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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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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耶加并不算长的两次人生里,“父亲”这个角色,一直都是一个非常模糊的剪影。
沙耶加无法凭借想象构建出血缘中另一半来源的形象,太遥远也太飘渺。
她的母亲给了她太多的爱,多到她心满意足,所以并不那么追求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完美家庭”。
在她太小太小的时候,她对于父亲的印象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男人。
与生俱来的才能让她能够用眼睛看到缠绕在父亲身上的咒力,也许她的咒术天赋正是来源于此。
但“父亲”的咒力中,混杂了太多不详的意味,让沙耶加由衷的感到危险。
她已经不太记得父亲的名字,也许是不太重要的原因,所以没有刻意去记。
那个男人出现在家里的次数不多,只是偶尔很敷衍的照顾她一下,照顾的还不太专业。能够平安长大实在是命大,当然还是多亏了母亲。
在她此世约莫快要两岁的时候,已经可以一个人绕着房子走上两圈的那个时间段——在这其中的某一日,她意识到这个敷衍的“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回家。
从那以后,也再没回来过。一次也没有。
沙耶加并不因此感到怨恨。
这个世界上不靠谱的人远比想象中要存在更多,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事实对她来说不难接受。
更何况她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子。虽然因为年纪太小生存略微困难,但也没到绝地求生的程度,还是磕磕绊绊长大了。
说来她和伏黑家姐弟之所以能够成为好邻居,大概也有双方的父亲都认识的原因。不过这两个父亲在不靠谱的方面大差不差,沙耶加很难评价直接失踪和小白脸哪个更好一点。
如果可以并不想在这两个当中选择。
但如果直接让她发生物种改变的是她的亲爹,那么她愿意选择小白脸。
“是我亲自把他抓回来的。”夏油杰神色深沉的道,“我和他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是他的精神状态非常的不稳定。”
事实上“不稳定”已经是夏油杰很委婉的说法,咒术师的精神状态一向堪忧,何况诅咒师一般比咒术师更靠近神经病,或者直接就是神经病。
夏油杰拿到了他的全部资料,看完时候很难表述自己的心情。转头又想起自己和他有且仅有的几句交谈,也能够看出来对方混乱的状态。
沙耶加的父亲在精神状态上是个标准的不能再标准的诅咒师,但在年轻时候的行为却很难评价。
他在诅咒师的世界混的比较菜,但在现实世界的人际关系却表现的像个正常人。很奇妙,更奇妙的是听从家里的话相亲结婚,听起来就不像是正常诅咒师会干的事情。
从资料上显示他结婚之后似乎就逐渐从咒术界抽身出去,但自从沙耶加的母亲病死之后没多久,似乎就陷入了无法控制的癫狂之中。
把女儿抛弃在家里不闻不问且不提,和别的诅咒师从事犯罪活动时候被警察抓进局子,就让咒术界上上下下难以评价。
但是被关进去十多年后又放了出来,整个人的状态也并没有稳定下来,反而在成群放学的学生们当中只一眼就认出了哪个是自己素未谋面——可以这么说——的女儿。
再然后就更难探究他的行为是出自什么目的了,也许是憎恨,又或许是因为在日渐崩溃的精神的驱使之下,最终酿造了这一出有些荒诞又莫名的惨剧。
沙耶加把文件夹放下来,露出一张微圆的少女的脸,眼睛里透出些许迟疑:“我要去见他吗?”
