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31、三十一 明柳

　　他伸手摸摸南临的鬓发，头发都半湿了，想是被雾气朝露打的，脸颊上是潮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酒水。他平日读书写字，用来擦手的手巾倒是常常随身带，便取出来给南临抹去已经冰凉的水迹。
　　“回去罢，莫要着凉了又咳喘发作。”
　　南临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颊边轻轻摩挲，看住他的眼睛，道：“若是朕说，朕亦要以皇权，索要朕可以对先生做孺慕之思之外的事情，索要先生对朕有除了舐犊之情的其他，先生觉得怎么样？”
　　他这一番话，说得不可谓不隐晦。
　　至少并没有赤|裸裸地说出断袖分桃。

　　木九手抖了一下，那一瞬之间转过了无数念头，却没有一个能停留在脑中，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南临看着他脸色，许久许久，握在掌中的手也随着先生一分一分白下去的脸色一点一点的凉。他呆呆的，却慢慢便笑起来。
　　“朕不会再迫你了。先生已然只因了父皇之命才甘愿留在朕的身旁，朕不愿……将先生对朕仅剩的哪怕是只有一点点的眷顾，也变成恨。”
　　松开了木九的手，自行走回石桌边去，将酒壶举起便要继续饮。木九呆愣了一下，已经不敢去分辨他说刚才那番话是醉着还是清醒着，上前去夺下酒壶，南临半睁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他，只见先生将酒壶中的酒液一饮而尽，仍是伸手到他面前来，道：“回去罢。”
　　他怔怔地将手放到先生手中去，便如小时候被先生牵着教他如何在天坛上祭天一般，小心翼翼地跟着先生的脚步，跟着那个并不高大却让他觉得无比安心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去。
　　只是这样看着，就像是永远能如此，永远……不会分离一样。

　　前江宁织造江复之子江云起。所谓人走茶凉，江复都死了，自然不会有多少人关心他的家人如何。何况江复死的名声并不好，更加不会有人愿意与他有什么瓜葛。
　　然而逸王于官场种种确是熟悉，从江复生前好友一路追查，一直查到江云起的至交——竟是赵缨的侄儿，名唤赵明柳，曾在江宁地方做过知州，后来便辞官归故，甚少有人问起。逸王翻着此人资料，却是在极细微处，发现了一点蹊跷。
　　赵明柳辞官那年，正是江复获罪被斩的那年。

　　赵明柳于被忽然传唤进京一事也甚是奇怪，等见到逸王时眉头微蹙，似乎已明白是因何事。
　　逸王上下打量了这个年轻人，长相微有些阴柔，叫人难免将他与“弄臣”二字联系起来，不过好在一双眼睛清朗明澈，叫人不太反感得起来。
　　因是赵缨侄儿，逸王便不太放心将整件事都说与他听，却见他眉头一挑，嘴角一翘，露出一个极为洒然的笑来，道：“下官……不对，草民想见见那位传说中的木先生。”
　　这件事，却是为难。莫说赵明柳如今一介平民，要带入宫中不易，就是被南临强行藏在寝宫的木九，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眼里，跟一个陌生人，还是赵缨的侄儿接触，那得掀起多大风浪。

　　逸王还在沉思，赵明柳却如同早已看破他的顾虑，嘴角又是一翘，道：“其实我只是个内侍。”
　　逸王心思亦是转得极快，当下道：“江越棱？”
　　赵明柳便又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时常显出一种熏然的妖冶，放在男子身上当真极为奇特，但他天生之姿毫无做作之态，加上那双眼睛看上去实在叫人觉得纯真干净，便又能轻易接受他这样的怪异。
　　江家亦是世代忠良名将之家，当年声望仅次于木家，只因江越棱的大哥江越行曾在北疆与沐族羚族之战中犯下军罪而被木老将军斩首，江家木家便从此有了芥蒂。现今江家老爷子将过六十大寿，朝中百官少不得都要到贺，南临若是有心，只怕也要亲自前往。
　　“江家根深叶茂，家族甚为庞大，江复勉强算来亦是江越棱的表叔。草民当年曾与云起兄一道贺过江太爷生辰，江越棱年纪虽不大，辈分却高，同坐一桌的皆是白发老叟，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赵明柳嘴角含着笑缓缓道：“朝中百官皆要到贺，耳目便会少得多。王爷神通广大，要将一个小内侍带去服侍一下木先生，想必并不为难。”
　　逸王寻思了半晌，手指在桌上叩了好几下，似乎在心中仔细衡量，最后才道：“你凭什么认为本王定会答应？”
　　赵明柳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线条浓丽的眼睛，仿佛吃惊不小，笑道：“王爷不会觉得像草民这般的身份，还会设计陷害王爷罢？”他缓缓抬起头，笑眯眯，“云起的事，我只想同木先生一个人说。”

　　三日后，江家太爷寿辰。南临也亲自去了江府，天子都去了，其余文武百官自然不敢不去。逸王深明南临之心，只说了一句由他在宫中安排巡查人手，以防天子不在宫中而生乱，以免有人趁此对木太傅不利，南临便点头答应了。
　　身为罪臣，木九自然不能随意走动。他性情素来沉静，也不在乎有没有热闹可凑，只在寝宫中取了几本书看，又磨墨写了几幅字，自己观赏一番，终是不太满意，待要唤内侍来将墨砚收拾一下，抬头时，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内侍朝他一低首，含笑道：“木先生。”
　　此人长得有些妖而阴柔，唇色粉润，笑起来唇角尚带了个梨涡，当真是一副极弄臣佞幸的长相。
　　木九放下笔，道：“你是……”
　　那内侍道：“不如花园一叙。”

　　“草民赵明柳，当朝右丞赵缨的侄儿。”赵明柳伸出一双白得透了明的手分花拂柳在前面走，忽然回头又是一笑，叫木九极容易便想起烟视媚行这个词来。他笑着道：“江云起的至交，将他拐入断袖之门的罪魁祸首，据说江复大人在世时，将我说成勾引他儿子的妖孽，俗称狐狸精。”
　　他这一番毫无羞耻的话波澜不惊说出来，配上他那双明澈的眼睛，倒叫木九有些哭笑不得。
　　“草民知道逸王爷将草民找出来的原有，皆因多年前云起绑掳当今天子，而木先生一则为救天子，二则怜云起之才，是以写出来的那张字据。”赵明柳在月色柳下站着，整个人都仿佛花草精怪，他说出的话句句惊世骇俗，却被他说得犹如家常。
　　“那张字据，是草民给赵丞相的。”
　　“草民今日来，主要便是为了说这一句。云起为人向来刚直，也向来仁善，绝不是他出卖先生，是草民为向叔叔赵丞相求得荣华富贵，从云起那里盗了出来。”

　　木九听他说得无比顺畅，脸色却也未变，赵明柳说完这一大通足够吓死常人的话，看木九毫无反应，不由得道：“木先生没听明白？”
　　木九点头道：“听明白了。”过得一会儿，又续道：“你不过想保住江云起。”
　　也不过是一句平常之言，赵明柳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却似乎倏然淡去了许多。
　　木九笑了笑，这个年轻人的表情一直飞扬跳脱，却是一股“我不是好人，我绝不是好人”的骄傲模样，不由得便叫人生出几分怜惜来。
　　他伸出手拍拍赵明柳的肩，道：“若你说的全是真的，那么既然你能如此简单就盗出这件证物，赵丞相便不会找不到。既然他能找得到，便没必要留下云起的命来。然而瞧你的模样，云起现下，就算活得不是很好，想必并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