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醉》淡低强

1、晨醉（短篇END）

　　（一）

　　晨光乍现，晨风微起，晨阳初露。
　　洛阳，醉宵楼。
　　天字一号房房门被打扫的丫鬟推开，一声尖叫破空而起，绕梁三周。
　　天字一号帐中，袁寿辰俨然还沉醉在昨夜的温柔乡，咂咂嘴，决定无视门口的丫鬟，紧闭着眼睛紧了紧怀里的姑娘，恶意地动了动埋在人家体内的东西。
　　“把、你、的、东、西、拿、出、去。”方九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瞪着还在搂着自己的人。
　　这，这是！
　　猛地睁眼，愣了许久，直到看清自己怀里究竟抱的是谁，袁寿辰不争气地被吓得软掉了。
　　方九！！
　　怎么会是他？！！
　　昨夜，为了庆贺自己的第十座绸缎庄在杭州开张，好友方九做东在洛阳最豪华的花楼醉宵楼请客，为此还花了重金叫了头牌凝眉姑娘作陪。
　　划拳赋诗，推杯换盏，红绡帐暖，一夜缠绵。谁知温香软玉不在，怀里的竟是叱咤风云的醉方生方九方大侠！！

　　（二）

　　方九，人称醉方生，好酒贪杯却不见酒量有多好。十六岁出师下山，十八岁一柄宝剑单挑太湖六路水匪，二十三岁已是名动江湖的少年英雄。江湖前辈会捻须称之为方少侠，多情女儿会羞赧称之为方九哥，至交好友会称之为方兄弟。当然，也有那特别称之为醉九的人，那便是他的挚友兼酒友，袁寿辰。

　　（三）

　　袁寿辰很郁闷，是的，很郁闷。
　　当时那把剑离他的脖子只有零点零一公分，四分之一柱香后剑从主人的手中脱落直直地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方九腿一软，径直跌回了床塌上。
　　袁寿辰只是想伸手扶他一把，却没想到一向和自己勾肩搭背划拳行令的好友一掌扇过来。
　　可怜他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商，胸口上直留了个乌青的掌印，三天没能大口喘气。
　　袁寿辰不想对方九说什么，虽然好像自己真的酒后乱那个占了人家便宜，但是，他相信，方九的话，应该能理解他能释然。
　　于是他只是看着方九默默地捡起堆散了一地的衣裳一件件套在满是情事痕迹的裸身上，通红的眼睛没有感情地看着他，从嘴里吐出一句话。
　　“袁寿辰，从此你我，恩断义绝。”

　　（四）

　　方九很是纳闷，自己怎么就被袁寿辰占了便宜。
　　想他醉方生，虽不是惊世英雄，也不是随便一个人能摁倒的。就算是自己酒量不是很好，但他袁寿辰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读书人怎么就能压倒他呢？
　　想起晨起时袁寿辰搂着自己的表情，一些片段的画面零星闪过脑海。
　　男人的嘴唇，自己的身体，十指交握的手，披洒在席间的青丝，男人迷醉的表情，滴落在自己小腹的汗水……
　　一种怪怪的感觉从后脊梁冒起，方九停住步子打了个寒噤，往醉宵楼外走去。

　　（五）

　　当年的太湖，群匪作乱。是方九方少侠义薄云天，助漕帮陆少爷平匪收复失地，挽回了陆家在太湖水域的漕业。由此，陆少爷与方九义结金兰，拜为兄弟。
　　陆少爷看着坐在窗棂上自斟自酌的方九，无奈地摇了摇头。“贤弟啊贤弟，一趟洛阳，怎么就把你给变成了失心疯了呢？”
　　闻言，方九扭头。“什么失心疯？”
　　陆少爷的扇子摇啊摇，“你看你，面目含春，似笑非笑，一会蹙眉，一会抿嘴，有时还会叹气，甚至还会狠狠地眯眼盯一个地方。”合上扇子，陆少爷用扇柄敲了敲方九的肩膀。“若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让你丢了魂，便是你的心上人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六）

　　你的心上人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的心上人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的心上人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方九闻言一愣，脑子里闪过袁寿辰晨起时宿醉未醒的脸，重重拍掉陆少爷的扇子，起身回房。“大哥多虑了，我没事。”

　　（七）

　　和袁寿辰认识的那年，方九十六岁，刚刚艺成下山。
　　师父严苛，在山上学艺时从来都是茹素食饮清泉。少年人偶尔贪嘴，捉了两只麻雀一只兔子烤了吃都要被罚站马步两个时辰。
　　因此当方九下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当地最大的酒楼，点了一桌子荤菜和半斤最贵的女儿红。
　　可怜的是，结账时囊中羞涩，再加上实在是不胜酒力，初出茅庐的少侠竟然被一座普通的酒楼欺负了去。
　　当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强抢了他的宝剑准备把他抬起来扔到大街上之时，方九听到了一个温润的声音为他解围。
　　“这位小哥是我的朋友。”
　　在模糊的视线中，方九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递给了小二一块银锭子，然后，一双不太强壮的手臂扶起了自己。
　　“没事吧兄弟？”

