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折花回眸时》秾裕

69、冷战

　　林木葱郁，杏花如雪，被春风吹落长阶，幽幽泛香。

　　一道静肃沉郁的青翠身影，忽然停在眼前的台阶上，跪到昼夜颠倒，浑浑噩噩的谢阑峥，后知后觉地抬眸仰望，恍惚间看清来人的容颜，却望不见他的目光。

　　惊愕激动，他干巴巴地望着扶慈，极为费力地扯动喉咙里几乎被太阳晒干的沙哑声音：“师尊……”

　　自始至终，扶慈神色冷漠，不曾俯视他一眼，径直错开他，走到阶梯尽头，浅浅倾腰，对迷糊的小梨叶温柔一笑：“走吧。凤尊希望你这几日在碧云天能玩得开心。”

　　“嗯？是师尊说的吗？”小梨叶单纯地揉了揉眼。
　　扶慈耐心点头：“嗯。”

　　“那好吧，我跟你走，谢谢你下山来接我，扶慈尊上。”小梨叶很有礼貌地拉住扶慈的手，早已认出来人，记起了凤尊路上对她的交代。

　　“不用谢。”扶慈极为宠溺地将小女孩护在身侧，轻柔地拉着她的小手，带上山去。

　　谢阑峥不舍得师尊，很是委屈地惦念他的温柔，却又不敢轻易忘记赎罪的心情，只能可怜地望着二人离开。

　　这时，小梨叶有些难受，或许是出于血缘的同情，让她频频回头关注谢阑峥，不由扯住扶慈的衣袖，小声道：“尊，尊上，阑峥哥哥，已经在这里跪了很久了，他不和我们一起上山去吗？”

　　扶慈心念一顿，手心蒙出一层薄汗，心里闷闷的，但不是心软。面上依旧风轻云淡，满不在乎道：“我不知道。”

　　小梨叶有些愕然，为数不多的印象里他也不是这么冷冰冰的样子。她一时踌躇，却又发现扶慈停在石阶上，不曾再走，似乎在等她，或是等其他人。

　　小梨叶狡猾地背着扶慈，冲谢阑峥招手，用唇语天真笑道：“快，来。”

　　谢阑峥望见扶慈停在前方等待，加之小梨叶的暗示，误以为是自己终于等到了机会，勉强起身，撑着围栏，抬动麻木的双膝，蹒跚跟上，苦苦哀求：“师尊……”

　　听闻喊声，扶慈莫名心中愠怒，抓住小梨叶的手，脚步陡然快了起来，不由分说地远离他，但却一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让谢阑峥能在结界适应关闭之前，赶上来。

　　碧云天山顶，有一座小阁楼，前后是花园与凉亭等别具一格的建筑，谢阑峥幼时拜师，也是在此山下，那时扶慈才出关不久，并未回到道宗，而是在这里教了他许多东西，陪他度过失去恩人，失去亲人最难熬的那段适应期……结果后来，他却反过来用这种错误的仇恨报复师尊。

　　行至这幕幕熟悉的景致，谢阑峥在追念儿时拜师的欢乐回忆时，也感到无比心痛愧疚。

　　他忽然觉得扶慈是对的，他根本不能被原谅，在做了这么多错事后……自己当初是恨错了人，可现在，师尊没有啊。

　　“阑峥哥哥，你怎么站在门外呀？快进来呀。”
　　小梨叶小跑过来，招手欢迎他。

　　谢阑峥抹了抹泪，忍着双膝钝痛，缓缓踏入门槛，问道：“你的尊上呢？”

　　小梨叶歪了歪头，笑道：“尊上去忙了。他让我帮你送伤药来。”
　　“啊？他真的这么吩咐你的？”谢阑峥受宠若惊，激动瞪大双眼。

　　小梨叶有些结巴，不敢说她是自作主张，瞎猜的扶慈心意。
　　“嗯，是啊，他还说，你自己知道该住在哪里……”

