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来临》莯只

8、铃声

　　转天，卞齐昌家长找上学校。
　　作为班主任，初春自然是第一个被兴师问罪的。

　　对方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指责起人来不留半点情面，连初春带教导主任一起骂了半个小时。
　　直到午休初始，才稍敛了气焰。

　　对此初春表示理解。
　　孩子都是家长的心头肉，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换谁心里也好受不到哪去。

　　不过话虽这么说，她一个和别人正常交流都有困难的人，面对如此强势的家长，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整个过程中，初春站在李主任身后，除卞齐昌妈妈问起昨天中午的情况外，始终没吭一声，垂着头的样子好像她是那个肇事的学生。

　　“早知道一中学生是这个作风，我才不把孩子往你们学校送！”
　　“开学第一天就闹成这样，以后还得了！”

　　不理会李主任的再三道歉，卞齐昌妈妈双手抱胸，粗短的眉紧蹙着，脸上写满愤懑，“算了，跟你们说这些也没用，把打人的家长叫过来，让他看看自己儿子干的好事！”

　　学生打了人就要由家长来承担责任，天经地义。
　　李主任一口答应下来，又连忙请她坐到一旁的沙发上，边倒茶边对初春说：“小初，快去把学生带过来。”

　　初春应了一声，随即离开主任办公室。

　　上课时间，走廊寂静无声。
　　她的世界也终于恢复安静。

　　从二楼走下来，初春对方才的情形仍心有余悸。
　　但很快，思绪就飘向了另一边。

　　倘若她没记错的话，闵邯是班里唯一的特困生。
　　希望在赔付方面不会遇到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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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闵邯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卞齐昌妈妈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再次爆发。
　　她走上前，怒目圆睁道：“就是你小子敢打我儿子！？”

　　闵邯没说话。
　　他看起来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眉眼疏离冷淡，这副模样放小姑娘眼里是拽是酷，但在卞齐昌妈妈眼里就纯属欠抽了。

　　“哎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说话啊，把同学打成那样连句道歉都没有的吗！？”卞齐昌妈妈眼里的怒火呼之欲出。
　　“想不认账是不是？主任，把电话给他，让他把家长叫过来！”

　　李主任闻声照做。
　　手机递出去，却见闵邯迟迟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

　　李主任急得汗都出来了。
　　初春也没好到哪去。

　　办公室里没开空调，加上心头焦虑紧张，汗水打湿她的刘海，碎发贴在脸侧，看起来有些狼狈。

　　初春没心思在意这些，悉心观察闵邯的一举一动。
　　就目前而言，闵邯的行为实在超人意料。
　　要是不盯紧了，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们都死了。”

　　这般情形僵持了半分钟左右，闵邯的话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就连卞齐昌妈妈也不再说什么。

　　办公室陷入突如其来的寂静。
　　规律的钟表声如定时炸弹一般，随时可能引爆。

　　卞齐昌妈妈冷静下来。
　　李主任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初春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的少年。

　　少年平静如水的眸添上抹化不开的暗色，夜深时的海面一般，波涛汹涌藏于深处，展现给世人的向来只有淡然。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清冽的嗓音再次响起。
　　“我会付医药费。”

　　说完便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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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一下午，初春满脑子都是闵邯说过的两句话。

　　——他们都死了。
　　——我会付医药费。

　　作为班主任，初春对每个学生的家庭情况都基本了解。
　　据她所知，班里并没有学生丧失父母。
　　那闵邯的话又该如何解释？

　　假设第一句成立，那么在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闵邯一个人哪里承担得起昂贵的医药费？

　　初春百思不得其解。
　　手里的笔也自然而然旋转起来——这是她上初中时就有的小习惯。

　　在有相同习惯的人里，她属于手笨的那类。
　　黑色圆珠笔没转几圈，就回到了桌面。

　　“哒”。

　　轻微的声响惊动对面正在看书的俞正修。
　　他下意识朝她看过去。
　　手边的梧桐叶书签夹进书页。

　　他读书一向专注。
　　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

　　察觉到对面投来的视线，初春从紊乱思绪中分神，对上那沾染了午后阳光的温润目光。
　　她登时心里一紧。

　　“不好意思。”初春低声道。
　　只一眨眼的工夫，她白皙光洁的双颊泛上浅淡的红，神情间也多了些懊恼。

　　“是我不够认真。”俞正修说。
　　况且比起书里的内容，他更在意别的事。
　　“听说今天卞齐昌家长来过。”