不清楚名字的五十岚先生已经被逮捕归案,走了咒术界的司法程序,不日就要被祓除。
说来荒谬,那个人快要死了,她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略想一想,小时候似乎是记得的,偶尔也会去翻一翻证件什么的。但后来换了监护人,似乎就逐渐在时间中磨掉了对名字的印象。
实话实说的话,沙耶加这件事并没什么实感。“父亲”这一角色太遥远也太模糊,她无法从十多年前匆匆而过的几次见面之中挖出对方的相貌来,要说血浓于水更是无稽之谈,人都已经死了又怎么会血浓呢。
如果一定要挖出一点瓜葛来,好吧。这个不靠谱的爹留下了他的房子给女儿继承,这让沙耶加很感激,至少有个可以住的地方,不至于小时候就冻死街头。
对于这个问题,夏油杰只是微微的笑起来,眼睛弯成一条线:“如果你想,你可以去。如果你不想,当然也可以不去。”
沙耶加并没有迟疑:“我不想。”
“那就不去。”夏油杰很无所谓。
于是三言两语便敲定了这件事,夏油杰给她的各项身体数值都做了简单的测试,又叮嘱她如果有什么地方感觉不对千万不要等,一定要立刻来找他。
要是哪天感觉心情不太好可以去窗那里领个任务找个咒灵暴打,毕竟堵不如疏,别忘记放帐就行。
排在沙耶加前面的那位诅咒女王祈本里香之所以能从理智堪忧的状态往正常人类方向靠拢,夏油杰的研究功不可没。对这方面他比所有人都专业。
沙耶加老老实实听完,逐条记住,然后就快快乐乐扑进伏黑惠怀里,眨眼间融进了他的影世界去睡觉。
她个人感觉其实还行,至少目前变成咒灵还没有显出什么巨大的生活差别来。
往远了看虽然不能考大学了,但是伏黑惠和津美纪还可以,她可以蹭课。生活上睡觉的地方变了,从家里的床变成男朋友的影世界。
“其实还行。”沙耶加睡过去之前想,“除了需要大量的时间睡眠,但是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随遇而安是我的美德。”
她搂着狗狗睡过去不管外面今夕是何年,但是留在外面的伏黑惠单独面对夏油杰这个老父亲就显得要紧绷的多。
夏油杰和五条悟这对挚友分别养着孩子,伏黑姐弟的监护权在五条悟那里挂着,沙耶加和另外一对双胞胎姐妹的监护权则挂在夏油杰这里。
虽然监护人不同,但由于伏黑姐弟和沙耶加青梅竹马加邻居,相处的时候倒是很像一家人,所以夏油杰看顾孩子的时候就没分的那么清楚。
闺女谈恋爱——有点闹心但没意见,闺女被诅咒了——互相诅咒的没办法有意见。现在看着这个闺女的男朋友而且已经是板上钉钉可以说是女婿的人,夏油杰还是闹心。
我只想清清静静的养一养可爱的女儿,以后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很好。然而年轻的花朵还没有来得及完全盛开,就已经被摧折。
当初两个小萝卜头一起上学放学的时候,他也没想到会搞出来这种事。
怎么说呢,果然是人生无常,总是起起落落波折起伏,哪怕是特级咒术师,猝不及防之下也会被创死。
“因诅咒而由人类化作的咒灵不是没有,但是案例很少,且大多数都十分危险。”夏油杰揉了揉太阳穴,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他一定要确定伏黑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确定他已有了承受代价的准备。
伏黑惠对这方面还算了解,“我知道,最近的案例,是乙骨学长和祈本学姐。”
一年前乙骨忧太连带着他死去后化作特级咒灵的未婚妻一起入学的事情,在整个咒术界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老实说,跟咒术师谈恋爱的确有风险,毕竟一不小心可能就走进什么黑深残的剧本了。要是其中一方不幸死亡,另一方在痛苦之下会不会诅咒恋人还真不好说——目前就已经有两个活生生的例子摆着呢。
但是大家的情感需求摆在那里,本来就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工作,要是连谈恋爱都禁止,那这工作估计就没人干了。所以在咒术界地位甚高的夏油杰只好努力加强思想教育,再加强窗对祓除任务派发的合理性。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发出一下又一下的轻响,夏油杰轻轻叹了口气,“是的。忧太和里香刚刚入学的时候,远比现在要危险和不可控,里香的理智被负面情绪大面积侵蚀,这让她暴躁、易怒……我和悟想了很多办法才把情况稳定下来。而沙耶加……”
夏油杰忽然微笑起来:
“她表现的完全健康且正常,是不是?如果不是没有咒力的人的确看不到那孩子,我几乎要以为她根本没有意外死亡了。”
随便拉个和沙耶加关系比较亲近的同学来,在接触她非人的体温之前,也挑不出她和从前有半点不同。
暴躁易怒、记忆残缺、理智破碎、强烈的攻击欲望……这些咒灵会有的特征全都无法在沙耶加的身上找到。
她的性格没有发生改变,她的记忆完整且连贯,她的理智清明脑子清醒,从化为咒灵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表现出任何伤人的行动和预兆。
就连刚刚死亡被转换,那段最有可能失控的时间段里,她也只是捧住伏黑惠的脸,搂住他的脖子,像只缠人猫猫一样依恋的挂在他身上。
没有随手杀个人来祭天,没有造成任何伤亡,反而安抚了真正情绪失控的伏黑惠。
——但这才是最不正常的情况。
谁家特级咒灵能在一开始就这么真善美?
