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谜藏

5、星夜

　　家明还记得张看见蔷薇和梧桐的表情，有一点惊讶，还有一点猜疑。不过家明也不知道她惊讶和猜疑的对象是谁。他大方把两方人介绍给对方，坐下来后，张说：

　　「没想到蔷薇这么漂亮。」

　　家明皱皱眉头，张的第一句话说的就不好听。他没有为自己的女友去解释，他隐隐想听蔷薇辛辣的反驳。

　　可是蔷薇没有，她微笑：「张小姐也很漂亮。」

　　「安吉拉。」张说，「我的英文名是安吉拉。」

　　「安吉拉。」蔷薇一直保持有礼貌的微笑，「我倒是没有英文名，洋人也叫我蔷薇。」

　　张说：「蔷薇是很美丽的名字。」

　　蔷薇道谢。

　　晚餐桌上张的眼光一直在蔷薇和梧桐之间，家明暗暗好笑，一个是假想敌，一个是堂兄爱慕的对象。张的晚餐一定不快乐。

　　梧桐举起杯子祝酒，他说：「多谢家明哥的帮助。」他没有说：「要是没有宋家明，我就完蛋了。」他只是淡淡地说，「多谢家明哥」。

　　蔷薇也举起酒杯，有点嘲讽的语气说：「我也要感谢家明哥。」

　　家明哈哈一笑，举杯干了。他眼角瞥到张的眼神，一副不知道为什么感谢的表情。家明解释：「我的公司给梧桐的舞蹈团提供了一点资源。」

　　蔷薇把酒吞下去，挥挥手，她说：「家明你可不要谦虚，怎么是一点资源。一共花了多少钱？」蔷薇把左臂靠在桌子上，身子前倾，「有一万块吗？」

　　张扭头看家明，家明放下酒杯，心里想：「来了」。但是表面上波澜不惊，他说：「差不多，不过这不算什么，我倒相信这次演出是潜力股。」他问梧桐，「梧桐，你说是吗？」轻轻把焦点推到梧桐身上。

　　张又看梧桐。梧桐还是用他特有的语气，和表情反问道：「我怎么敢自夸，家明哥难道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吗？」

　　这时候感觉到张的眼神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家明笑说：「我这个人从来就是无比自信的。」他看张，「安吉拉，你一定是知道的吧。」

　　张的眼神本来随着说话人来回变换，这次其他三个人的目光又回到自己身上，她有点尴尬：「我当然知道。」

　　家明有点失望。他的女朋友在蔷薇和梧桐面前，简直太平庸了，说话会脸红，答案无新意。家明在彼时很想立刻结束这场晚餐。

　　谁知道张突然聪明了，她问梧桐：「迪兰，你认识路易斯张吗？」

　　家明一时间有点怒意，他不清楚蔷薇知不知道梧桐的性向，这样的事情，不知道梧桐在蔷薇面前会不会坦白。他有点恼，因为张的恶意太明显了。

　　但是梧桐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点头：「认识。」

　　张笑：「路易斯是我的堂兄，说来真是巧合。」她喝口水，「路易斯一直在和我提起你，但是好像你拒绝了他。」

　　家明看见蔷薇脸上有点疑惑，但是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蔷薇是聪明的女孩子，她明白了张的意思，他之前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表弟原来喜欢男人，但是，苏蔷薇是何样的人！她立刻明白，并且接受了事实。

　　没等梧桐开口，蔷薇接过话说：「梧桐你怎么也没告诉我，」她对张说，「真是巧，不过梧桐这孩子我知道，他拒绝了谁，恐怕没有挽回余地了。安吉拉，请你带话给令兄，我感到很遗憾。」

　　家明一下子放心了，他果然没有小看蔷薇。梧桐这个时候给了蔷薇一个感激的眼神，蔷薇冲着弟弟意味深长地一笑，梧桐心里叫了声「上帝！」

　　当晚双方告别，家明和张回家去，梧桐载着蔷薇回她的公寓。蔷薇上了车，就说：「说吧。」

　　梧桐耸肩：「你都知道了。」

　　蔷薇有点哀怨：「你和我什么关系，有什么不能说的，这种事情在现在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还怕姐姐接受不了？」