　　（八）

　　方九不胜酒力这件事，几乎是他唯一的死穴，也是江湖中鲜有人知的秘密。
　　一向独来独往，便是拜访名家或是赴琼琳宴，也都是微笑着品茗，滴酒不沾。
　　有好事之徒私下问过方九的几位好友方九的酒量如何，问到袁寿辰之时，他抚掌大笑。
　　“醉九的酒量么？天下无双啊！”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江湖传言，久而久之方九方少侠沾酒之后会功力大进、一夫当千的名声悄悄流传了开来，而不知是谁开头的“醉方生”这三个字也伴着方九的名字走遍了大江南北。
　　对此，袁寿辰微微一笑，“醉九啊醉九，从我见你第一面你就在醉。就算你再怎么掩饰，也改变不了你不能喝的事实啊！”

　　（九）

　　袁寿辰把方九捡回家的时候并没有料到自己今后会和这个英挺的少年有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瓜葛。
　　对他来说，当时只是权当自己积德行善了。
　　七年后的忽然之间一天，家财万贯的袁府发生了惊天巨变。
　　袁家老爷因为不愿依附当地权贵，被知府大人从自家的绸缎庄查抄出本应只供皇族使用的缎料。一时间，平日称兄道弟的人们纷纷不见了踪影，袁老爷气得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袁家上下死的死逃的逃。几个姨娘和姐妹都被充了军妓，而身为罪人之子的袁寿辰被一纸判决了秋后处斩。
　　得闻这个消息之时，方九正在自己的婚宴上准备拜天地。
　　新娘是崆峒派掌门的义女，年方二八，面容姣好，温婉贤淑。
　　向崆峒派掌门磕头赔罪，方九没来得及换下新郎的喜服便牵了马奔向汴梁。
　　对那陷害了袁府的知府来说，那个身穿红衣，面目冷煞的青年是他临死也无法摆脱的噩梦。
　　仅仅五天的时间，不眠不休。方九拿到了袁家未曾谋反而是遭人陷害的证据，骑死了三匹良驹之后，只身一人夜闯皇宫，身中四箭，一纸御状告在了皇上面前。当朝天子为其忠义所动，撤了袁家的罪名，金口玉言，“世人皆义如方九，人心昌顺，天下太平。”
　　方九没有去天牢迎接袁寿辰出狱，而是简单包扎了箭伤，一人一骑，在钦差之前拦下了发配的队伍，救下了险些被充了军妓的袁家女眷。
　　直到万事终了，方九才一个人牵着马，缓缓走到袁府门口。不眠不休七日夜，身上四处箭伤，殷红的喜服已肮脏不堪，头发散乱的方九直直地昏在了匆匆到门口迎接的袁寿辰的手臂里。
　　而当他醒来时，崆峒派掌门的义女已然被相好的大师兄抢了亲，嫁做人妇了。

　　（十）

　　袁寿辰不止一次对方九说，“醉九，我耽误了你的亲事，你让我怎么答谢你才好？”
　　方九总是玩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什么时候你有时间，赔给我一个洞房花烛就好了。”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鸟语轻鸣，暖风摇曳着窗外的繁花似锦。
　　袁寿辰抚额，这下真的好了，许给方九好多年的洞房花烛终于赔给他了，虽然这不是他想要的……

　　（十一）

　　方九的亲事吹了，可是方九却多了一个义妹。
　　袁寿辰一脸无奈，“醉九啊醉九，你究竟有多少个好妹妹？”
　　方九的义妹遍天下。少年英雄，总能惹得多情女儿春心萌动。何况是方九这般人品俊杰？再者，世人皆知方九忠义无双竟能撼动君上，在这义字齐天的江湖，有了这一点，便能夺来如涛仰慕。
　　于是，便有了无数名门闺秀，掌教千金，风尘女侠暗许芳心。方九却一一抱拳谢绝了。“我一挚友已为我觅红颜知己，更何况，大丈夫四海为家志在四方。若不嫌弃，方九便讨个便宜，姑娘与我共结金兰之好，从此以兄妹相称？”
　　后来，袁寿辰得知此事后不止一次取笑方九。“醉九啊醉九，莫不是你就等着我给你介绍个大家闺秀，然后直接拜天地？”
　　方九一愣，“难道不是吗？”

　　（十二）

　　方九的诸多义妹中，有一位是身份最为特殊的。
　　因为她险些成了方九诸位义妹的义嫂。
　　穆淑娴，人如其名，温婉贤淑，虽是崆峒派掌门义女却无丝毫江湖气，宛如世家阁中深养的大小姐。
　　这样一个女子，这样一个男子，是人们眼中的佳偶良配，最终却终未能成眷属。

