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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春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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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早春,天气犹寒,木九伸手给南临整了一整银獭毛的领子,又握握他的手,皱眉道:“手炉都不用了么,这么冰凉。”
多年来他都恪守礼节,每次都只到重大日子南临十分开心时,才不忍扫他兴地多了许多逾矩之举。南临的手掌被他的手握着,只觉满心欢喜温软,连忙答道:“用的,今日起得早。”
木九怜惜地抚抚他额头:“自己的身子自己要爱惜些。”
南临开开心心认认真真地答了,转念道:“对了,前些日子进贡来一些猴魁茶,倒是难得,先生要不要品品?”
“猴魁?”木九知道这种茶来之不易,倒也心向往之,想了想道:“等百官贺过生辰罢。”
南临极是欣喜与他独处的时光,此刻只觉什么百官真是碍眼之极,一时之气上来,完全不经过大脑思考便喊了内侍来,道:“你去传口谕,朕今日身子不适,生辰宴免了,往年的打赏赐宴仍是照旧。”
那内侍愕了一愕,赶紧答应了下去传口谕,木九默然良久,摇头道:“胡闹。”
他这一句似是责备,却只是软绵绵的轻叱,嘴角都微微含笑,毫无生气的样子。南临与他相处多年,早已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生气,什么时候只是佯装的,听得反而笑起来,转身去握住他的手道:“什么文武百官,又不会因他们来一句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便真的万岁了。什么贺礼贺词,都比不上同先生在一起。”
木九笑道:“既是生辰,确该忙里偷闲好好休息。”
说着便着人在御花园备蜜饯茶果,沏了猴魁茶叶过去。
木九看这茶水碧青可爱,光茶色便赏心悦目,不由得道:“果然是好茶。”说罢浅浅啜饮了一口,摇头道,“也确是难得。”
他看南临一脸不解地望着自己,便道:“我听说这猴魁是长在绝顶峭壁之上,非人力可及,因此茶农便设法训练了山中野猴,利用野猴采茶,是以叫做猴魁。仔细算起来,同燕窝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又摇了摇头,“虽然好茶,但仍是少饮为妙,山猴何辜。”
南临心知他向来仁善慈悲,便也不去说什么,只静静看着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便心中平安喜乐。先生这些年来样貌都未有什么改变,只是笑起来时眼角终究有了细小的纹路。五官仍是清明,带了一些隐隐的艳色,氤氲着江南的水汽,便又显得清透起来。
他看得忘我,只盼这一刻永远不会过去,忽觉手背上一冰,扭头望向外边,竟下起薄薄的春雪。
木九也察觉到了,看向外面去,南方的春雪薄而易融,京城春雪相较之下便有些大了,两人静静地看着,雪渐渐便在石桌上积了一层,轻薄透明。
木九随手拿了一根牙箸,在薄雪上随手写:南方嘉木。轻声道:“茶者,南方嘉木也。”
木九写得一手上好隶体字,幼年时常临曹全碑,蚕头燕尾,华丽秀逸,却与他人毫无相似。南临看着他写,四个字清雅匀净,南字因避讳少了一横。“南方嘉木。”南临低声重复了一句,原来这一句话,含了两人的姓氏。
他心脏微跳,有些兴奋,又有些害羞,种种奇怪的感觉一涌而上,冲得他头脑一热,一下子抓住了木九还在比划着的手,款款道:“辛染……”
木九手一僵,手中的牙箸便掉了下来,落在石桌上,发出一声刺耳响声。
之后一片寂静,只有风雪之声。
许久后,木九才声音微颤地道:“皇上叫臣……什么?”
南临原本有些羞怯害怕,被他一问,却昂首挺胸地道:“辛染。先生自己告诉过临儿的名字。”
木九脸色雪白地看了他许久,才摇头轻声重复:“罢了,罢了。”
“朕知道那远在江南的师母是叫先生九郎。除朕之外,没有人叫先生辛染。”
木九慢慢站起,叹了口气,疲惫道:“并不是。”
“还有臣的父亲母亲,臣的兄长,都叫臣辛染。”
适才的所有笑容,所有亲密无间,都随着这一声朕,一声臣,一声辛染,杳然无存。
木九强笑了一下,低头道:“微臣不适,求皇上允臣告退。”
南临别过头去不看他,然后轻声道:“准。”
七年前木九随他来京时,并未带上那位叫吕芳怀的师母。其后两年,来了一封书信,是吕氏书家写来的,道是女儿青春耽误不了,若木九无意,便要另行嫁人了。
南临开心得很,他多年让人注意太傅府书信,就这一封最有价值。
他从小被木九教着启蒙读书,一笔字本来就是木九教出来的,伪造一封木九答应吕姑娘改嫁的信毫不为难,却是在最后停了笔。
他叹了口气,对在旁伺候笔墨的内侍道:“朕不欺瞒先生。”内侍莫名其妙。
之后木九知晓,以他性子,自然是不会让人家姑娘白白等着。谁知回信去了不久,吕芳怀的亲笔信便过来,说道前信是父亲隐瞒她而写,她此生非九郎不嫁。
南临只觉自己一生之中,无一刻比那时悔恨,悔恨为何没有将这一封信拦截下来。
先生是他的,理当这一生都陪着他。吕芳怀是什么人物,也胆敢让当朝太傅为她回乡娶妻,也胆敢……说什么非君不嫁。南临忍不住冷笑,你非君不嫁,先生难道就得非你莫娶么,妄想!妄想!
那几日皇帝陛下的脾气特别大,以往会笑嘻嘻轻叱几句便揭过的小错,这几日全都骂得人狗血淋头,身边内侍无一个不战战兢兢。
木九走了,南临便倚在亭子里,看了一天的雪。
他头一次觉得人生之中如此孤寂,除了先生在身边的时候,没有一刻安定欢喜。一想到有朝一日先生要离开自己,便觉得这个念头起都不能起。
“先生是朕的。”不由得便自言自语起来,低声重复了好几遍,“先生是朕的。”
慢慢捂起隐隐发疼的心口,却是用自己都几不可闻的声音,看着那已被雪花填满的“南方嘉木”,轻声喊“辛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