　　梧桐拉住蔷薇的手：「姐……」

　　蔷薇也抓住弟弟的手，凑过去在梧桐脸上一吻，「怪不得身边那么多漂亮的洋妞你也不正眼看，」蔷薇佯嗔，「喜欢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告诉我。」

　　梧桐有点啼笑皆非，蔷薇不高兴不是因为自己的性向，而是因为自己没有告诉她。呵，蔷薇。

　　晚上蔷薇强制梧桐留在自己的公寓，说是仔细问问，梧桐说：「这个，不太好吧……」

　　蔷薇白他一眼：「你喜欢女人吗？」梧桐乖乖去浴室淋浴。

　　另一边家明和张回到家，张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她踢掉高跟鞋，抱着手臂，看着家明解领带，她说：「原来蔷薇这么漂亮。」

　　家明看她一眼：「我有告诉你她不漂亮吗？」

　　张的面具立刻撕掉，她跳脚：「你们有没有……」

　　家明立刻沉下脸，说：「安吉拉你在无理取闹，谁规定从小一起长大就非要有什么？」
　　张不依不饶：「那你送梧桐那么贵的东西。不是对蔷薇有意思吗？」

　　家明皱眉，不耐说：「什么叫送那么贵的东西。我提供设计和赞助，他为我宣传，你是知道舞蹈团的演出有多轰动的。」

　　张一下子语塞。

　　家明说：「你的飞醋吃的没有来由。就算我故意要送，蔷薇是我从小的好友，我送给她弟弟东西，就说明我喜欢蔷薇。你的逻辑有些问题。」

　　家明不想继续这个话头，转身进了浴室，把张晾在一边。

　　张还有点生气，但是不知道该气什么，她一个人站在客厅，这时候家明从浴室探出头来，补了一句：「还有，你提路易斯的事情……实在太没有礼貌了。」说完关上浴室的门。

　　家明嘴角挂着冷笑，他想起张的话：「那你送梧桐那么贵的东西。不是对蔷薇有意思吗？」家明摇摇头，张的逻辑确实混乱无比。

　　待到蔷薇和梧桐淋了浴，梧桐躺在床边的地上，双手枕在脑后，蔷薇把头发束起来，躺下。蔷薇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梧桐说：「高中。」

　　蔷薇问：「有没有爱上谁？」

　　梧桐说：「高中的同学，但是也说不上爱，只是喜欢他，但是他不喜欢我。」

　　蔷薇问：「为什么？」

　　梧桐无奈：「这有什么为什么的？你拒绝过那么多男生，问过自己为什么拒绝他们吗。」

　　蔷薇笑答：「他们和你又不一样，你好看，有才华……」

　　梧桐笑说：「别老夸自己人。好不害臊！」他说，「总之就是他不爱我，就像歌词里唱的，他的眼神说出他的心。」梧桐停了停，「他爱女人。」

　　蔷薇明白了：「原来如此，那也不怪你。」

　　梧桐反驳：「就算他爱男人，但是不爱我，也不能怪我吧。」

　　蔷薇说：「是，你爱他，与他无关，多老套的台词。」

　　梧桐说：「老套而且无趣。爱他就拼命希望他知道，恨不得把所有心血都洒到他身上，人家不在乎，就没有办法了。」

　　蔷薇问：「现在还爱他吗？」

　　梧桐说：「不爱了。得不到手绝不再想。」

　　蔷薇叹气：「所有人都是你这样的想法，爱情小说就没法写了。」

　　梧桐问：「那你呢，还爱宋家明吗？」
　　蔷薇说：「这个，我以前也以为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罢了。他演新郎，我演新娘，然后我就幻想着，如果我们是真的新郎新娘……」