　　“啊……师尊……”谢阑峥心口发酸，感动万分。没想到扶慈会保留他曾经居住的地方。

　　小梨叶有些愧疚欺骗他，但这句话倒是不假。是她回来的路上，多嘴问了扶慈自家哥哥该住哪里，她记得那人明明就小声说了一句：他知道……

　　＊

　　谢阑峥留在碧云天的时日，与扶慈几乎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如愿以偿地留在了师尊身边，却再也得不到师尊任何回应。他能明显感受到师尊对他的嫌恶，此后都不敢冒昧出现，小心翼翼躲着二人的视线。躲在暗处，心酸地看着师尊曾经的温柔，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巧合的是，今日凤尊得空回来看望小梨叶，正巧撞见郁闷的谢阑峥坐在山门外的阶梯下，默默反省。

　　为了了解日月神剑破局阵法进展如何，她主动上前搭讪谢阑峥。关心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扶慈呢？”

　　谢阑峥心中委屈至极，饱受冷待多日，此刻被人问话，忽然情绪崩溃，埋头痛哭：“呜……师尊，师尊不理我了……”

　　凤尊愕然，一时说不上来是对谁怒不争气，听这语气，便知正事必然还一筹莫展。

　　她耐下脾气，继续询问：“怎么回事？他不是允你上山了吗？”

　　“是，师尊是同意我留在山上。可是，可是……自我来到这里，他就不曾正眼看过我一次……”
　　谢阑峥几近窒息，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揪心。

　　凤尊了然，叹道：“别伤心了。他若真的不在乎，又怎么会愿意让你的眼睛里有他的影子呢？”

　　闻言，谢阑峥惊愣一瞬：“……”
　　凤尊旁观者清，继而开导：“你师尊也是人，经历了这么多悲哀的事情，被你们误会仇恨这么多年，怎能不怨呢？就算此事，没有孰对孰错，但换做是你，你会轻易放下过往，选择原谅吗？”

　　“呃。师尊，是我让师尊受委屈了，都是我的错……”谢阑峥垂头丧气，悲愤化为自责。

　　凤尊开解道：“你师尊的心性比你想象得坚强，冰释前嫌，只是时间问题。但魔教涂炭生灵在即，我会想办法说服他与你合练剑阵，破解鬼局……你振作些，处处忍让他，灵活一点，他必然不会过多刁难你。”

　　“啊，谢谢凤尊。”一听此话，谢阑峥宛如光明披身，顿时又有了希望的动力。

　　凤尊不再多言，径直进门，她简单以为依照扶慈曾经的性情来说，二人的心结应该好解，却并不知晓扶慈那些时日到底承受了什么折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早已冷心。

　　进了阁楼，凤尊简单寒暄了几句，将小梨叶支开后，便谈及了正事。

　　“咳嗯。你……”
　　“凤尊有话直言即可。”扶慈大概猜到她迟迟不走的原因为何了。

　　“哎。爱至生厌，是你对他现在的态度吗？”
　　扶慈神色一冷，淡淡道：“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态度。”

　　“没有态度，就是一种态度。”凤尊凝眸直视他。
　　扶慈心虚躲闪，叹道：“凤尊，我……”

　　“小慈，你这样，让本尊心里难受又愧疚。如果不是……”
　　“都过去了，一切都是天意了。”扶慈不愿她自责，主动打断话题。

　　凤尊看出他的心意坚决，无奈叹道：“哎。天意？只怕天是故意……”

　　“罢了。你再静养一段时间，下次我再来，你若还是不能接受谢阑峥，我会想办法找到另一个能承接敛昼羲和的人，与你合练剑阵……虽然这难如登天，旷日废时，但本尊怜惜你，不会逼迫你的心意。”

　　“凤尊……”扶慈未料她会为自己改变计划，起身欲劝，却又进退两难，无可奈何。

　　凤尊神色一冷，语气转而残酷道：“你不必自责，就算不是为了苍生，撇开道夷恩怨，本尊对他也无好感，他对你所做伤害而该得到的恶果，待万事太平，本尊会亲自替你施予。现在不过是利用……”