　　（十三）

　　轻轻拉了拉夫君的衣袖，穆淑娴努了努嘴。“大师兄，我和方九哥许久未见，你去让下人备些酒肉，来为他接风。”
　　男人瞪大了眼睛，看看爱妻，又看看一脸无所谓却不知道在看哪里想什么的方九，定着不动。
　　穆淑娴握了握男人的手，全然不顾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男人傻傻一乐，出门安排酒席去了。
　　“方九哥，听说你前些日子还在太湖和陆少爷品茗论剑，怎么会忽然之间想到来崆峒？”穆淑娴娉婷而立，一杯清茶送到方九面前。
　　“哪里哪里，娴妹见笑了。”方九客气一笑，“只不过想起一些事，想想娴妹请教一下。”
　　“何事劳烦兄长亲来？”
　　“娴妹，我想知道。”方九直视穆淑娴，“五年前，你是甘愿和他走的么？”

　　（十四）

　　袁寿辰没有料到，才三个月，方九竟然又回到了自己的面前。
　　没有丝毫的尴尬，一如他上次离开之时，落落大方。
　　二人就这样，在袁府的门口对视着。
　　未等方九开口，袁寿辰抢先一步拉过他的手臂。方九僵了一下，还是任由他将自己带到了书房。
　　又是沉默不语。
　　袁寿辰看看方九，眼中尽是复杂之色。良久，头静静扭向一边。
　　罢了……
　　醉九，我以为你能想明白。

　　（十五）

　　一个玉盒落入自己怀中，袁寿辰下意识接住打开。清凉的药香扑面而来。
　　“这……”
　　“外敷伤药，给你敷胸口。”
　　袁寿辰隔着衣服轻轻摸摸自己被打了一掌的地方。那里已经被自家郎中重金配的药治愈了，连个印儿都没有。
　　“……寿辰。”
　　“我……”
　　“我想过了。”

　　（十六）

　　穆淑娴微微一笑，和熙如风。
　　“方九哥，你觉得，如果我不愿意，他能顺利得手吗？”
　　“且不说当日崆峒上下全是各方贺喜的高手，就算只有我一个人，若是随便一个男人来抢亲，我会放任着名节会败坏，而让他如愿吗？”
　　“若我不愿意，我完全可以挣扎不往，甚至可求一死以保清白。”
　　“若我不愿意，我完全可以大声呼救，让天下英雄助我。”
　　“可是我落得个逃婚的名，还是和他走了。尽管义父气愤，第二日一早，木已成舟，我和他双双跪在义父面前请罪，义父也只能认同了我们。”
　　“方九哥，五年了，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其实仍然是你。”
　　“那时候，他闯进洞房，拉过我的手，飞身而出。”
　　“那时候，我完全忘记了新郎是你。看到他的脸的时候，我甚至莫名地满心欢喜。”
　　“若不是你为了袁相公的冤案奔走，我也不会认清自己想要的究竟是谁。”
　　“我以为，我们天天都见面，天天在一起，离开了也没什么。”
　　“我以为，他对我只是兄妹之情，却忘了他对我的宠，对我的纵容已经超乎了寻常。”
　　“我以为，只要我在他身边便会异常放松和开心，却不知道他那时是怎样眼神在看我。”
　　“方九哥，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唱些班子里的小曲儿的。那些不入流的东西，在你们眼中甚至有些伤风败俗，但是和他两个人在一起时，我可以肆无忌惮的想唱多大声唱多大声，想唱多久唱多久。”
　　“或许不太恰当，但是方九哥，你如此海量的人，应该也只在袁相公一个人面前醉过吧？”

　　（十七）

　　方九哥，你觉得，如果我不愿意，他能顺利得手吗？
　　方九啊方九，如果你不愿意，他能得手吗？
　　就算你醉了，凭你一个武者，凭他一个儒商，想推开，还是很容易的吧？
　　从十六岁年少轻狂的初醉，到二十三岁为他申冤后欢庆的酩酊，再到如今不久前，为他重振家业欢欣而醉至黎明。
　　在外滴酒不沾，为数不多的酒友也只是浅嚐辄止。果然只有他袁寿辰一人面前，才是最能无所顾忌的吧。
　　承认吧，你应该明白了。
　　多年以来，你真的没有注意过，袁寿辰的表情。

　　（十八）

　　“我想过了。”方九沉吟半晌。“你我二人，不是一句‘恩断义绝’就能了结的。”
　　袁寿辰惊得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在自己面前一尺处停住的方九。
　　方九一手轻按在袁寿辰被伤过的胸前，“也许我们还要很久才能了结。”
　　袁寿辰默默闭上眼睛。
　　“醉九，我已等了十二年……”

　　——END——