　　梧桐打断：「是的，小孩子都这么想。」

　　蔷薇笑，她右手支起脑袋，看着弟弟，「你是新郎，还是新娘？」

　　梧桐脸红了，但是他坦然：「新娘。」

　　蔷薇拍床笑：「要命，我以为你是新郎。」

　　梧桐也盯着蔷薇看：「为什么？」

　　蔷薇比划：「我也认识不少人呵，但是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有时候比女人还女人。」说完饶有兴致地看着梧桐，「你倒不是。」

　　梧桐被蔷薇看得发毛，只好说：「那就好。」然后梧桐说，「继续说你和宋家明。」

　　蔷薇复又躺下：「家明……我在来之前就想，看见他我会不会激动的哭，我以前那么喜欢他，甚至依赖他，但是他一来美国就没了消息。快五年了我发现，我不依赖他照样活得很好，周围的女生没有比我更潇洒的了。然后等我看见了他，我发现，他也不过如此呵，老样子，故作高深，恃才傲物。再看看他的女朋友，白张一张好看的脸蛋了，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我觉得我要是替代了安吉拉张──我想都不敢想。」

　　梧桐笑：「亏我把他当姐夫。」

　　蔷薇伸手在梧桐手臂上掐了一把：「瞎想。」她对梧桐说，「我同系有个男孩子很好，英俊，一百九十公分，温柔体贴，重要的是，绝对不喜欢男人。」

　　梧桐问：「洋人？」

　　蔷薇说：「洋人有什么不好，洋人比华人有绅士风度。」

　　梧桐哼了一声：「姑妈不会喜欢洋女婿。」

　　蔷薇笑：「由不得她。」

　　梧桐笑说：「既然觉得好，等他追你？」

　　蔷薇说：「你看我像那些成天对着海棠花叹气的大家闺秀吗？」

　　梧桐说：「那好，看你的手腕了。」

　　梧桐知道蔷薇已经走过了宋家明这一站，一时间突然有点释然。但是下一刻他又迷茫了，他觉得宋苏林三人的关系看起来轻松简单，其实倒是复杂的很。梧桐不知道宋家明对自己示好是什么意思，接近蔷薇？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梧桐打量蔷薇，心想，这样的女孩子，任哪一个男人都会喜欢的。梧桐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他保留自己的感情。

　　之后两天梧桐完全沉浸在公演的最后准备中，经过修改的海报提前两天张贴，梧桐看着这副家明点头表示满意的作品，有点意外的快乐。

　　公演当天，大演出厅坐无虚席，足有五千人。蔷薇第一次观看学校的艺术演出，大学的艺术氛围她是早就听说过的了，但是没有想到舞蹈团的演出有如此大的规模，她看着家明的舞台设计作品，确实十分出色。这时候家明带着张走了过来，家明今天看见蔷薇穿一件精致的露背小礼服，脸上明艳的妆容，心里暗暗叫好，再看看身边的张，虽然美丽，但是眼睛里是空的。

　　家明和蔷薇拥抱，蔷薇接着也礼貌地拥抱了张，她看见张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心想，哪来的脸长得这么好看的华人，偏偏衬衫从第四颗扣子才扣上，头发上太多发蜡，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二世祖的模样。张介绍，原来这就是路易斯张。蔷薇一下子明白为什么梧桐拒绝这个路易斯了。「这小子还是有点眼光的。」蔷薇想。

　　公演一共十二支舞蹈，八支是梧桐编曲编舞，梧桐本来要跳一支《圣战》，最后因为太忙，还是放弃了演出，专心当幕后工作者。蔷薇和家明有点失望，他们本来是想看梧桐跳的。

　　家明坐定之后，在导演系附近寻找梧桐的身影。他看见梧桐坐在椅子上，神色有点紧张，不时和身边的人确认些什么。梧桐的眼睛瞪着大大的，突然他也看见家明，二人眼神交汇，梧桐竟然脸红。他朝家明点点头，家明冲梧桐笑，伸出一只大拇指。

