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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新婚(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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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堂的门应声而开。
一名老妇走入屋内,穿过珠帘,来到软榻边,对李含章行礼。
李含章支起身子,抬眉一瞧,见那妇人一身粗布衣裳,虽然看上去十分干练质朴,但鬓发霜白,面庞也布满细纹,一看就知道年纪不小。
她颦蹙眉心。
从前那些侍奉她的婢女,多半是刚及笄的小姑娘。就连六尚局主事儿的几位尚宫,年纪最大的,也左不过二十五六。
这还是她头一回被老妇人伺候着。
……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眼看老妇弯下腰去,李含章连忙出声:“慢着。”
兴许是年纪大了、耳朵背,老妇没听见她的话,仍将放在鞋履上的锦袜拾了起来,仔细展平,又蹲下身去,要给李含章穿袜。
李含章越发坐立不安。
她从老妇人手中飞快地夺过锦袜,一张脸泛着赧红。
“我自己来。”她拔高音量,“不用伺候。”
这回老妇听见了,神色有些惊讶。
她站在原地,看李含章将锦袜套在脚上、动作十分生涩,乐呵呵道:“您是看老身年纪大了,不好意思,是不是?”
李含章动作一僵,黑着脸嘴硬:“不是。”
她小声嘀咕:“这梁铮,真不是个东西……”
年纪这么大的老妇,还给招进来做家仆?
心狠手辣,欺负女人,性情残暴——传言诚不欺她!
若她不是长公主,指不定要如何受梁铮折辱。
老妇只听见李含章口是心非的否认,脸上的笑容越发慈祥:“老身元宁氏,虽然年纪大、夫君走得早,可年轻时也做了不少农活,拉扯大了三个小子呢。”
三个小子?
元宁氏育有三子?
李含章胡乱套好锦袜,边穿鞋履,边去观察元宁氏。
元宁氏瞧上去已年过五旬,这样计算,元家的孩子应当和梁铮差不多大。
怎么还让年事已高的母亲出来给人做仆役?
她心下不悦,抬高声音问:“元宁夫人,你三名儿子做什么营生?”
被问及儿子,元宁氏神色如常,应答时的口吻相当淡然,唯有嘴角的笑意稍稍回落:“都做了犬戎人的手下亡魂,投胎去了。”
李含章闻言,眸光一颤。
犬戎族是塞外的游牧民族,九年前被北府军打退后,消停了一年,又卷土重来,近五年频繁骚扰边疆,直到上月才终于向大燕服了软。
对李含章这样的上京贵胄而言,西北战事就像天上的星星,遥远到让人忽视它的存在。
哪怕是嫁给了统领北府军的梁铮,李含章对此依然没有实感。
可现在,她听元宁氏淡然地说出儿子的死讯,终于模糊地窥见了战争背后的血与泪,一时既尴尬又懊悔,暗骂自己多嘴。
元宁氏看出她的愧疚,温和道:“老身都已经放下了,长公主更不必介怀。”
李含章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下了床榻。
她是确实高傲,但心眼不坏,知道了元家的处境,自然不敢再问更多,生怕自己又会在不经意间触及到旁人的伤心事。
元宁氏见她起身,主动道:“长公主,老身去为您打盆水来。”
还没等李含章应答,她就掀帘而出,离开了北堂。
珠帘被元宁氏的衣袂带起,一前一后地晃荡着。李含章站在原地,视线也跟着珍珠摇摆。
元宁氏越勤快干练,她心里越不是滋味,只觉这五旬老妇太过命苦——夫君早亡,儿子战死,眼下又落到梁铮这阎罗王的手里、到将军府来当仆役。
李含章暗自决定,待玉清长公主府重建完毕,就搬回去住。
届时,她将元宁氏一起带回去,给人个活计、但不使唤。
应该也不至于太伤人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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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含章梳洗更衣完毕后,终于走出北堂。
她不愿叫元宁氏伺候,可又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没人在旁边帮衬着,连绣罗披袄都不会穿,只好红着一张小脸,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元宁氏的协助。
出了北堂,元宁氏就引着李含章,穿过长廊,向着用膳的东堂走去。
李含章一面走,一面看,把将军府的大致布局看了个明白,却没看见府中还有其他人。
她甚至没看见梁铮。
路过庭院时,只看见一杆插在地上的红缨枪。
李含章越想越不满,在心里愤愤地骂梁铮小气。
镇北将军的俸禄不算少,这么大个将军府,却只聘元宁氏一个仆役,年纪还这么大——他梁铮真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万一将老人累坏了可怎么办?