　　“嗯。”初春闷闷地应了一声。
　　同时暗自祈祷俞正修不要接着往下问。

　　事实上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什么都写在脸上了，就算用猜的也大致能还原当时的状况。

　　“协商好解决方案了？”

　　初春点头。
　　又摇头。

　　半晌，她叹了口气。
　　向俞正修简要说明了一下当时的情况。

　　“很多时候，我看到的只是片面，妄想从片面中得出结论是不可能的。”俞正修抿了口咖啡，慢条斯理道，“你们需要沟通。”

　　初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觉得俞正修说得有道理，但想到闵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心里依然没什么底气。

　　“我可以告诉你目前了解到的情况。”
　　似是看不了她垂头丧气，俞正修说。

　　不出所料，初春看向他的双眼眸光流转，又恢复了活力。
　　就连头绳上的金属制心形装饰都亮了亮。

　　俞正修合上最后一个作业本，唇角浮上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自知有被乖到。

　　没多久，两人并肩站在胶皮跑道上。
　　黑色遮阳伞撑在头顶，投下一片阴凉。

　　换作天气没那么热的时候，操场是格外宜人的地方。
　　学生绕着跑道聊天，老师健身消食，繁忙的工作学习生活得以缓解，时间都慢下来。

　　经过此次交流，初春发现俞正修意外的知道很多事情。
　　其中包括闵邯的家境，以及初中三年的奖惩。

　　——单亲家庭，和父亲一起生活。
　　——学习成绩优异，经常获得竞赛奖项。
　　——爱打架。
　　——种种不良行为大多被从轻处理。

　　几个不搭边的词条混在一起，简直像矛盾的集合体。
　　让人不敢相信是在说同一个人。

　　“目前我所了解到的仅限于此，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俞正修云淡风轻道。
　　似乎想要知道这些，只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谢谢。”初春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咬字清脆，带着点小雀跃。

　　虽然是从他人口中得知，但如果真的能站在学生立场上思考，也许能更好的做思想教育工作，从而使学生明辨是非，不再犯相同的过错。

　　“不用跟我客气，还有，别太紧张。”俞正修说话时目视前方，不知在看些什么，“你才刚上任，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会辅佐你。”

　　也许是年长的缘故，凡是经他之口的一字一句，都能给人一种无比踏实的感觉。

　　心情多云转晴。
　　初春感激地看他一眼，不禁觉得能遇上这样的前辈真是太好了。

　　虽然初次见面时留下了让人此生难忘的尴尬经历，但随着一段时间的相处，就会发现对方不仅长得好看，为人更是绅士体贴，将“关心后辈”四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没过一会儿，预备铃奏响。
　　一中校长是个颇具情调的人，铃声全部用的莫扎特交响曲。

　　但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有时候有情调也不是一件好事。
　　交响曲虽高雅动听，不了解音乐的人却很难找出每一段之间的区别。

　　初春就是其中之一。
　　于是她忍不住和俞正修吐槽起来。
　　“俞老师，你不觉得咱们学校的铃声没什么区别吗？”
　　“时间间隔长一点的还好，预备铃和上课铃我到现在还没分清。”

　　听了她的话，俞正修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
　　片刻后，他开口说：“预备铃，也就是刚刚响起的铃声是莫扎特第三十九交响曲，曲调明朗轻快；上课铃则是第四十一交响曲，曲调相对宏伟一些，仔细听的话会发现有明显差别。”

　　语毕，俞正修注意到初春目光凝滞，像是呆住了。
　　想来也是，谁能想到自己不经意的抱怨竟换来科普。

　　“原来是这样啊。”俞正修的话初春一个字也没记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想到俞老师对音乐方面还有研究。”
　　说实话，她并没有很意外。
　　无论什么时候，俞正修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文质彬彬的异国绅士，从小受西方文化影响，爱好音乐倒也不稀奇。

　　“还好。”
　　“之所以有所了解，王校长更换铃声时采纳了我的意见。”正午骄阳似火，俞正修一路撑着遮阳伞，不咸不淡道。

　　话音一落，他身边的初春瞬间石化。
　　连带着眼里也没了光彩。

　　他说采纳了……他的……意见……

　　也就是说……
　　学校铃声全都是按俞老师的喜好设置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初春只想找个缝钻进去。

　　她后悔自己没话找话。
　　成功在俞正修面前又一次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