　　当晚演出很成功，最后一支群舞跳完，灯光全暗下来。观众席有起立鼓掌的人群。蔷薇和家明都站起来，家明扭头看了一下张和路易斯，呵，果然是兄妹，看舞蹈演出几乎要睡着了。

　　半晌演员们才上台，他们从舞台的不同角落上台，都换上了相同的服装。他们向台下的观众鞠躬答谢。台下掌声雷动。

　　这时候家明和蔷薇都转头看导演席，发现梧桐的座位已经空了，这时候台上的演员接过麦克风，说：「女士们先生们，请和我们一起欢迎导演和编舞，梧桐林先生！」

　　这时候梧桐走上台，台下一片欢呼。路易斯本来歪着身子，一下子也坐直了。梧桐和舞蹈团的演员穿同样的衣服，他和演员们拥抱，然后向台下鞠躬。

　　家明和蔷薇站着鼓掌，蔷薇用中文喊：「梧桐！」梧桐听见了，看着他们朝他们挥手。家明身边的张不情愿地被路易斯拉起来。这时候台下有人给梧桐献花。梧桐单腿跪地，弯下身子，微笑接过鲜花，然后亲吻了送献花的女孩子的左右脸颊。

　　梧桐站起身，再次向台下观众鞠躬，嘴里说着谢谢，然后他退两步，退到演员中间，拉起左右边演员的手，高高举起，再次所有演员鞠躬。这时候巨大的帷幕关上了。

　　家明想，呵，盛宴，结束了。家明以前对舞蹈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但是他懂得如何去欣赏美。他喜欢演员出色的表演，他喜欢梧桐精心的编曲，这就够了。

　　这时候观众开始退场。蔷薇拉上家明，也不管家明身边的张和路易斯，就往后台跑。

　　到了后台，家明突然被感动了。他看见梧桐和演员们拥抱，甚至是相拥而泣。他们抱作一团，有几个人痛哭失声。家明在该刹那明白了梧桐为什么那么努力。

　　家明和蔷薇走上前去，看见梧桐一双眼睛里全是泪水，蔷薇拥抱梧桐，蔷薇说：「好了，好了。」蔷薇拍着梧桐的背。

　　家明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给梧桐一个拥抱。但是当梧桐和蔷薇分开的时候，梧桐转过头看家明，对家明笑了一下。

　　家明至今记得那个笑容，脸上还带着累，又有几分憔悴，但是看得出他是快乐的。
　　家明没有多想，他走上去和梧桐拥抱。他用手摸着梧桐软软的头发，家明说：「我知道，我知道。」

　　梧桐则在那时候彻底崩溃，他又哭了出来。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可能是因为自己太累了。或者是，因为他的拥抱。

　　突然他发现这样太暧昧，他有点像挣扎一样地和家明分开。脸上有点尴尬。他甚至有点心虚地看了蔷薇一眼，但是看见蔷薇正在和舞蹈团的同学们寒暄。梧桐放心了。

　　不过他不知道，蔷薇是怕自己尴尬，她看见家明暧昧的动作时立刻扭过头去和周围的人说祝贺。但是她用余光看着家明和梧桐，似乎若有所思。蔷薇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吃醋或者任何不舒服的地方。蔷薇明白了。

　　这边家明轻身对梧桐说：「可以好好休息了。」他轻轻用食指抹去梧桐的一滴眼泪，他说，「这是我见过最好的大学舞蹈团的演出。」家明说话是有分寸的，他没有过于褒奖。梧桐听懂了，他知道这句赞扬是真心的。

　　而且家明说：「可以好好休息了。」家明不是说：「别哭了。」梧桐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是真正懂得他的人。梧桐内心一揪。

　　这时候路易斯也拉着张来了后台。张看见家明和梧桐站得很近，蔷薇反而在一边和别人嬉笑。张觉得有些别扭。偏偏路易斯没有，他抢过来，看见梧桐还在流泪，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说：「迪兰，别哭了，这么出色的演出……」梧桐甚至没有去听他接下来说什么话。梧桐只是笑着对他点头，礼貌推开了他递过来的手帕。