夏油杰在得到伏黑惠的口述后,甚至因此而心存疑虑:
发生这种堪称奇迹的情况,真的可以把沙耶加算作“咒灵”吗?还是说这只是一种意外之下形成的灵魂“束缚”?
千年之前,大阴阳师晴明也收服过无数式神。他们俩反而与这种情况类似,如果将沙耶加算作伏黑惠的式神也未尝不可。
但沙耶加惊人的咒力增长同样不是作假……在此之前她已经有差不多二级的水平,算得上天赋卓绝,而现在已经快要涨到能和祈本里香分庭抗礼的程度……
夏油杰顿了顿,把这些忽然在脑子里联想出来的可能性压了下去。
伏黑惠显得有些安静。
“可是她已经死了。我诅咒了她,将她困在我的身边。”
这件事说出来放普通人耳朵里听起来可能有点丧心病狂。
“这才是令我感到惊叹的地方。”夏油杰看着他,道:“她在被诅咒后只清醒了很短暂的一段时间,接着就在你的影世界里沉睡。醒来后她却完全压制了被负面情绪掌控理智的可能,连咒力都收拢的好好的。要不是我做过测试,有谁能看得出来她现在已经是特级?更何况现在到底是算咒灵还是算式神,其实很难界定。”
这位天才特级的表情耐人寻味:“也许有着她母亲对她的影响,但我私以为,更多是因为你。”
伏黑惠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知道,这其实是不对的。”
夏油杰表情不变:“说说看。”
伏黑惠的脸上鲜少有剧烈的情绪波动,这位年轻的酷哥双手插兜,那双蓝眼睛里带着点郁郁:“我不应该诅咒沙耶加的。她被我强行留在人间,并没有什么好处。”
人都会死。
有人老死,有人病死。有人死于天灾,有人死于人祸。
生命自某一刻诞生,也会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而伏黑惠诅咒了五十岚沙耶加,他欺骗了死神,将恋人的灵魂留在了身边。
人类的少女依旧维持着人类的外表,但她的灵魂由咒力构筑,内核早已扭曲成非人的怪物。
“也许发生这种事情之后,她更想得到安宁的死亡。”
“也许是这样的。”夏油杰眯了眯眼睛,看向窗外倾泻而入的阳光,和微微摇动的树叶。
“我记得那孩子的愿望是做一个普通人,可惜现在办不到了,心心念念的大学大概也要打水漂……”他看了看伏黑惠瞳孔震动,和快要崩塌的表情,从容不迫的转折,“可那个时候,沙耶加回应了你,还记得吧?”
伏黑惠的声音有点沙哑:“是。”
他还记得那双手。
白皙又冰凉,比以往更凉。少女的声音轻轻快快的,好像答应的不是什么纠缠一辈子死也不休的诅咒,而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约会。
她说:“好啊。”
“诅咒她是你的选择,回应你是她的选择。既然已经达成了共识,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可以了。”夏油杰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拍了拍伏黑惠的肩膀。
他越过这年轻的少年,也平静的把双手揣进兜里,走出办公室。走着走着想到当初乙骨忧太入学时挚友的一句嘀咕,忽然也觉得很有道理。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爱更扭曲的诅咒了啊。
再一想,这孩子其实也有点可怜。津美纪到现在也没有醒来,沙耶加又遭此横祸,最重要的两个人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全部出了意外……
到现在还没崩溃,可见非常坚强了。
离开之前,扎着丸子头的高专教师回头看了一眼。
伏黑惠穿着他的常服,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靠在了窗户旁边。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有些炸炸的头发在脸上映出些尖锐的阴影。
少年出神的凝望着窗户外面,凝望着婆娑的树影,不知道是否是透过这样安静的注视,取得了某种微妙的升华,坚定了某种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