　　“啊？”听闻此话，扶慈心口一寒，低垂了心软犹豫的眉眼。仿佛已经看到了谢阑峥注定一死的结局。
　　他一时声如蚊呐：“凤尊，他不值得你如此出手……”

　　“不管他是何身份，不论本尊是何身份，伤了你，践踏道宗，都不配本尊手下留情。”

　　扶慈心里愈加酸涩：“尊上，我，我其实……”

　　凤尊顿足，转回身，脸色温和下来，轻叹道：“小慈，能告诉本尊，你对他，对青后，对鲜彧族到底是怎么想的吗？怀恨在心，还是有难言之隐……”

　　扶慈目光渐凝，指缝间的落花随风而去。
　　“行路难，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复间……”①

　　“自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对他们没有任何痛恨了，只是觉得悲怜。我与他们都是命运拨弄的可怜人。”
　　“下雨天，连撑着伞的人，最终都还是想找个屋檐躲雨，更何况当年的他们，无依无靠，濒临亡命，为了延续一族，确实不容易。是弟子无能，当年行事武断，才让本可转圜的余地一点一点变成双方仇恨的鸿沟！”

　　一番心里话，是多日苦思的结果。人间情义千般难，着眼青山是红尘。扶慈重重叹息。

　　凤尊沉默了许久，最终拍抚着他的肩，道：“……小慈，到今天，本尊才知道，你真正的心性是何等的温柔，往昔要伪装一副高冷寡言的模样，只是为了成全一个领权者的威严，是本尊……逼你太多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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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凤尊离开，一番劝说虽然失败，但师徒二人的冷战明显松动了不少。谢阑峥以前望见师尊的背影，是在三尺之外，但现在偶尔还能换来对方几次擦肩而过，而不至于绕道而走。他甚至为此兴奋得整宿难眠，喜色难敛。

　　*
　　落霞垂山，帘幕低垂。

　　扶慈自书房出来，正巧听见院中一片欢声笑语，猜测是小梨叶在花园里嬉戏玩耍，不由会心一笑，循声而去。

　　“哇，好高呀，阑峥哥哥，再把秋千荡高一些好不好？我好想摸到天上的晚霞呀。”
　　小梨叶欢乐的声音穿过花木，透入扶慈双耳。

　　他定神站在原地，入目这童趣一幕，心底却泛起阵阵恶寒，之前的阴影又将他笼罩在暗不见天日的畏惧中。

　　“师尊，你看我为你搭了一个秋千，今晚，我陪你玩点新花样，如何？”
　　“不，不要，我不要……”

　　“师尊乖，这很有趣的，保证让你记住这份感受，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荡秋千有多好玩……”
　　“不，你，你还是人吗？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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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慈唇色泛白，轻轻发颤，想起曾经遭受的淫刑，折尽的风骨，被人压在身下欺辱的无助……顿时羞愤在心，怨恨地瞪着那支晃动的秋千，狠声道：“够了！”

　　欢笑声嘎然而止，谢阑峥这才注意到扶慈站在那边花树下，神色不悦地盯着自己。

　　他赶忙把小梨叶抱下，推搡她去扶慈那边，有些不知所措。

　　扶慈疾步上前，用灵力割断秋千的绳索，疾言厉色喝道：“这里，永远都不许有秋千！”

　　“呃……”谢阑峥诺诺垂首，似乎明白了师尊突然心情愤怒的原因，骤然感到愧疚，为自己的失误感到懊恼，他一定又让师尊想起不愉快的往事。

　　小梨叶从未见过这么生气的扶慈，看他对谢阑峥发火，有些愧怍，小心翼翼扯着他的衣袖，哭腔道：“扶慈尊上，您别生气……是，是我让阑峥哥哥，帮我搭秋千的……因为没有人陪我玩……呜呜。”

　　扶慈稍稍冷静下来，收回嫉恨的目光，拉过小梨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阑峥丧气垂头，紧咬下唇，心头苦涩至极。

　　①出自白居易的《太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