　　这时候蔷薇看见那两个人过来，转过身搂住梧桐，说：「我简直没想到我弟弟……」一阵赞扬。梧桐照单全收，并且在蔷薇脸上吻了一下。

　　张有点紧张，她觉得眼前两个人太耀眼了，这对姊弟和自己与路易斯兄妹站在一起，张觉得很不自然，她伸手去勾住家明的手臂。家明没有动，看了张一眼。

　　家明轻咳一声，问梧桐：「晚上要不要出去庆祝一下？」

　　梧桐指着身边热闹的人群，笑答：「我们有个聚会，一定是通宵达旦的。」

　　蔷薇笑：「就知道你们。」然后凑过去对梧桐说，「不要吸大麻。」

　　梧桐瞪了蔷薇一眼。

　　当晚梧桐确实没有留给家明或者路易斯什么机会，他把他们打发走，转身和同学们欢呼，本来还在相拥而泣，现在彻底可以开怀地笑了。家明听见他们的声音，心里有点舍不得。

　　梧桐和四十几个同学欢呼雀跃去了一名同学的家里派对。那一群人把梧桐举到茶几上站着，然后开了香槟，满满倒了一大杯递给梧桐，梧桐一抬头就喝掉了，大家又是一阵欢呼。集体的大热闹结束，小群体们开始互相玩闹。这边有两个喝醉的人拥抱着摔到了游泳池，被旁人七手八脚拉起来，两人兀自在呵呵地笑。梧桐看着他们，心中快乐。

　　他捏着一杯香槟，躺到沙发里，他确实是累了，但是又不能睡，要看着旁人们嬉闹。梧桐似乎永远在扮演这样的角色，多热闹的场合，他可以加入，也可以抽身而出，游刃有余。那边有男生脱了上衣，倒在别人的怀里开始抽大麻──事实上，他虽然不会用这些软性毒品，但是他不反对。只是他不喜欢用这些城市传奇来麻醉自己的生活。

　　梧桐贪婪地又喝了一大口香槟。这时候门铃响。一定是邻居来抗议，梧桐就是负责这样的角色，他打开门向对方说抱歉，并且保证会把音乐声调小。一再接受歉意的邻居，看见这样有礼貌，而且好看的东方男孩子，说了句「享受你们的时光」就走开了。

　　梧桐走进屋子里，把音乐稍微调小，看看手表已经近三点了。他坐下来，细细回味刚刚过去不久的感受。他想到了宋家明。呵，宋家明，梧桐有些无奈。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想起一个人，会从心里深处叹口气。

　　梧桐觉得房内有点闷热，推开门走出去。洛杉矶的夜空月朗多星，梧桐没有后悔离开祖国来到这里。他告诉自己，走出了第一步，就不能回头了。

　　他听着屋内的喧嚣，庆幸这房子隔音效果好，这条街区的房子中间间隔大。不然，九一一会来找麻烦。

　　梧桐又喝了一口香槟，他看看周围，突然他看见一辆黑色的德国车子停在不远的路旁，这辆车子他太熟悉了，低调大方，家明就是这样的车子。

　　梧桐想起了家明，他在干什么呢？拥着女朋友入眠？或者是同样也在想着自己？梧桐觉得后者是妄想。他对自己冷笑一声。

　　不过他还是举步走向了那辆车子，梧桐光着脚，地上有点凉。他盯着那辆车子，他只是想上前看看，不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根本没有想过这车里有没有人。他甚至没有去看车牌。

　　梧桐马上走到的时候，车窗突然摇下来。梧桐几乎是吓了一跳。但是他从窗子里看见了一张他熟悉的脸。宋家明。

　　梧桐刹那间愣住了。家明在车子里也没有说话，他眯着眼睛看着梧桐，梧桐也这样愣住看着他。家明一下子笑了，他打开车门走出来。

　　家明也光着脚，他走下车子，伸了个懒腰，家明用英文说：「你果然还是出来了。」

　　梧桐突然觉得自己醉了，他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不过一瞬间他回过神来。他抱着双臂，一杯香槟举在右胸前。梧桐也用英文说：「原来宋先生在这里还有房子。」

