,让他离纪景远一点。
这人不是什么善茬。
时间线往前倒退十年,纪景这个时候想必还在村子里当地头蛇。
筷子悄无声息从裴衾寒手里落了下来,他似乎又回到了当记者的时候,为了一个选题殚精竭虑,为如何切入选题费尽心思。
这个选题叫《如何获得自由》。
裴衾寒不可遏止产生了个疯狂的念头。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那桌人的视线若有似无落在了自己身上。
门口风大,鱼香肉丝冷了,凝固在盘底,裴衾寒没了吃下去的胃口,前去收银台结账。
适应了后世走哪儿都扫码的节奏,裴衾寒顿了下才放下按键机,拿出皮夹,掏出张五块递给老板娘。
他长得极好,薄唇挺鼻,一副斯文而有涵养的模样,老板娘不禁多看了几眼,视线落在那截白皙纤瘦的手腕上。
一块瞧不出品牌,低调而奢华的腕表。
她将纸币扔到钱屉里,关屉门时发出哐当一声响,身子倚到台面上,老板娘笑道:“吃得好再来啊。”
餐馆外有多条盲肠小道,裴衾寒选了条靠中间的,接下来的目标很明晰,他打算找人询问关于纪景的事情。
然后……
他抿了下唇角。
小卖铺或者超市是每个人购买生活物资必去之地,也是消息聚集中心。
裴衾寒刚走两步,身后忽然听见窸窣脚步声,正待回头时,只觉脖子一疼,眼前弥漫开片暗色,他倒了下去。
*
黑暗如潮水,安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
后脑勺泛着钝痛,裴衾寒动弹不得,他双手被麻绳捆在身后,嘴被胶布缠了数道,双脚被固定在椅子腿上。
这儿是个很小的房间,不到六平米,没有窗户,从木门缝隙里透进来几线微弱的光,影影绰绰能看出些杂物的影子。
没有其余任何光源。
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
麻绳与手腕摩擦,磨出鲜血。
裴衾寒闭了闭眼睛,在确认无法挣脱后,便也就没有再白费力气。
纤长浓密的眼睫垂落,微不可察地发着颤。
一门之外,绿毛从手里扔了张七出去:“看着点牌,走什么神呢?”
已经入夜,冷风卷过枯叶,村子里的灯熄了大半,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
红毛捻了粒花生米进嘴里,黄牙嚼吧嚼吧,他靠入太师椅里,缓慢摩挲手里的腕表。
在村子里见不着这么好的东西,实在是太漂亮了,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他们只想图财,怪只怪这人太打眼,浑身富家子弟的气派。
下手时也掌握了分寸,估摸着凌晨醒来直接扔马路上便算完事了,一切进展得意想不到地顺利,那人待在木屋里头,安静得像是个娃娃。
红毛咧开嘴,满足地抱着他的宝贝手表。
就在这时,一只手粗暴地扯开布帘,外头的景象露了进来,一个头戴毛线帽的人立在门边,头偏向外。
随着布帘拉开,宛如一副画徐徐展开,面积不断铺陈变大。
夜色寂寂,朔风漫天。
有人走进画框里。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头被吹乱的碎发,那张脸年轻蓬勃,朝气无限,自带笑意的唇角微绷。
那人身量很高,黑色冲锋衣配同色长裤,脚踩短靴,那鞋子有些旧了,略微掉皮。
走进来时,每个人注意到动静,纷纷笑着跟他打招呼,喊景哥。
牌桌边有张椅子,纪景缓步坐下,旁人朝他递烟递瓜子,他抬手婉拒,从背后瞥见绿毛的牌,牌局进行到最后,绿毛正在抓耳挠腮想出什么。
他漫不经心道:“扔七。”
绿毛听话地扔了张七,下家跟着出十,只剩一张牌的地主微叹了口气。
这一局毫无意外地赢了。
地主把牌一扔,抹了下鼻头,半开玩笑似的邀请:“老大,要不要玩两把?”
纪景生了副好模样,眉高眼深,微微上挑的凤眸天然风流,在这样一间简陋的屋里,自带与众不同的气场。
他道:“我凑什么热闹,你们继续。”
牌局便又热热闹闹地开始下一轮了。
绿毛将手表往怀里藏得更深了些,小心凑上前道:“老大,今天出门事情办的怎么样?”
纪景表情很短暂地停顿了瞬,很难形容那稍纵即逝的情绪,如芦苇荡过水面,轻得让人以为只是错觉。
“还行。”他搭在圆木扶手上的手指一动,灯光下左手手背靠外侧的那抹瘢痕显出几分狰狞,纪景抬眸问道,“收账了吗?”
绿毛小鸡啄米般点头:“老李一见我们来,立刻就交钱了,贼爽快。”
纪景笑了笑,只道:“还算识相。”
冬日深夜,村里人很早便睡了,零星灯火散落夜色里,星星点点。
纪景没待一会儿便离开了,长腿跨过门槛,很轻的一声,似乎有什么动静夹杂在牌声里。
他偏了下头,朝向堂屋深处的方向:“刚才是什么声?”
红毛若无其事地背过手,装傻充愣道:“啊?刚才有声音吗,我没有听到。”
毛线帽没有捕捉到,也摇了摇头。
在原地站了一两秒,纪景重新抬起腿,走了出去。
厚重布帘垂下,阻隔了外界的寒意。
也彻底将木屋里那点零星的动静掐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