今时不同往日,她李含章出降了,就是这将军府的话事人。反正她最不缺的就是钱两,晚点就去多募几个家仆来,给元宁氏分担分担。
李含章正想着,突然听元宁氏惊呼。
“长公主,小心!”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咚的一声,迎面撞上一根廊柱。
李含章痛呼,手背贴上贴前额,一回头,才发现自己走歪了。
元宁氏已转到东堂门前,距她有七八步远,正挽着手、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面色飞红,快步走到元宁氏身旁,一声不吭地钻入东堂。
东堂正中有张红木圆桌,一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坐在桌边,双手撑在椅上,模样很是乖巧。
一瞧见李含章进来,她就自椅上蹦了下来,向着李含章认真地行礼:“见过长公主。早膳都为您准备好了。”
李含章没料到屋里还有人,神色微讶。
“这是老身的孙女,名唤元青。”元宁氏也走入东堂,适时介绍道,“长公主有何吩咐,也可直接交代给她。她年纪小,但人很机灵。”
李含章闻言,黛眉又拧。
将军府内的仆役,合着就是这祖孙二人。
一个年过五旬,一个十一二岁,梁铮怎么狠得下这样的心?
李含章眸光微沉,终于再藏不住心头的不满。
她绷着脸:“梁铮人呢?亏他是个男人,欺负女子算什么本事?”
元宁氏与元青听了李含章的话,一时面面相觑。
还是元宁氏更老到些,很快理清思路,听懂了李含章的弦外之音。
她露出微笑,神态宽和,连眼角的细纹都藏着年迈的温柔:“长公主,您误会了。”
李含章怔住:“什么?”
“梁将军是为了照料老身与元青,才将我们自塞北带回上京。”元宁氏温声解释,“他凡事亲力亲为,待我们如同家人。能遇到这样的将帅,也不负我元家忠烈满门。”
“是呀,长公主。”元青附和道,“梁将军平时什么也不让我做,我都要无聊死啦。他不爱差使人,但您金贵,我乐意伺候您,不是他非要强迫我和阿婆的。”
李含章听完两人的阐述,神情僵滞,一脸不可置信。
她原先以为,是梁铮为了省钱,昧着良心让两名妇孺承担整座将军府的所有杂务,却不曾想元氏一家与梁铮之间还有这等隐情。
元宁氏与元青口中的梁铮,与上京传闻里的梁铮,全然不是同一个人。
可看面前祖孙这幅真诚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
兴许,当真是她误会他了。
“知道了。”李含章干巴巴地应,耳际攀上一丝不自然的绯红,“用膳吧。”
她率先落座,目光扫过桌上的餐食,却有些心不在焉。
与梁铮的两次接触时的情形,不知不觉又在她眼前浮现。
仔细一回想,虽然梁铮说的话她不爱听,但他的行为……倒也还勉强算是客气。
李含章握紧手中的筷子,心情微妙地抿了抿唇。
虽然梁铮是个看见就来气的、竟敢对她没兴趣的、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坏家伙……
但,这坏家伙好像还挺有同情心的?
他好像……没那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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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京城内策马的梁铮,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不知是被谁惦记上了。
他潦草地捏了捏鼻尖,没太在意这事,只继续行路。
此刻,整座上京城已经苏醒,街头巷尾满是熙攘的人声。坊间不少百姓正用早膳,东西市的商铺摊贩也纷纷开了张,满是平安喜乐的繁荣之象。
梁铮骑着青骓马,在东市中不疾不徐地穿行。
途径一家名为张家楼的酒肆。
张家楼是上京名店,晨间经营早膳,午间售有正菜,晚间主营茶酒。如今正是早膳时,张家楼内食客云集,伙计们忙得不可开交。
张家楼内的一名青年瞥见梁铮的身影,连忙追出来。
“喂,梁铮!”
梁铮闻声勒马,回首看清说话人,神色顿生无奈。
那人名唤魏子真,是梁铮在上京为数不多的友人之一。二人因机缘巧合结识,命运却大相径庭:梁铮从军,如今兵权在握;而魏子真入赘张家,做起酒楼营生。
梁铮调转马头,慢行至张家楼外。
他翻身下了青骓,牵着缰绳:“有话就说,我急着赶路。”
魏子真一天到晚和无数人打交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人很和气,嘴巴也碎。
关于李含章的传闻,梁铮就是自魏子真口中听说的。
只听魏子真笑道:“新婚次日,抛下家中娇妻不管,你想去哪儿?”
梁铮脸一黑:哪壶不开提哪壶。
“找打?”他作势挥拳。
魏子真清楚梁铮不会下手,丝毫不怕,甚至还往人身前凑了凑。
“不开玩笑了。玉清长公主没把你怎么样吧?”他收起笑容,压低声音道,“我看你躯干完整,难不成是有了内伤、想到医馆寻郎中看看?”
魏子真不提便罢,一提昨夜,梁铮就又想起李含章睑下的泪痣。
像粒黑芝麻。
惹得人想将它拈起。
……真烦。
梁铮皱眉道:“放心,她奈何不了我。”
言罢,似是为了摈去心中杂念,他抬起头,顺着长街向前望去。
道路尽头山门威仪、院庙重重,大雁塔的塔尖高耸入云。
梁铮叹了口气。
“我要去大慈恩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