　　家明笑了，他没有回答，却看见了梧桐手里的香槟，他说：「香槟？我能喝吗？」

　　梧桐看了看手里半杯的酒，没有说话。

　　家明上前，右手举起梧桐的左手，就着梧桐的手，贪婪地一口喝完。「味道不错。」家明改用中文说。他的手没有放开，梧桐的左手还是举着那只空杯子。梧桐愣住了。

　　家明又用英语笑说：「真抱歉，梧桐，把你的酒喝完了。」

　　梧桐看着家明说：「没关系，屋里酒多的是，家明哥要不要进去再喝两杯。」

　　家明也看着梧桐：「那样的场合，好像不太适合我。」他停了下，「我觉得也不太适合你。」

　　梧桐说：「不是我们所处的所有场合都适合我们。」

　　家明说：「为什么你不直说，你应该说，是的，那当然不适合我。」

　　梧桐回道：「不适合也要继续待下去。」

　　「不，你有其他选择，」家明说，「你可以保持距离。或者，直说。」

　　「不是所有话都能说的这么通透明利的。」

　　「你知不知道有句歌词是这样唱的，」家明说，「如果你想说，那就坦白。如果你保持沉默，那束花明天就会凋谢，太阳不会在第二天升起。」

　　「我还记的一段歌词，」梧桐说，「是你的，你可以哭诉指责，不是你的，奇怪了，无论如何开不了这个口。」

　　家明摇头笑：「没有这句歌词。」

　　梧桐也笑：「翠茜芭芭拉唱的。看，你没听过就说没有。就好像你不知道，只能不说了。」

　　家明盯着梧桐：「去，进屋子里，倒两杯酒，满满地。我在这里等你。」

　　说完，家明放开了梧桐的手，把手揣兜里，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眼神一直不离开梧桐，他看着梧桐欲言又止，转身进门去。过了一会，门又开了，梧桐抱着两瓶香槟走出来。

　　家明几乎要倒毙在椅子上。这就叫做不醉不休吗？家明心想。

　　梧桐还是光着脚，他穿着柔软的舞蹈裤子，上身的衣服贴身短小，在夜幕里衬着他无比瘦弱。梧桐走过来，眼睛也盯着家明，两双眼睛对峙，梧桐不落下风。

　　他走到车的另一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梧桐把一瓶酒扔给家明，「你的酒。」

　　家明笑说：「有没有祝酒词？」

　　梧桐说：「有。」他把瓶子靠近家明的瓶子，轻轻碰了一下，「为了现在不知男友身处何处的安吉拉张小姐。」梧桐有一钟恶作剧的快感。

　　家明哈哈大笑，他说：「那好，我也有，为了现在不知弟弟和谁在一起的苏蔷薇小姐。」

　　「停，」梧桐打断，「苏蔷薇和张小姐不一样。」

　　家明点头，「倒也是，蔷薇和以前不一样了。」

　　梧桐问：「你知道？」

　　家明朝梧桐眨眨眼：「蔷薇昨天晚上拉着我就往后台跑，以前她不敢拉我的手。而且，」家明看着梧桐，「她看见我们拥抱了。」

　　梧桐点头：「还好。」

　　家明放下酒瓶：「你还需要一个拥抱吗？」

　　梧桐还拿着酒瓶，歪在椅子里，看着家明的脸。家明没有任何表情，似乎是严肃的，梧桐后来想，如果当时在宋家明的脸上看见一点轻佻的神色，他一定会操起酒瓶砸碎宋家明的头，但是宋家明是严肃的。

　　梧桐一下子就软下来，他绷住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疲倦，他垂下眼睛，点头说：「需要。」

　　家明伸手抱住了他。梧桐太累了，他已经连续几个星期每天睡觉不超过四小时，他一直相信自己有无穷的精力，可是这一刻，他觉得倦意已经渗入了骨髓。他被他拥到了怀里，梧桐一身的刺，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